在钱墨承眼里，上海的夜晚只是比白日里多了些颜色罢了！
人们终日的神色匆匆，只不过从一把把红花蓝纹的太阳伞换作了那些红黄无常，蓝绿不定的灯色；只不过参差不齐的高楼之间被电流赋予了太阳的职责，替它在些时间里大放光芒，给那一张张已爬上倦容的红妆之上赏赐了些活力，也为那匆匆取了汉堡袋赶往地铁站的人潮，辟开了条不同于白日那种嘈杂的浮华大道。日夜之间你总得选择几个小时去赴汤蹈火，在忙乱和无聊之间走过同一条霓虹灯熄灯亮的路，去送葬了自己年华和青春。
“估计失误，估计失误！我本以为就南京路从东到西这个时间会堵些，谁知道这倒是稀拉得很！反而那些进到这片儿的路连虫子爬都得排队！”
毕佑满口汉堡地对着身后四人含糊道，他口干舌燥地咽下了嘴里那口，将已经吃了三分之二的汉堡往裤袋里一塞，从另一手的汉堡袋中取出自己那袋鸡翅，便递给了同样快吃完汉堡的阿海。
“谁说不是！咱们又没啥风花雪月的闲情平时哪来这片儿！毕佑你看好了啊，这进南阳路的岔口我不熟悉，你要是带着我们转错弯了，那就是跑死了到‘胡闹’也是迟到了的！”
吴非自己先灌下了大半杯可乐，否则以他嗓子刚刚那种荒漠程度，在这么人声鼎沸，汽笛嘶叫的路上要从队尾喊话毕佑，那怕是连他前面的钱墨承能不能听得真切都不敢保证。
几人就这么边走边吃，背着琴包提着各自要用的或多或少，你偏我让地跟着人潮推进，钱墨承也终于腾出了手能端起杯子喝口饮料，他似乎比其他三人还渴，塑料盖一掀，伴着冰块碰撞的声音大口灌完了一整杯，随后转身从吴非手里的纸盒拿出毕佑那杯。
“没关系，我也认得，我会在他犯浑转弯之前揪回来，保证迟到不了！”
说罢阿海接过那杯可乐再传给了毕佑，毕佑满手鸡翅的油也顾不得擦擦就接了过去，学着钱墨承开盖畅饮，随后咽下个二氧化碳而起的嗝。
“揪哪都行，别揪头发！”
其实根本不用费力气去辨认哪个是正确的岔路，就在他们过了梅陇镇的小马路后就见到了前面多了好些长发青年和铆钉手环、各国著名乐队LOGO背心的背影，而那些人都齐齐转进了恒隆前面的岔路，他们四个默契也往前挤了挤，和那两三波人保持了能看清，走不丢的距离！
“你们说，这附近怎么连个近点的地铁口都没有！南京路那个有一公里，静安寺那个好像更远，市政的便民怎么没看到那么大个漏洞！”
阿海小声地抱怨道，毕佑和吴非认同地点了点头，钱墨承却无动于衷，一脸漠然地一语惊醒
“住这片的，在这片能混上饭吃的有几个坐地铁”三人感到一道惊雷头顶劈下，各自看了看微信余额，闷不做声地都快了步子。
从南京西路拐进了南阳路后，耳朵霎时会有些不习惯，前一刻还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可就几步之间却被那路灯橘色的光晕晃了眼，晃进了另一个空间，左边矮楼那道家常的铁门并未与右边那泛着油亮的法式铁花大门有不和谐之处：一边是对街的小窗飘出阵阵的红烧小排那勾人的气息或是刚下锅的食材滋滋作响，左边虽将人气用那不小的庭院拉远了些，可那阵阵草木清香也不是那深宅大门能锁得住的性子，纵使空无一人，这段路也并非好不热闹，反倒是再聒噪的人涉足于此，也会不由得歇歇口舌，钱墨承深吸一口那人间烟火的气息，又被那清新的不知混合了多少花草的气味勾着往那一处处小院大庭里望望。
他掌心的细汗似乎散去了不少，再深吸一口气，希望其他人没瞧出他对这次演出是多么焦虑。
“喂，真没走错吗？！”
毕佑回头气声喊道，他们于那些原本跟着走的“同类”拉出了些距离，到了二岔路口，两波人似乎都在迟疑，最后各进一路，吴非绕过其余三人来到最前，指了指右边抬脚就走。
“拜托！我还在那工作的，你说能走错吗！”
吴非回头呛到，这倒是让三人都对他一个白眼，意思是你既然还记得你是在那工作的，那为什么前面那么长的路都跟涉及新大陆一样，吴非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好在这路上也没什么人，索性转身倒走起来。
“拜托，我没从南京路上走过来过嘛！我都是从常德路过去的，这店从那边就在那边路口附近”
毕佑抢过他手里的汉堡袋拿了个香芋派，并没有给回吴非，而是随意往身后阿海手上一扔。
“那你怎么不带着我们从那边走？！这七拐八拐的，我都怀疑人生了”吴非尴尬地笑了笑
“那个……我……我好像带你们坐错地铁了……所以……”忽然他反应迅速一闪，这才躲过了阿海忽然当头一汉堡袋的袭击，毕佑则耍赖地退后一步整个人往钱墨承身上一撞，惹来嫌弃，几个人追逐打闹地终于看到了那一片除了711之外最闪亮的招牌——胡闹bar。
今日不同平日，往时这霓虹招牌与它身旁的安静格格不入，而今天，不用等到凌晨打烊时涌出已天旋地转的酒客，现在在招牌之下就已是欢笑满满，门庭若市。
几个认识吴非的熟客同他打招呼，几人从门口等着开场的乐迷留出的那条窄得可怜的过道挤进了店里。钱墨承本想仔细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可眼睛一抬，无论往左往右都撞上了正被他眼前一亮的女生，他不好意思地左躲右闪，最后又垂下眼去，反而是女生们没有丝毫害羞，身后传来了声声对他们几人的夸赞。
“呼，差点啊！你看人家这都开始调音了！”
果然就在阿海话落下了以后，那些把门围得个水泄不通的人又纷纷涌入了店内，很快舞台周围便是人头攒动。
毕佑他们三人站在被作为休息区的仓库门口望去，除了这第一个乐队主唱的半个额头和那灰色背头的头发，其他两人简直就是若隐若现，能见到的也只是个平移的头顶！
“哥！我们来了！”
吴非抢过今天在吧台里当班的王若愚手上那被还没来得及尝一口的伏特加苏打迅速往Sam哥那处跑去，Sam哥瞧了瞧他，再拉过身旁David的手臂看了眼手表，讽刺地笑了笑
“很好！很准时！我都打了你三个电话了！”
吴非更是尴尬地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瞧着Sam哥瞪着便知道他在等自己做点解释，只好将那剩下一口喝尽，抬头挺胸地说了实话。
“是我带着他们打算走另一头儿过来，结果遇上大塞车，再加上我也不是很认识从那边来的路”
David听完后噗嗤一笑，Sam哥则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随后这个光头蓝眼的白人男子一把搭上Sam哥的肩膀，还是忍不住发笑地对吴非说道
“你知道他在气你什么吗？我觉得他是在气你和他一样！你是不知道，当初选场地的时候他也从你们来的路走过，接过我在空屋子里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没见人，后来还是我……”
是Sam哥狠狠地往David腰间撞了一手肘才制止住这个揭他短的家伙，David赶忙躲到吴非身后，他很高大，吴非被他这么推到前面与其说是个保护倒不如像个挡箭牌更恰当！
就在Sam哥打算再来一击时，吴非又被他快速捏着肩膀转了身，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推着往毕佑他们的方向挤去，这时Sam哥要去开业致辞了，只好撇嘴放过这两人，还煞有架势地提了提裤腰。
毕佑他们则是看着这高大的男人跟吴非步步向自己这边逼近，站稳脚后没等吴非开口，David那一脸坏笑瞬间换掉，这让钱墨承想起了省台新闻里亲切慰问员工的外资企业的洋高管，阿海则瞧着David那在顶灯之下带着泛着油亮的脑袋称赞道
“酷！我也想整一个了！”
说罢他挠了挠自己那头带这些自然卷的齐肩发，还因头发打了结没法一顺到底，只好将那打结的部分挑到了前面，尴尬地解了起来。
“你留着也挺好，天生的卷发更有艺术家的样子，就像贝多芬、莫扎特！”
David让吧台给每人上了杯生啤，随后自己率先举杯
“我是David Evans！感谢你们今天能来店里一起玩，我想Sam已经和你们谈过今晚酬劳虽然很少，但是酒水包管够！”
几人纷纷与他碰杯，在上海中文流利的外国人并非罕见，可像David这样不仅仅流利还沾染了流利的上海口音的，那就还是个稀有品种，至少绝大多数外国人即便能交流上几句也还是会让非英语用户迁就着自己说英语，这让钱墨承对他好感不少，说罢就把那杯生啤喝尽。
“也对，第一次见的朋友，总得有点诚意！听吴非说起过你们，果然各个一表人才的呀！”
David看到钱墨承喝了个干净自己也爽快地闷完了那杯，随后一声吆喝，王若愚麻利地又送来了四杯新的，Sam哥在人海的那头大喊让David上台致辞，谁知道David并没动弹，不紧不慢地拿起啤酒啜了一口，背靠着吧台举起杯子。
“我想说，大家喝好玩好，你赶紧下去！碍着我听歌了！”
哄笑一阵，只听鼓点迅猛而起，随后其余的人熟练地进入了各自谱中的旋律，不自觉地摇摆，主唱第一句吓人的音准，很快台下从嘈杂的热闹变为了追随旋律的起伏，让人莫名愉悦，五脏六腑都好似翻腾跳动。
毕佑看了看身旁的钱墨承，虽说他是站得最定的那个，但那双曜石黑的眼睛仿佛在极力吸取那散发在空气中的兴奋躁动，而后让眼波带起笑意，泛起涟漪。
他忽然思绪飘了起来，想起钱墨承每次被他拉着去看各种live时，纵使身旁的人已经疯狂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这家伙都依旧一副岿然不动地伫立样子，与其说是看演出，倒不如说像政治任务的晚会观摩列席的领导同志。
你方唱罢我登场，在David和他的美国朋友的乐队“not as”与他们四个击掌后，毕佑那把粉色的ESP吉他一出盒，便惹来了好些声音，这琴如同今晚的他一样浮夸，粉色泼墨的T恤和与其配套的同品牌沙滩短裤，让不少女生或满眼发亮，或窃窃接耳。
钱墨承虽被三个矗立的大山挡住了不少视线，可还能看到台下最近的女生已经开始暗送秋波，他漠然地对着吴非的背影告诉了声自己准备就绪，吴非便清了清嗓子，却没半分正经模样地介绍道
“大家好，我们是来顶替原来那个我也忘记叫什么的乐队的乐队，我们是洪涝灾害！”
今晚第二阵哄笑产生了，钱墨承将掌心泛出的汗往裤子上又蹭了蹭，就在这时毕佑忽然回头冲他咋了个眼。可他却冷冷地看了一眼就又把眼睛钉回了自己的鼓谱上，毕佑很是受挫，撇着嘴扭正头去，就在这时吴非拨出一个和弦，钱墨承立马应激般地进入了自己的旋律，旋律将台下的嘈杂碾压。
“夏天夏天你给了我个誓言，冬天冬天你会还钱决不食言；可是可是如今我身处在第二年，依旧依旧不见曾经那二百块钱……”
远处的Sam哥刚喝下一口饮料便被这副歌给笑得喷到了身旁那浅棕色长发的绿瞳男子身上，他是David乐队的主唱，毕佑看到那人满眼嫌弃地被Sam哥拿着面纸胡乱地一通擦。
David应该是在跟其余三人解释这歌词的意思，因为没过多久就看到那三个外国人也一哄而笑，还对着舞台这边投来了赞许的眼神，当然这些都不是台上忙着的四人能有功夫看到的，更别提这会已经有个面色潮红，头发甩得凌乱的人颤颤巍巍地上了台，他想抢下吴非的麦克风自己高歌两句，好在台下其他人齐手一拉，这才把这位喝得认为自己是“rock King”的男生给拽了下来。
毕佑，阿海还腾出手从口袋里掏出片拨片向那人后背一砸，毕竟眼下已经接近凌晨，一晚上的酒精催化和多巴胺高频率冲击，若是没点什么出人意料，怕得是今晚的演出乏味无聊才说得过去了！
显然这个临时抱佛脚是显了灵的，就在第六首歌最后个音符落下，洪涝灾害迎来了他们第一次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声声每个乐队下台前必有的“牛B”。
钱墨承松开了鼓棒那刻发现自己的两手已经湿透，他却顾不得再揩一把，兴奋地起身，吴非依旧担任起了废话几句的责任，毕佑没来得及拔线，将琴往地上一搁便先转身到了钱墨承跟前。
“成功了！”钱墨承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几人互相收拾好了东西下台，很快便有许多想要更了解他们的乐迷聚了过来，赞扬歌词赞扬旋律赞扬技术都是寻常，没几句男生们便打成了一片。
没多久后虽说下一个乐队也开始拨弦弄鼓了，但他们身边的人却没散去几个，甚至还掺杂进了几缕香水的腻甜，女生们或对吴非的嗓音甚是喜欢，或者对阿海的纹身考究起来，毕佑则是被几个女生问起那粉色吉他的来历。
而钱墨承……他则是喉间犯堵地回答着他姓甚名谁，随后他瞥见了卫生间的牌子，挤出个帅气却搪塞的微笑正欲将其余三人抛下，谁知道毕佑忽然闪到了他身边，死死地按住他一边肩膀，随后跟那些想更了解他的女生攀谈起来，没几句便让那些女生或是加入了看演出的人群，或是转移了其他目标，怎知他转过头来钱墨承却没有半分感激的模样，只是淡淡地来了句。
“果然水性杨花，八面玲珑”
听到后咧嘴笑出了左边那颗虎牙，随后嘴角泛出一个使坏的笑
“老钱，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钱墨承一脸“你很无聊”的表情看着他，随后来了句
“你猜！”毕佑把背里剩下的酒喝完，正好吴非身边一人因为太过拥挤而无意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让他的胸口抵到了钱墨承侧臂上，知道他虽然对这种场面有些不适应，可从他眼里流露出的高兴是那种今天开什么玩笑自己也不会被揍的，索性就不要浪费了这样不可多得的时候，他在胸口抵上那刻快速地在他耳边来了句
“我猜啊，你喜欢我呀！”钱墨承感到忽然心漏一拍，右耳翁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