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衿的斥责让祁晓漠然的面容皲裂了一瞬。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祁晓, 祁晓抬手捂着脸,转过了身去。

  祁晓的身躯微微颤抖,连日来平和的假象在一瞬间崩塌。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紫衿说的没错,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是……

  他压抑住喉间的哽咽,声音低入尘埃, “我是爱他的……”

  泪水自指缝间悄然流下, 被祁晓气息间的血色染得滚烫。

  带着热度的泪滴在紫衿面前。

  紫衿的面上满是错愕,君上竟然……哭了?

  昔日她奉为明主,淡漠自持的西境王,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紫衿顿了半晌,方才想起自己来此所为何事, 她还欲说些什么, 却被闯入其间的仙侍打断。

  “君上,魔尊求见, 他……说是必须要见到君上亲临。”

  ……

  见到西境王, 这是慕白意料之中。

  如今的魔界已不再是百年前那般低微的模样, 神界损失了北境之后实力大打折扣, 在两界实力相当的情况下, 西境王仅仅是分境之主, 没有理由不见魔尊。

  只不过西境王如今的模样实是……

  慕白看了看祁晓微红的眼眶, 巧妙地移开了视线, “自那日在百花宴上与西境王一别,此后便未曾得见,今日一见, 西境王这是怎么了?为情所困吗?”

  慕白还有闲心调侃祁晓, 他身旁的殷婼却等不及了, 开门见山地道:“我探查到了他的所在……”

  荒芜破败的宫殿前,殷婼再一次挥开碎末,将其间的木门暴露在祁晓眼前,“便是此处。”

  “小岚他……当真还活着……”祁晓眼眶愈加泛红,他颤抖地伸出手,却在触及木门时顿了顿。

  是秘术。

  殷婼如实道:“这术法古老,当世之人难破,之所以找你,便是希望你能破除这个术法。”

  “我在去往西境之前,翻阅过魔界典籍,这术法与上古时期的一种秘术很相似,据说连天道的巡查皆可以避开。”

  按照慕白所言,司岚身死之前,只有司幽在场,那么很可能这术法便是司幽设下的。

  知晓了施术之人,那解开这个术法便有迹可循,若能以施术之人的灵力相与,这术法便可以解除。

  “如今北境王已死,北境亦是覆灭,北境王的灵力难以寻得,除非复活北境王,但……这是不可能的。”

  三界之中,除却人界轮回之外,其余两境严格来说是没有复活一说的,只因仙人逝去后便消散于天地间,灵力、躯壳、魂魄皆会消散,复活的难度不亚于开天辟地。

  “那么,便只有第二种方法。北境王所修之灵力是从灵脉中汲取的,无法复活北境王,但是可以复辟灵脉。只要灵脉有一丝复辟的迹象,哪怕短暂之间让灵脉获得生机,也能从灵脉中获取到灵脉的灵力。”

  只要有了灵脉的灵力,困住司岚的术法便有可能解除。

  “西境王,你是生来灵体之力,你这一脉的诞生,早于灵脉,早于古战场,甚至与混沌同时而生,你的灵力,可以有限地修复灵脉。”

  “那我……”祁晓透过那木门,隐约能见到其间魂魄沉睡的模样,他心口的伤又开始作祟。他面色霎时苍白,艰难地吐息片刻,才道:“应该如何做?”

  “若能以你的灵力,日日无间断地灌溉灵脉,兴许百年,兴许千年,这灵脉总归会有复辟的迹象,不过……”

  殷婼望着祁晓苍白的侧脸,皱了皱眉,“灌溉灵脉所需的灵力可能会使你灵力亏空,不仅万分痛苦,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再者说,这术法既为秘术,大抵有我所不知的奥秘存在,若是耗费千年仍无法破除此秘术,那你……便很可能被灵脉反噬,灰飞烟灭。”

  此言一出,祁晓眼中的悲情反而冲淡了些,他双眸微敛,姣好的眸子里隐着坚决,像是许下了一生的承诺,“我会救他的。”

  我一定会救他的。

  -

  司岚看见自己的身影穿过夜色,背影停在昔年的沟壑旁。

  他一如既往地踩着沙砾,百无聊赖地在沟壑旁来回折腾。

  他瞧见自己伸出指尖,被指尖所缠绕的灵力惊骇,当即便要施展灵力。

  接下来的境况在预料之中,如果无人提醒,这场回忆走到了尽头,便会以司岚重伤结尾,但是……

  司岚心头涌上不甘,他看着往昔的自己,一时间觉得十分悲哀。

  分明他那时已不是少年懵懂,分明他已陪在祁晓身边数年,祁晓是什么性子,祁晓心中待他有没有半点爱意,他那时应当也猜到了大概。

  可惜当局者迷,直到危险来临的前一刻,司岚仍是宁愿沉溺其中。

  在相同的地方跌倒了无数次……

  真是可笑,可悲啊。

  司岚终是抑制不住地朝往昔的自己跑去,他心中有万千思绪,汹涌着,咆哮着,席卷而来。

  别再爱他了……

  司岚伸出手,在昔日的自己快要被沟壑的神魂拉下深渊时,他抓住了自己。

  两相抬眸,司岚瞧见自己诧异的眼神。

  但紧接着,沟壑中的神魂之力密密麻麻地攀爬而上,将昔日的他狠狠地往下拽,司岚一时使不上力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掉入深渊。

  指尖的触感无比冰凉,凉透了他那时的心绪。

  当真……无可挽回了吗?

  司岚半跪在沟壑旁,有些悲哀地闭上了双眼。

  “我后悔了。”他低声说着,好似这样,便能将曾经的自己从沉溺中唤醒过来。

  沟壑中亡魂的记忆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

  可这一次,却无端让司岚觉得刺目。

  日光倾泄而下,将沟壑旁寂寥的他笼罩其中。

  细微的声响钻入司岚脑海。

  司岚猛然睁开双眼。

  “岚儿。”有一双白皙柔软的手搭在他眼眸上,将他搂在怀中,低声安慰,“别怕。”

  这个声音……

  司岚握着那人的手,将那手缓缓地往下放……

  绛色入眼的一刹那,司岚瞬间红了眼眶,“母亲。”

  长公主纯白的发丝落在司岚眼角,沾着他的泪水垂下,周遭弥散出她身上特有的清香。

  她揉了揉司岚的头,将司岚的发丝与她的搅在一处,灵力汇合之时,她温柔地开口,带着笑意:“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我只是……”司岚从未像如今这样待在母亲怀里,他幼时心心念念想见着母亲,可等日后当真见到了,她却已然逝去了,唯一与长公主过近的接触,便是在那幅画中。

  他太期盼这样的画面,心绪起伏太大,以至于他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我,我应当是在梦里,我只是想见一见母亲,我没有,我不是委屈……”

  司岚想,哪怕是梦都好,在他意识彻底消散前,能见到长公主,那也算是圆了他的心愿。

  “梦里?见我?”长公主思索了片刻,捏着司岚的发丝继续把玩,“岚儿在说什么胡话?是不是做噩梦了?你怎会没有见过我呢?你一直在我身边。”

  “什么?”司岚诧异地抬头,却只见长公主伸手轻点,面前沟壑褪去,转而是一座充满灵气的小木屋。

  彼时,司岚正枕在长公主的腿上,一双眼因了泪而朦胧,被山间初生的日光一照,恍如一个误入桃花源的精灵。

  门外有侍女端了清茶进来,搁在司岚身旁,“小少爷,请用茶。”

  “小少爷?我?”司岚指着自己,更为疑惑了。

  长公主又揉了揉他的头,直至将那一头白发彻底揉乱,才将司岚稍稍推开些,站起了身。

  她趁着侍女走出木屋的间隙,冲司岚做出一个噤声的表情,而后施展结界将司岚保护了起来,传音道:“为娘只是一时好奇,对你施了个幻术,你怎么被吓成这样?连梦境与现世都分不清了吗?”

  “母亲的意思是……”司岚也跟着站起身,“此处是现世?”

  “不然呢?”长公主故意皱了皱眉,而后又笑了笑,眼眸中似有繁星点点。她弹了弹司岚的额头,“小兔崽子,再胡说,小心为娘我将你炒了。”

  如此灵性的模样,司岚想到了他在画中所见——长公主初初离开魔界那几年。

  司岚几乎又要落泪。

  他吸了吸鼻子,将心中的悲切逼了回去。这样也好,就当往日是一场梦境吧。

  “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了。”司岚亦是绽开笑意,“母亲说的话,吓不到我。”

  “哎呀。”长公主佯装疑惑地捏了捏眉心,“可是不管千年,两千年,还是三千年,岚儿在我心中,都是小孩子。”

  长公主捧着司岚的脸,以额间贴了过去,“所以我的岚儿,别再害怕了,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山间之景?除了这个小木屋,别的风景,岚儿可从未见过。”

  “嗯。”司岚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司岚是见过这山间之景的,那日入画,便循着长公主的记忆瞧了一遍,他之所以期盼,盼的不是风景,而是长公主。

  他从未见过的,是长公主瞧着这些景色的模样。

  “这是梧桐木。”长公主指着正中央的那颗树,又道:“梧桐木是人界所有,神界亦或是魔界,均难以成活。”

  长公主带着司岚在山间悠哉地腾云了好几圈,直至她乏了,方才将司岚放下,二人双双躺在梧桐树下。

  山间的清香浸入心脾,引人入胜,司岚不由自主地阖上了双眼。

  他有多久,没这样心境平和地与人相处了。

  忽然,长公主惬意的声音落在耳边。

  “我的岚儿,喜欢这里吗?”

  司岚面上带笑,“喜欢。”

  “那……”

  他似是听见了一声叹息。

  “岚儿的心中,可有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