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是白日里混沌于茫茫尘世的留仙,也是黑夜中踽踽独行刺破腐朽的剑臣。这辈子,值了。”◎

  幻境走到最后, 姜烟被蒲松龄带去了一座坟墓前。

  他这辈子不曾断绝的考科举,家里也没有留下多少钱财。

  坟茔看起来并没有多好, 只是稍显规整。

  刘氏在蒲松龄七十二岁时去世了, 走得很是平静。

  他们早已做了祖父祖母,七十岁时蒲松龄也靠着年迈,倒是得了个岁贡生, 也算是了了一场执念。

  蒲松龄蹲在墓碑前, 捏着衣袖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和落叶。

  然后好似浑身没了力气, 坐在墓碑边上,苍老如枯树皮的手抚过,笑道:“我着实不是个好丈夫。你走后,我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你若是能应我一声,那该多好?”

  蒲松龄的话并不会让姜烟有多感动。

  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这是许多人都有的心态。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对方不会先一步离开, 有恃无恐。

  如今才觉得自己当初有多不该?

  后悔,是最无用的东西。

  蒲松龄也不是要姜烟对自己有什么感观。

  相反,他还很是欣赏姜烟的脾气和态度。

  换成是他, 若是从旁人角度来看, 大约也是不喜欢自己的吧。

  “我名松龄, 字留仙。”他靠在墓碑边,望着远处的大山和山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从风中传来的时候,像是夜里低吟的鬼怪,又似老旧收音机里的说书人:“又字剑臣。”

  “我啊。是白日里混沌于茫茫尘世的留仙, 也是黑夜中踽踽独行刺破腐朽的剑臣。这辈子, 值了。”

  姜烟不想去过度评说他的生活, 只一部《聊斋志异》,留仙和剑臣就是中华文化史上灿烂又诡谲的惊艳一笔!

  “多谢先生!”姜烟后退半步,郑重的对着靠在墓碑边,面容苍老却噙着笑意的蒲松龄作揖。

  ——

  作揖后再起身,姜烟看到的不是坟茔和老态龙钟的蒲松龄,而是一个翘着脚的世家公子躺在软榻上睡觉,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在软榻旁的花窗,除了有一支早发的红梅,还能听见女子低低的笑声。

  “好姐姐们,我不过是想睡会儿觉,你们怎就那么欢喜?”少年摘下面上的书,一手垫在脑后,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

  “我们笑啊!公子如今读书不是‘读’,莫不是指望着这些书都‘倒’进你的脑子里?”

  花窗下探出几个娇俏的小丫头。

  有的灵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狡黠。

  有的温和,捏着帕子躲在别人肩后偷笑。

  尤其是看到少年坐起来,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后,更是笑作一团。

  “您也别恼。这有书读总比没有好。再说,这明日便要校考您的学问了,若是再不好好读书,老爷哪儿可交代不了。”为首的那个小丫头说得一本正经,还道:“成了,我们姐妹也是受人之托,说过也就罢了。”

  然后一群小姑娘嬉笑着跑开,消失在回廊尽头,身影只能依稀从几扇花窗里看到。

  少年举起手里的书,脸上带着薄怒,又有些被拆穿的不满,最后还是将手里的书轻轻丢到一旁的小桌上,反身坐在软榻边。

  少年转过身,看到姜烟,朝着她招招手:“姜姑娘,许久不见。”

  幻境里,姜烟是真的看着蒲松龄考了几十年的科举,相比前头的几个人,这次的确时间长许多。

  姜烟其实从进入这个幻境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是谁。

  郑燮绝对不可能在年少时住在如此华贵的屋子里。

  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曹雪芹了。

  对方起身,示意姜烟坐在旁边。

  都是清朝的衣装,曹雪芹的比洪升几人多了华贵,又比纳兰容若的添了些富贵锦绣的热闹。

  要说书香气,也不是没有。

  但姜烟实在是很难从脖子上的璎珞,腰间的玉佩,鞋子上的宝石里看出多少来。

  没办法,看过太多清贫的文人了。

  就连纳兰容若也大多是素雅的状态。

  再看锦绣堆里的曹雪芹,姜烟不适应也是真的。

  “喝茶。”曹雪芹慢条斯理的,然后挑眉对姜烟说:“这幻境一切都如真的一般。正好,给姑娘尝尝这上好的六安瓜片,我可是从叔叔那里哄来的一点点。”

  姜烟没喝过什么好茶,原以为茶喝起来味道相差不大,就看是什么品类了。

  结果这一口下去,姜烟才知道为什么六安瓜片会被称为清朝名茶中的精髓所在。

  见姜烟喝了一口,又赶忙喝第二口。

  曹雪芹只觉得此举生动,忍不住笑起来。

  “姑娘生机勃勃,很好。”曹雪芹此时看起来就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风范。

  他也跟着喝了一口,随后道:“便是我,也许久不曾品尝。原以为此生无望,倒不曾想,在姑娘这幻境中还有再重逢的机会。”

  姜烟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茶,还是人。

  “走罢。”曹雪芹放下茶,起身带着姜烟往外走。

  只是出去的时候,他也没忘记说:“我离开这里已经许多年了,或许到时候还会走错路。”

  姜烟没说话,就跟着一起走出去。

  姹紫嫣红的园子里,几步便是一处亭子,再多走几步又能看到水榭。

  每一处的花窗看出去的景致都是不同的。

  穿过月洞门,每一处姜烟都挪不开眼睛。

  每过一扇门,周围的季节就会发生变化。

  到最后,姜烟看到一树与雪色交相辉映的红梅,热烈灿烂。

  远处的蜂腰板桥下的水面也浮着一层易碎的薄冰,整个园子像是姜烟小时候的雪花球,纷纷扬扬的大雪飘下。

  落在屋檐,落在桥上,也落在走在前头的曹雪芹身上。

  姜烟没问这是不是他笔下的大观园,却能从这一角看出。历经两朝的曹家是如何的富贵辉煌。

  而这雕梁画栋,也在一片大雪中轰然消散。

  曹雪芹身上的锦袍没了,璎珞没了,玉佩也没了。

  甚至连他之前轻轻丢到一旁的书,也没有了。

  寒冬腊月里,曹家被抄,全族迁去京城郊外。

  “我那时年纪小,只是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宅子不让住了。先帝对我家那般照顾,当今的皇帝为何又下如此狠的手?”

  曹雪芹搓着怎么也暖不了的手。

  声音都开始颤抖的跟姜烟说:“天真吧?我不屑八股,最厌恶科举,朝堂的事情,从来就没过问的想法。曹家所有人都沉默的接受了这一切,他们以为,我也一样。”

  从一个极端的富贵,跌入清贫。

  这对年幼的曹雪芹来说,无异于是从天落到地上。

  “我喜好诗文,爱看杂记。旁人去参加文会,我却觉得自己清雅,不屑于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相处。”

  曹家的一切,如今想来就是一场梦似的。

  现在梦醒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处处受人追捧的曹家公子。

  而是眼前这崇文门外十七间半的宅子里的一员。

  如果姜烟没有见过曹家西园,或许不会觉得这十七间半有多惨。

  十七间半的宅子,还有仆人。

  这惨吗?

  只是见了西园,再看这光秃秃的宅子,还有所有人都颓丧沉默的氛围,姜烟也难以再说“不差”之类的话了。

  有些安慰,那是得安慰到心坎上才行。

  姜烟只是能理解这种天上带地下的差别,却不能感同身受。

  还是算了吧……

  脸颊瘦了不少的曹雪芹靠在炕上,又突然起身,走到桌边,推开窗户。

  “姜姑娘,倒也不必苦恼。”曹雪芹轻声,说话的时候口中会呵出一团团的水汽。

  随后他又笑:“我从前不曾想过,原来屋子里是可以这么冷的。一杯茶,只消放上半刻便能冷透。茶,六安瓜片是喝不到了。在叔叔哪儿喝过茶叶沫子,后来我就鲜少喝茶了。”

  姜烟坐在他对面,就听曹雪芹说:“姑娘从窗外可以看到什么?”

  “雪?枯树?”姜烟试探着说。

  窗外的确只有雪景,和一棵棵在冬日里不能开花,叶子也掉光的树。

  看起来很是萧瑟,犹如现在的曹家。

  曹雪芹却摇摇头:“是荒废啊。”

  曹家抄家之后也并未就此事了。

  曹頫骚扰驿站案还欠了许多银两,曹家不得已将田地都卖了。

  “原以为卖了田地,守着这些屋子。虽是在天子脚下,可曹家毕竟与皇室颇有缘分,总能想办法东山再起。”

  雪落得越来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还有些飘进了窗子里,落在姜烟和曹雪芹的手背、脸颊上。

  “可家仆弄鬼,又有窃贼几次上门,以至于又要将房地抵押。否则,我们都无米下锅,无炭取暖。”

  说到这句的时候,曹雪芹满是唏嘘,无奈的摇头。

  曾经盛极一时的曹家。

  多少官员在曹家门前都直不起腰。

  可到最后,却在家仆的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门庭凋敝,往往只在一瞬,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就拦也拦不住了。

  姜烟也不免叹气。

  见过王朝覆灭,也看过家道中落。

  曹家在姜烟看过的事情里算不得什么。

  只是听曹雪芹坐在床边,平静的将那些事情娓娓道来。

  每一个字都比这冬雪还要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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