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王安石这么针对你, 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姜烟也不知道苏轼是怎么看出依依不舍的,但自这之后, 苏轼因为反对新法, 几乎半生都在地方徘徊,更是一贬再贬。

  现代称得上旅游胜地的地方,在几百年前的宋朝就是穷山恶水。

  第一次去杭州, 也不过是因为苏轼早有准备, 自己提议才能去个好地方。

  苏轼握着书卷, 单手托腮:“王介甫是坏人吗?”

  姜烟摇头。

  熙宁变法有不可取之处,但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是好的,若是成功,或许真的可以对北宋有力挽狂澜之效。

  从科举,到军事。从民生,到官僚。

  熙宁变法都有触及。

  为得,无非是国富民强。

  只是王安石忘记了朝堂的蝇营狗苟和底层虫豸的贪婪, 他的新法从原本救世的良策,反倒成为了朝堂倾轧的工具,底层虫豸灵活欺压百姓的利刃。

  “既如此, 我为何要怨?”苏轼摊手, 只在说一件最为自然的事情:“正如你现在问我, 是否怨王介甫一样。因为你如今同我站在一处,自是觉得我离开京师去往杭州是苦。可你若是站在王介甫的一旁,看到的也会是新法好处,他的身不由己。”

  “这世间自当有此大丈夫,行旁人所不敢行之事。如当年的希文先生, 也是如今的王介甫。但也会有我这般, 说旁人不敢说之语。还是如当年的希文先生。我们所求是一处, 又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敌人?”

  苏轼轻笑,对于自己的贬谪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反倒是颇为期待王安石的变法会给北宋一个怎样的不同。

  当然,他也会忧虑其中不妥之处的实施又会带来多少坏处。

  在这样的憧憬和忧虑下,苏轼到了杭州。

  “我上一次在幻境中来杭州,还是在清朝和洪升一起。再上一次,是跟着白居易。”姜烟望着还能从残存的建筑中看到从前的痕迹。

  西湖水清,白堤犹在,不见当年白乐天。

  姜烟与苏轼同游西湖,饮酒看荷花。

  虽然现在还没有后世十里荷花的美景,雷峰塔却已经伫立在夕照山上。

  姜烟在船上指着雷峰塔,给苏轼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新白娘子传奇》的剧情。

  苏轼听得津津有味,嘴后更是直接躺在船头,脱下鞋袜将脚浸入清冷的湖水中。

  望着远处洒在湖面的粼粼波光,举起酒杯对着雷峰塔,也对着面前的荷花:“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①

  姜烟也喝得有些迷醉,听到苏轼背诗就皱起脸,满是痛苦表情的用筷子敲小桌:“别念了!必背课文又多了一首你知道吗?这还是必考题。期中考,期末考,班上小考,就没有漏过你这句!”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苏轼乐呵呵,醉酒后脸颊上还有两团明显的红晕。②

  姜烟撑着脑袋仔细听了会儿,满意的点头:“这首没学过!”

  高兴完,又是一脸痛苦:“没学过的还有这么多?”

  待这两人清醒,苏轼在杭州的两三年时间早已过去。

  在任期间,苏轼也曾治理从唐朝李密时留下的六口井的水利问题,只是不等出结果,他又被调任密州,不过三年,再调任徐州。

  姜烟穿着蓑衣,裤腿被拉得高高的,却仍旧是伸腿出去就踩了一脚黄泥。

  跟着苏轼艰难的走在徐州城门附近。

  她从前还不是那么了解父母官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着苏轼走的这几年算是清楚了。

  父母官,那就是什么都得做。

  就连这治水,也是父母官的职责。

  他们才到徐州,不久就遇见了黄河水涨,洪水直接将徐州城给包围了。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城中富户更是收拾家底打算逃出徐州。

  “这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入城内,一旦洪水入城,那城中百姓损失怎么办?”

  姜烟看着上涨的洪水,在这么下去,徐州城危。

  他本就是受排挤才连着转了这么多地方也不曾回京师,如果徐州城再出事,以姜烟经历了这么多朝代的经验,就算不会论罪,这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尽管知道苏轼会度过这次徐州洪水,姜烟看着身后一城百姓,再看前面穿着蓑衣的苏轼,同样是两脚黄泥,鬓边已经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银丝。

  谁也没有姜烟可以这么直观的意识到,苏轼真的老了。

  可他依然是当年杭州西湖上饮酒泛舟,念着“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苏子瞻。

  “我前些日子便已经派人在城外修筑了长堤,城墙也做了加固……”苏轼望着外面翻滚着仿佛在时时叫嚣的洪水,语气坚定道:“吾在是,水绝不能败城。”③

  说罢,毅然回城。

  姜烟扶着城墙艰难的跟在苏轼身后,黄泥湿滑,走一步不仅要担心滑倒,还要小心黄泥里的小石块会不会划伤脚。

  比起姜烟的艰难,前面的苏轼却走得异常坚定。

  安抚城内百姓后,又组织城内善水性的百姓,划船出城在四处做小队救援。

  不仅如此,苏轼又马不停蹄的前去寻找徐州禁军,要求禁军一同抗洪。

  姜烟这一路跟着,因为系统的缘故,她并没有在洪灾中遇到任何危险。倒是苏轼那双脚,在水里泡得不成样子不说,还满是伤口。

  军民一心的抗洪画面,如果不是这些人都穿着古代的衣服,划着小木船,姜烟几次都要以为是在看现代抗洪。

  “先生,洪水还有多久才会退?”姜烟端来一杯热茶给苏轼,和他一起站在徐州军民一起挖出来的大堤上看外面的洪水。

  这几十天来,苏轼就差没有在这大堤上搭个茅草屋了。

  苏轼端着热茶,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却带着璀璨的喜色:“快了!”

  的确很快。

  连朝廷都揪心的洪水,在苏轼带领整个徐州百姓和徐州禁军的抗洪七十余天后,洪水退去,徐州城保住了。

  苏轼站在大堤上,感受着身后徐州百姓和士兵们的欢呼,直到所有人都离开,这才不顾形象的擦着汗坐在地上,然后抱着满是各种伤疤,泡得皮肤都快烂了的腿可怜兮兮的说:“以形补形,这次没两个猪肘子,我是过不去了!”

  姜烟原本看着洪水退去和身后百姓欢呼而引起的豪气,在两个猪肘子面前荡然无存!

  “先生啊!你是文豪,是治水英雄,能不能一口气提起来?”姜烟也累得不行,她虽然没受伤,可洪水蔓延下,整个徐州城都变得潮湿不已,两只脚一直泡在水里,怎么可能舒服得起来?

  干脆坐在苏轼旁边,又看了眼他那两只脚,心中也很是震动。

  在徐州之前,姜烟一直觉得苏轼是词人,是乐天派,还是美食家。

  却从来不曾将苏轼与治水英雄并列。

  更没有想过,一个张口是吃,闭口也是吃的大吃货,在徐州抗洪的这七十多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却一句抱怨也没有。每天闭眼是抗洪,睁眼是百姓。

  姜烟忍不住道:“出了幻境,再请你吃烤猪蹄。”

  “当真?”苏轼猛地坐直,转身看向姜烟,满脸胡子却能看出他扬起的唇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还有上次,姑娘也说要请我吃好吃的,却没来得及。”

  “一起一起!”姜烟无奈,挥着手道。

  结果手腕被他猛地抓住,然后两掌拍在一起:“说定了!烤猪蹄!”

  苏轼乐呵呵的从他那个暂时住的草棚子里找出干净的鞋袜穿上,高兴得还哼着歌儿。

  姜烟呆愣愣的看着自己那只手,好半天才磨着牙说:“苏子瞻,你抱过脚的手没洗啊!”

  苏轼:!!!

  茅草棚里一时间就看到两个你追我赶的身影,前面那个还一蹦一蹦的,一手拿着鞋,一手拎着袜,口中大呼:“姜姑娘,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扣了我的猪蹄儿!”

  姜烟:“啊啊啊啊!你别跑!”

  洪水虽然过去,可苏轼并没有因此懈怠。

  不仅在徐州城外修筑河堤,还在徐州被毁得最严重的东门修筑了一座城楼。

  取五行相克的土克水之意,示意工匠将城墙涂抹成黄色。

  这座城楼也因此被取名为“黄楼”。

  黄楼建成,恰逢重阳,苏轼与徐州官员一同登上黄楼庆贺。

  姜烟对苏轼治水的功绩知道的不多,但这也能理解。

  他文采斐然,只写过的诗词便足够在灿烂的华夏文明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比起这些,他为官的政绩好像显得没那么出色。

  可看着远处的长堤,还有这座黄楼。

  姜烟猛地想起在之前查资料的时候,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自公去后五百载,水流无尽恩无穷。”④

  当时走马观花的看了一眼,并没有记得太清楚。

  直到看到眼前这一幕,才想起了那一段记载。

  倒推时间,想来说的就是苏轼了。

  自他后,徐州城五百年间虽不断有水患发生,但城内却始终无虞。

  就是因为,有这条长堤的存在。

  “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事锹锸。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苏轼乘着酒兴,在黄楼登高望远,作下长诗。

  姜烟正感慨万千,就听苏轼突然叫自己。

  “姜姑娘,你看那片云!”

  姜烟顺着苏轼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大块白软软的云。

  “像不像你答应我的烤猪蹄?”苏轼小声问。

  ……

  苏子瞻,你是不是对感动过敏?!

  去年治水命都快没了。

  今年登高还能记得烤猪蹄!

  就算这是幻境,你是不是也过于乐观?

  ——

  然而,这次乐观后,苏轼很快就迎来了人生重要的转折点。

  事实上这些年,苏辙也一直被贬谪,在各地打转。

  与姜烟在现代各种公众号上看过的“捞哥哥”并不同,这兄弟俩早年的仕途就没有好过。

  而朝堂上,王安石因新法之事得罪了诸多守旧派,更是与司马光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的争辩过多次。

  可再怎么坚持,也比不过天降大旱。

  这原本只是一场自然灾害,却被加以利用。守旧派的郑侠献上《流民旱灾困苦图》,要求罢免王安石。

  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像宋神宗哭诉“王安石乱天下”。

  罢相与再次拜相的这几年间,王安石的变法派早已四分五裂,加之长子王雱病故,王安石悲痛下向神宗请辞,在金陵长居。

  这一切,原本与苏轼无关。

  偏他在徐州调任湖州后,一时情绪激昂,在给宋神宗的《湖州谢表》中,有失当言论。

  轰轰烈烈的乌台诗案,就此登台。

  姜烟看着幻境再度变化,这次她跟着苏轼蹲了大牢。

  两人在牢狱里捏着干秸秆,望着紧锁的牢门,也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叹气。

  “万万没想到,我在现实世界遵纪守法,在幻境里反倒跟着您蹲了一回大宋的监狱。”姜烟捏着干秸秆在手指上打转:“您当年的心情也如现在这般吗?”

  苏轼把手里三根秸秆编辫子玩,果断摇头:“怎么可能?我当时都快吓死了!”

  “这天下,谁禁得起如此逐字逐句的查?明月几时有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处的不对,我就算是在大街上打个喷嚏,有心人也要说我那口水喷溅在地上,就是落在了官家的脸上。我又不是包拯包希仁!”

  苏轼此刻知道是幻境,才能这么镇定若素,对姜烟说:“尤其是知晓子由那傻子竟然以官职救我,我便更害怕了,怕牵累了他!”

  “我乐天知命,却并非什么也不懂。官家是要处死我吗?不过是有人煽风点火,我的一举一动都是错罢了。这些年朝堂上有关新政的事情你来我往,王老大人都败退去了金陵,我亦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卒子而已。我只怕子由这么牵扯进来。”苏轼这秸秆辫子编不下去了,熟练的把三根秸秆塞进后面的床铺下,念起了他后来才知晓的那篇《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⑥

  他记性很好,少时便有过目不忘之能。

  苏子由写的那么多文章,他唯这篇记得最是清楚。

  苏轼靠在墙上,望着紧锁的牢门,轻笑:“傻子!”

  作者有话说:

  ①:《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苏轼

  ②:《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苏轼

  ③:《宋史·苏轼传》

  ④:《赋黄楼送李伯贞》吴宽

  ⑤:《九日黄楼作》苏轼

  ⑥:《为兄轼下狱上书》苏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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