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皇宫雕梁画栋被雾麻麻的天色笼罩,如同在水缸里打翻了一砚台的墨,其中凝固化不开的墨块。

太极殿外两侧灯烛摇曳,将百官或站或坐的身影投到白玉石地面上,浓黑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身影。

厚重恢弘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掌案太监站在门口道:“诸位大人进殿。”

百官有序排列成一排,神色肃穆步履稳重朝着殿内走去。

嘉和帝端坐在龙椅上,玄黄色龙袍袍角有些皱了,他面容俊秀儒雅,身体微微发福,一点也不显老,若非两鬓青色染白霜,很难让人想到他快到知天命的年龄。

浮雕龙案上摆放着厚厚两摞奏折,他垂眸看着案前摊开的画轴,神色凝重。

大殿内烛光通明,烛台下滴落一摊凝固的血泪,殿外天色渐渐亮了,天边一抹橙红色刺破雾蒙蒙的天。

百官跪地行礼,嘉和帝抬手,示意百官起身。

百官起身后,皇帝按照惯例听六部九寺各项重大事件与决策。

各部奏明事物时,他静静听着,眸光始终盯着案前的卷轴,时不时的给出一些建议。

之后便是各地与各部递交的奏折,嘉和帝一一与百官将各项事物处理好。

事物处理到尾声,嘉和帝照例询问道:“众爱卿还有事奏吗?”

安昌侯手持笏板,掀起枣红色衣袍,出列跪地道:“圣上明鉴,微臣有事启奏。犬子还有一年及冠,微臣想为犬子请封世子,也好让他入朝堂,为国效命。”

安昌侯有三子,长子乃府邸妾室所生,早早入了北衙禁军,凭借着高超的武艺,已经任职五品北衙禁军都尉。

次子是原配夫人所生,在齐府排行老四,九岁因病夭折。

幼子是现任侯夫人所生,也是安昌侯仅存的嫡子。齐府排行老五,名叫齐云星,又称齐五郎。

传闻其少年才俊,文治武功均是不俗,乃京都世家子中的翘楚,如今十九岁便名满京都。

安昌侯对幼子倾注无数心血,从小为其请了许多名师教导,带他出入军营、结识有才之士,帮他造势、扬名立万。

有了名声与安昌侯世子双重身份加持,齐云星入朝任职的职位只高不低。

勋爵人家的嫡子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无不可饶恕的大过错,请封世子不过是走个过场。

安昌侯贵为一等侯爵,手上又握有实权,齐云星名扬京都,乃少有的青年才俊,断没有请封不成的。

可偏偏一人站了出来。

满殿勋贵世家与一二品大员如大山般立在前方,祁丹椹单薄消瘦的身影从百官中后方出列,他手持笏板,跪地行礼:“启奏圣上,微臣有异议。”

百官不明所以。

勋贵世家请封世子,事关家族传承。

人家家族内部都没有异议,皇帝太子都没有提出异议,怎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有异议?

嘉和帝抬眼看向人群后方,看着单薄青年跪地敛眸,道:“准。”

祁丹椹抬起头来,看着安昌侯挺拔如山的背影,道:“微臣此前办案路过梨园亭,彼时恰逢亭内举办插花会,微臣听到安昌侯夫人与众位勋贵达官的夫人闲聊,言语间颇有对安昌侯原夫人的不敬,声称安昌侯原夫人与其子短命、安昌侯府昔日颇受原配夫人连累云云……微臣非京都人士,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继室对原配不尊,乃德行有亏。内宅夫人妄议国家大事,乃置国法于无物。有母如此,其子何如?”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谁家后宅没点腌事儿,那些妇人聚在一起,没什么事儿就喜欢攀比闲聊。

安昌侯原配乃是钟台逆案中,被诛灭首犯苏国公的嫡女。

苏国公一脉被诛灭后,并未牵连到出嫁女,也代表圣上不追究。

而安昌侯夫人如此言论,对原配不敬是小事,妄议这过去十多年的惊天大案才是大事。

本来后宅夫人说的话谁会记得?也没几人当真,可偏偏让祁丹椹听了去。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梨园亭人来人往,怕是谁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

届时虚虚实实如同桑麻,理不清、分不明。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闹到朝堂上,安昌侯夫人德行有亏的印象是跑不掉了。

听闻齐家五郎重阳节那夜与祁丹椹发生过龃龉,是六殿下化解了矛盾。

他们听闻当时祁丹椹扬言会同安昌侯讨折损的马车,他们谁也没当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讨要法。

安昌侯脸色阴沉,争辩道:“圣上,内子虽出身低微,但绝不敢妄议朝政。”

他的夫人虽张扬,但绝不是不知轻重的,绝不敢在私底下议论朝政。

当时必定是有其他夫人小姐恭维她,扯出十多年前的逆案,而她出身低微,又嫉恨原配夫人,自然欣然应下,这才落人口舌。

那些虚虚实实怕是无法查证。

无论如何,祁丹椹怕是盯上了安昌侯府,也怪齐云星不知收敛,得罪这么一条疯狗。

祁丹椹辩驳道:“若是安昌侯认为下官诬告,大可请当时随微臣办案的几位官吏,与梨园亭诸位夫人前来问话。微臣相信,圣上面前,无人敢欺君。”

嘉和帝摆摆手道:“后宅妇人闲聊之语,如何当真?安昌侯,既然你的嫡子年龄尚幼,未到弱冠之龄,虽才名远播,还未曾入仕,不如先让其入仕,等他有一定的功绩,再请封世子也不迟。你就这一个嫡子,还怕他跑了不成?”

安昌侯谢恩:“圣上圣明,是微臣目光短浅。”

嘉和帝:“朕也相信祁爱卿绝不会行诬告之事,一个断案如神、熟知律法的朝廷重臣,着实没必要冤枉你的夫人,望你回去让令夫人谨言慎行。”

安昌侯叩首:“微臣遵命。”

嘉和帝目光微沉,道:“处理好了安昌侯的家事,该轮到朕的家事了。”

百官面面相觑。

掌案太监恭敬拿过嘉和帝案桌上的画卷,在诸臣面前缓缓展开。

嘉和帝面色冷凝道:“诸卿看看这幅画,有什么想说的?”

百官抬头看去,只见是一副重阳辞青图。

画中荒草丛林里有一座孤坟,坟头被淹没在乱石贫土中,几个衣着光鲜靓丽的少年踏着坟头走过,其中一人拽起坟上枯草,与后面几人嬉闹。

青黄交接丛林掩映间的山间小路一直延伸,直到斑驳老寺暂露出头。

寺庙前挂着老旧牌子,上书:普陀寺。

这幅画像是失意文人随意涂鸦,又像是初学者笨拙勾勒。

没有画风、没有意境,甚至连画中色彩线条也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么一幅画,让两朝元老、世家勋贵均变了脸色,纷纷撩起衣摆,跪下叩首道:“臣等惶恐。”

殿内落针可闻,君锐利目光俯瞰着臣,臣惶恐低下头,不敢凝视君。

两旁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幔都被这沉重气氛压着,连垂落的丝绦都不敢摆动。

良久,嘉和帝平静道:“爱卿有什么,直说便是。”

谁都知道皇帝这般平和的声音,如波涛翻涌前平静的湖面。

百官均俯身,不敢言语。

良久,年迈的文国公抬起头来,他抬头不是因为敢于直视帝王,而是年纪大了,俯首太久,腰背坚持不了。

他尽力让佝偻着的腰板挺直,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皇上,此乃臣等办事不利,臣等一定会查出这些人是谁,必定会严加惩治。”

京兆尹冷汗涔涔附和:“皇上,微臣失职,才让这几人辱没了皇室颜面,求皇上给微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副重阳辞青图的墓碑,乃废太子宣其之墓。

昔日地位崇高名满京都的太子,死后被葬在荒凉古刹普陀寺山脚下。

这么多年,坟头杂草一茬又一茬,不知名姓的少年郎们竟然踩在废太子的坟头,嬉闹相伴去辞青……

嘉和帝目光如炬盯着这群老狐狸。

说什么查出罪魁祸首,就是不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年宣其死在宗正寺,这群世家以与礼制不合,搬出祖宗礼法,不让他葬入皇陵。

当时钟台逆案过去没多久,他痛心疾首,更对这个儿子失望万分,他的后事全交给礼部一手操办。

结果,他们为他选了这么个荒凉之地。

这些年,他隔三差五梦到皇后,梦到这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儿子。

时间逐渐磨灭了他对他的失望愤怒,勾起了父子间少有的温情。

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儿子死后如此苍凉?

他不止一次起过要让宣其葬入皇陵、回归宗祠的念头。

可这群世家不同意。

如今,任何一个人都敢去宣其的坟头嬉闹,这对于皇室,对于他这个父亲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时至今日,这些世家依然想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在满座皆静、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宣瑛郑重道:“父皇,二哥身后事事关皇族颜面,儿臣请奏让二哥重新落葬皇陵。”

接着,一道清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微臣附议。”

勋贵世家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昔日朝堂上不死不休的两个人,竟然疯到一起去了。

当年钟台逆案,废太子谋反,是举世家之力才将其镇压,事后世家们对太子党进行了清洗。

若是废太子重新葬入皇陵,那将世家颜面置于何处?

嘉和帝现在能动摇让废太子葬入皇陵,那若是将来有人要重翻旧案,追本溯源,以此来打压世家勋贵,那是否也任由其发展?

魏家长子、辅国大将军魏成道:“皇上,废太子所犯之案重大,此事昔年早有定论,他已被贬为庶人,褫夺封号,是圣上顾念父子亲情让其在宗正寺悔过,为其操办身后之事。他早已不是皇家之人,若贸然将他重新葬入皇陵,有违法度。”

祁丹椹不卑不亢驳道:“废太子乃圣上嫡子,货真价实的皇族血脉,纵然其所犯事大,但这十多年身处荒凉地,聆听古刹佛音,想必早已悔过。圣上顾念父子亲情,想让儿子死后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将军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何不能体谅圣上拳拳爱子之心呢?”

韩国公苏鸣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道:“黄口小儿,昔年你不过才是个小娃娃,有什么资格来评断功错,国无法而不立,既然当时国法已判,惩罚已下,如今更改,何以立信?”

韩国公乃钟台逆案首犯苏国公苏泰之弟。

当年他向嘉和帝与世家揭发其兄罪行,钟台逆案平息后,圣上论功行赏,封其为韩国公。

宣瑛也跟着冷笑一声:“韩国公这话,显得你多维护国法似的?你苏家子弟可没少作奸犯科,也不见你义正言辞指责两句?怎么,对着死人才有底气?”

苏鸣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才憋不出几个字。

安昌侯见状,连忙道:“七殿下此言差矣,苏家子弟如何犯错,均乃小错,废太子可是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圣上乃一国之君,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君无信而不立,请圣上三思。”

祁丹椹面上讥讽毫不掩饰,道:“侯爷这话着实稀奇,圣上不曾说过收回对废太子的惩处,何来无信?侯爷刚还向满朝文武表达爱子情深。现今却不允许丧子的父亲,给儿子寻一处好一点的墓穴。侯爷的君臣之道真令人不可恭维……”

安昌侯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跪地为自己辩驳。

两方人马争论不休,勋贵世家搬出礼法,祁丹椹宣瑛搬出亲情父子伦常。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啪的一声,嘉和帝将手边的茶水掷到殿下,白玉茶盏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嘉和帝虽长得儒雅俊秀,却身处高位多年。

一旦发火,身上那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如惊涛骇浪般袭来,让人不由得心头惶恐。

他沉着脸,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厉声道:“退朝。”

百官只得跪下,恭送皇帝。

出了太极殿,宣瑛用下巴示意安昌侯远去的方向道:“这次你算是彻底得罪他了。”

祁丹椹笑笑:“下官说过,要向安昌侯讨要齐五郎撞坏我马车车辕的费用,下官向来说到做到。只是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

宣瑛用眼神示意他问。

祁丹椹:“殿下与先太子是何关系?为何如此尽心竭力为他奔走?”

宣瑛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他爹,我也叫爹,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祁丹椹:“可你对每个兄弟都会如此尽心尽力吗?倘若那荒凉之地躺着的是四殿下,七殿下你也会如此尽力?”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敢胆大妄为拿活着的四皇子开唰,想想那副场景,他道:“我会去坟头蹦个三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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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

魏成浑厚的嗓音满是不屑:“皇家哪有什么真兄弟?”

言罢,他看到五皇子宣海与六皇子宣瑜坐在对面正座上。

宣海静静的喝着茶,面上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被他这一句影响。宣瑜转动着指尖的墨色扳指,眉心紧蹙着,似乎因为他这一句话,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

意识到自己影射了两位皇子,一位是他们准备扶持的五皇子,另一位是他的亲外甥。

作为长辈在晚辈面前说错话,他虽尴尬,倒也镇定。

五皇子梁王宣海放下茶盏,道:“老七行事乖张,毫无章法,但并非鲁莽之徒。帮废太子落葬皇陵,不仅得罪了世家,他也没什么好处拿。若不是他顾念兄弟情,那还能是什么缘由?这次连太子都没出面,可见太子也怕引火烧身,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宣海有着三大世家之一文家的血脉,但他生母是文家庶族的女儿,在后宫不得圣上宠爱。

若非魏淑妃的长子早夭,幼子宣瑜出生遭遇不测,落下残疾,他也不会被魏家看上,从而扶持他。

他天资虽不如其他皇子,但努力上进,温和谦厚,因而在众皇子中口碑并不差。

而他最让人满意的一点是识时务。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地位,也知道自己现有的一切来自哪儿,因而对于魏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对宣瑜也礼让友爱。

因为他这份识时务,魏家对他尽心尽力,魏淑妃在后宫也时常照拂他母妃。

魏家三公子魏和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废太子在他出生时,救过他的命,否则……”

魏成呵斥异母弟弟道:“闭嘴。”

魏和焉巴巴闭上嘴。

宣海忽然想起他母妃说过,昔年魏妃与圣上青梅竹马,两人有着多年情意。但这一切随着那位艳冠江南的容妃入宫后,一切都变了。

整整两年,圣上不曾踏入后宫一步,对容妃十分纵容。

容妃在行宫临盆,遭遇了刺杀。

本来她怀的是龙凤胎,公主死于歹人之手,剩下的皇子逃过一劫。

若猜的不错,那夜刺杀必定与魏妃有关,而废太子那夜恰好救走了刚出娘胎的宣瑛。

他偏头看了宣瑜一眼,见宣瑜毫不意外,便料想自己猜测也许是真的。

若是如此,宣瑛此番为废太子出手,倒也说得过去。

魏成道:“爹,照我说啊,这明摆着是圣上借此事,试探世家们的界限?若是我们这次妥协了,那下次呢?您倒是说句话啊?”

魏家家主魏信靠在铺着厚厚绒毡的座椅上,他上了年纪,身体骨大不如以往,精神却非常好。

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痕迹,双眸浑浊沧桑却如鹰隼般锐利。任职三朝太尉、兼任两朝尚书令、手握权柄五十多个春秋,看惯了江山迭代、世事沉浮,他早已不对任何事动容。

可他的子孙们在他的保护下却未长大,遇到这么点小事却沉不住气。

他看向右下首的宣海与宣瑜,道:“两位殿下以为呢?”

他言语间的恭敬,是他入朝多年骨子里养出来的权臣修养,而并非发自内心的对朝堂对皇室的恭敬。

他主要是问宣瑜,在他后辈里,只有这个外孙有几分他少年时的风范,果决狠辣,能谋善断。

他少年时背负着魏家这座大山缓缓前行,不敢行差踏错,事事谨慎小心,兴许还不如他这个外孙干脆利落。他外孙比他少年时更恣意、难以捉摸、毫无顾忌……

可惜了,他是个残疾。

否则,如何不能成为一代帝王?

宣海简单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无外乎皇上不顾世家脸面,有意试探世家,世家要及早应对,不能妥协云云。

宣瑜只说了一句话:“让海大学士入京都。”

众人不解,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人,一句话,足够动摇朝堂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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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昼短夜长,散衙时,暮色四合,皇城宫楼四处亮起了灯。

祁丹椹提着盏竹灯,慢悠悠往祁府马车所在的地方去。

路过天工门时,他看到一位白发老者由太监搀扶着,从古朴典雅的马车上下来。

祁丹椹不知他是谁,但能让皇城内侍如此礼待,想来地位不低。

那老者走到祁丹椹面前,祁丹椹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他看了祁丹椹一眼,暮色太沉,灯光迷离。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身旁的内侍见他驻足,满面笑意道:“海学士,此乃大理寺少卿祁大人,十五岁就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

海芦上下打量着祁丹椹,半晌并未在记忆中捕捉到此人的记忆,便转身朝着宫殿行去,落下一声讽刺十足的叹息:“果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读书了。”

祁丹椹虽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也绝非爱惹事的人。

从内侍的称呼上,他大概知道该老者是何许人?

当世大儒海芦。

海芦乃宁州贵族,官位并不高,只到国子监祭酒。但他编撰注释的《国志》《律法调令》流传广远,被他收入门的学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在朝中担任要职。

先帝在时,念他学识渊博、学富五车,特意出宫请他教导诸位皇子。

后嘉和帝为太子时,先帝更是将他封为太子少傅,与当时的太子太傅苏国公苏泰一起辅佐教导太子,如今也算半个帝师。

祁丹椹思来想去,才知道海芦为何初见他,就不待见他。

书籍知识自古以来像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想出头难于登青天。

每年的科考名额要么出自世家大族,要么是庶族寒门。鲜少有出自贫农平民的,尤其是像祁丹椹这种无家族无根基的平民,能在官府谋个小差事那就是祖上十八辈子积德。

可就是这么个佃户,殿试获得前三甲,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

这个佃户更是不自量力,为官五年,世家与寒门,统统得罪个遍。

想来,兴许是自己年少轻狂,锋芒毕露,才让这位大儒不待见他。

这位被天下读书人推崇的圣贤不待见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推崇这位圣贤。

祁丹椹丝毫没被海芦影响,步履从容回家去。

海大学士入宫面圣后的几天,嘉和帝再也没有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仿佛当时只是他一时兴起。

九月十八那日,宣瑛从贤妃处回来,告诉祁丹椹,虽然圣上不再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但并未让太常寺与钦天监停止废太子的移陵事宜。

宣瑛与祁丹椹的想法一致。

圣上在观望。

海芦不仅代表着贵族世家,更代表着天下读书人。

他是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是嘉和帝曾经的老师,也是宗法礼教的维护者。

嘉和帝可以用君臣之道来压世家,但不能违背祖宗礼法,也不能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

他从一开始就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解决这件无关痛痒的事。

所以他在等,若是宣瑛能想出办法,那就顺水推舟,让他那故去的儿子移陵。

若是想不出,那就顺从世家,惩戒那几个不尊皇室的罪魁祸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局面对峙着,一直延续到九月底。

一场暴雨轰隆而至,深秋未过,京都便已入冬。

京郊皇家狩猎山林山体坍塌,大雨淅淅沥沥,未曾有放晴之兆。

嘉和帝便让太仆寺将秋猎取消,换成宫宴,宴请百官。

宫宴的那日,天已经很冷了。好在宴会并不要求穿官服,祁丹椹穿着一件苍青色交领常服,上面用淡蓝色细线绣了竹叶流纹,下坠着一枚简单的玉珏与香囊。

放在满地都是达官贵胄中确实不显眼,但他面容清秀、气度从容、举止温文,竟有那么几分独特风骨,让人不由得驻目。

前方内侍引路,祁丹椹跟在官员身后,朝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殿时,宣瑛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唇畔照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笑:“祁少卿这几日挺清闲的吧?”

祁丹椹点头道:“只要殿下不找下官的事,下官就能清闲几日。”

宣瑛睥了他一眼,道:“既然这么清闲,那本王可得找点事情给你做,不能让你领着皇粮不做事。昨天笑春风的老鸨来报案,说笑春风潜入了逃犯,本王捉拿了一批狎妓的疑犯,你明儿去审审。”

笑春风是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与悲画扇平分京都妓|馆的天下。

祁丹椹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案子,审案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于是应和道:“好。”

宣瑛满眼笑意道:“还有三个是祖侄孙的,玩得可真花。届时祁少卿可以开开眼。”

说完,他就朝着殿内走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特意告诉他那些狎妓的有什么癖好,总归明天就知道了,于是也跟着入殿内。

这次的宫宴,太仆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往常的宫宴都讲究一个雅字,这次太仆寺摒弃以往的习惯,寿宴办得非常华丽。

殿内用以观赏的花都是江南名品,用地龙烛火保持温度,百种花品,绚丽灿烂。

歌舞搭建的台子就有十多处,这十多处的歌舞丝竹高度统一,无论殿内戏台相隔多远,那些舞者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仿若一人,奏乐的宫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丝竹仿若一声!

嘉和帝携着两妃入场。

几位皇子与百官起身行礼。

嘉和帝后宫妃嫔无数,皇后在他登基后一年不到,就亡故了,之后,他未曾立后。后宫中封妃的也仅有三人,太子宣帆的母妃程贤妃,六皇子的母妃魏淑妃,以及七皇子宣瑛的生母容德妃。

现在仅存的两妃,贤妃端庄高雅,淑妃雍容华贵。

一左一右,可谓是齐人之福。

祁丹椹对歌舞丝竹半点兴趣也无,今夜满桌佳肴甚得他心。入席后,他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这时,嘉和帝看向左手边、群臣位置的上座空了一个席位,他问内侍道:“海大学士怎么没来?可是身体抱恙?”

内侍也疑惑不解道:“奴婢不知啊。”

这时,国子监祭酒连忙跪下,悲愤难抑道:“圣上,求圣上为老师做主啊。”

丝竹人声戛然而止。

嘉和帝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国子监祭酒声泪俱下道:“老师昨夜被大理寺的狱卒押走了,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扣押老师及其家人,下官交涉无果,本想入宫面见圣上,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圣上在京郊别宫,微臣等了许久不见圣上归来,没办法陈情。故而惊扰了圣上宴会,求圣上救救老师吧,他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

刑部大理寺扣押朝廷命官与勋爵,需要得到中书台与皇帝的批示,缺一不可。

海芦现今已不是朝廷命官,也无爵位,按理说是不需要批示的。但他乃当世大儒,文人心中的泰山,皇上的老师。就连现在的太尉兼尚书令魏信也不敢随便将其扣押。

究竟是何人这么大胆,敢扣押这位名满天下的圣贤?

百官疑惑、愤懑、不解的目光纷纷投向宣瑛与祁丹椹。

大理寺一正卿两少卿,其中一个少卿出京办事了,现场大理寺的官员也就宣瑛与祁丹椹。而这两位也正好是大理寺的最高级官员。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祁丹椹咽下嘴里的一块鹿肉,也十分不解。

昨晚他散衙之后就回去了,他怎么知道哪个白痴抓了海芦?

他疑惑看向宣瑛时,宣瑛漂亮的凤眸闪过狡黠的光。

继而他满脸疑惑、不解的看向祁丹椹,仿佛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仿佛一肚子坏水的狐狸戴上了面具。

随着宣瑛疑惑看向祁丹椹,本来看向宣瑛的官员,扭转目光,纷纷看向祁丹椹。

仿佛认定海芦是祁丹椹抓走的。

祁丹椹成了众矢之的。

他突然想起宣瑛说他昨晚在妓院抓到一群狎妓的人,还特意强调其中三人是祖侄孙三人。

祁丹椹:“……”

娘的,这混账王八羔子搁这儿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