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瑛与祁丹椹在村里修养的这几天,大致摸清了村里的情况。

这个村庄是赣州北面的小村落,灾情开始尚且能自给自足,只因感染寒热症的人太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人因高热之症去世。

附近几个村落也是如此,赣州的官员找了些大夫来看病,断定他们这是瘟疫,不仅不给开药,还将病得严重的人直接烧了。

之后更是纵容附近的流民抢灾民的粮食,派兵封闭村落,不许他们出去,违者皆杀。

这种做法无疑是官商匪联合,克扣了赈灾的粮草。灾民太多,他们一时之间又处理不完,便寻个借口,将他们困在村子里,活活饿死亦或者染病而死。

届时就算是朝廷翻查此事,也是死无对证。

情况再糟糕,他们也只会落得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怕是连官都不会贬。

听到宣瑛与祁丹椹家里有人做大官,可以帮他们申冤,村民沉默互相看看,不再言语。

在他们看来,再大的官能大得过朝廷钦差?朝廷不仅派了钦差,更派了皇子,他们不照样一颗粮食也未曾获得?别到时候冤没申诉,倒惹来杀身之祸。

祁丹椹反问村民:“你们被困在村里等死,跟惹来杀身之祸有何区别?”

他的话一针见血。

村民沉默了。

祁丹椹也不为难他们,让他们好好想清楚。

有些村民半夜时分悄悄来到宣瑛与祁丹椹居住的房门外,不甘心又满怀希冀的反问:“你们真的能帮我们吗?”

祁丹椹与宣瑛没有将话说得太满,太满反而显得不真诚。

他们看着村民满怀希冀又茫然绝望的眼神,说道:“我们尽力一试。”

村民又纠结万分的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不少村民陆陆续续来找祁丹椹与宣瑛。

他们要么是家里有人染病被活活烧死,要么是家里有人因不满粮草被抢走,被流民打死,或者不满村子被封,被官兵所杀……

有些人在得知家里人只是得了寒热之症,并非不治的瘟疫时,痛不欲生。

他们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都因这荒唐的病症而被活活烧死,死后连尸体都没有……

有些人本来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辛辛苦苦攒了些粮草,以为能挨过这个寒冬。

却不想官府不仅克扣了他们的粮药,还抢走他们的食物,夺走他们亲人的生命!

家里有仇怨的人想为家人讨个公道,没有仇怨的人听到祁丹椹那句话,也知道官府是想让他们死的,毕竟邻近的几个村落几乎都死光了……

有人帮忙申冤,至少还有个期盼,还有希望能看到朗朗乾坤的那一日。

但如果这次错过了,他们死了也就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冤屈,他们也无法下阎罗殿去面对死去的亲人。

于是,不少人纷纷找到祁丹椹与宣瑛,村里大多数都是不会写字的,就口述由祁丹椹宣瑛代笔写上口供,最后咬破手指,在口供上按手印。

短短五天,祁丹椹已经拿到村子里大部分人的口供,每一份口供都是一笔累累血债。

宣瑛已经联系到他藏在龚州城外的三千余名侍卫,并探听到梅家藏了一万多边防兵在龚州城外,整个龚州加上衙役足有两三万之众。

所以,他选择先在龚州城内发动民乱,之后再出其不意攻城。

他要在最快的时候攻下城池。

否则,若让对方反应过来,有了万全准备,将是一场苦战。再则,多拖一天,就有无数的百姓被饿死或病死。

五天后的夜晚,宣瑛的伤基本愈合后,他与祁丹椹带着两千人前往龚州,驻扎在城外废弃的农庄。

整装休息了两日,他们于第三日的午时,传递散布消息,告诉灾民们官府侵吞了他们的粮草,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之后,他许诺粮草,临时组建起一支充满仇恨的杂牌军。

夜半子时,正式攻城。

子时三刻,农庄驻扎地就传来凯旋的号角,宣瑛派人去驻扎的农庄,让祁丹椹带留守的士兵进城。

这场攻城战极其顺利,宣瑛在战场上历练过,极擅领军作战,在灾民的拥护下,仅用三刻,就攻下了州府府城。

祁丹椹到府衙时,正好寅时二刻,本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整个府衙却被火把照得通明。府衙前的那条街如同白昼般,不少将士官吏忙碌的安排将士、安抚百姓、准备重启停滞多日的赈灾事宜。

宣瑛身着银灰色铠甲,笔直如同出鞘剑,神采奕奕站在府衙前,总领全局。

宣瑜站在他旁边,穿着一件墨绿色袍子,脸色阴沉如同远处漆黑的夜空,眼底一团暗黑,眸里尽是赤红血丝,憔悴沧桑得仿佛跟往日那个华贵阴柔的肃王判若两人。

他右臂受了伤,被纱布缠绕着挂在脖子上……

两人似乎同时注意到祁丹椹,眸光汇集到一处看着他走过去。

祁丹椹慢慢的走了过去。

祁丹椹与宣瑛同那两三千军士取得联系后,就找到了飞羽。

当日在水云镇被追杀,他就与飞羽走散了。当时飞羽中了带毒的羽箭,他料想到他凶多吉少。但当时他与宣瑛逃走后,怕是以飞羽右一冬的能耐,逃命不是问题。

果不其然,飞羽逃出去后,潜伏在龚州城外,四处探听他的消息。

得知他随宣瑛一起与锦王府的侍卫取得联系,他便立刻现身。

据飞羽所说,这段时日,宣瑜不要命的找他,还为此杀了几百个人。

当日参与刺杀他们的刺客与发生□□的灾民,宣瑜抓了一批。

他将那些刺客全都剁成肉酱和在面粉里,烙成馅饼,拿到龚州城外放在地上,立刻块牌子,写着:人肉馅饼免费领。

灾民们可不管是不是人肉包子,一哄而上抢了吃了。

在这段时日,他要么疯了找祁丹椹,要么热衷于杀人做菜。

龚州的官员不敢动他,只得凭着他杀人。

看宣瑜这副憔悴疲倦、数日没合眼的样子,祁丹椹想飞羽所说的话确实不假,可是这伤是怎么回事儿?

看着不像旧伤,倒像是新伤。

不过,他并没有多问,而是行完礼后,道:“肃王殿下伤势如何?”

宣瑜知道祁丹椹没死那刻,多日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从来不是难以断舍离的人,他母妃从小就教育他,不能有牵绊,不能有弱点,不能有感情。

祁丹椹是他人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可以不用得到这个人,看着他孤零零的,他也孤零零,这样也算是一种陪伴。

就如同京郊那段岁月,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异类。

倘若这个人一旦有了新的生活,不再是孤零零的。

他会控制不住想杀光他身边所有的人,那些他爱的,又爱着他的人!

倘若这个人死了……

他就想杀光全世界的人给他陪葬。

知道他没死,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缤纷多彩了。

他满怀着兴奋去找祁丹椹时,龚州城里发生了动乱,接着一队刺客潜入他下榻的驿馆,欲要行刺他,幸好他躲闪得及时,才只伤了手臂。

那刺客训练有素,不用猜他就知道那是锦王府的侍卫。

他与宣瑛的仇恨是娘胎里自带的,杀了他,无论是对于太子党,还是对于宣瑛自己,都是最有利的。

如果他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宣瑛。

好在,对方只派了废物,根本杀不了他,只能作罢。

宣瑜本来对宣瑛没什么好脸色,见到祁丹椹如此关切的问,难得有了好脸色,“无碍,得亏七皇弟派了一批废物入城,本王只伤了右手,若是伤了本王的左手,本王怕是连手杖都拄不了,走路都困难。”

言下之意,宣瑛派的废物杀不了他。

宣瑛微笑道:“皇弟记住了,以后一定伤六哥的左手。”

他本意是想杀掉宣瑜,以绝后患。

但宣瑜绝非泛泛之辈,他暗中带来的肃王府亲卫、死士不知多少。

而他现今手上只有两千人。

如果他执意要杀宣瑜,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但他现在最主要的目标不是宣瑜。

所以此时此刻,他已经错失了杀宣瑜的最佳时机。

祁丹椹并不想掺和这两兄弟阋墙的事儿,从袖中拿出他这些天收集的口供、证词等,欲要交给宣瑛。

想到宣瑛昔日所言他厌恶断袖,触碰断袖会浑身起红疹,恶心想吐。

他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那叠口供、证词包裹起来,递交给右一冬,道:“这是后来新增的口供。”

他并没有向宣瑛挑明自己并非断袖。

若是让宣瑛知道自己戏弄于他,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更何况他对男女都无感,是不是断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右一冬怔楞了一下,接过供词、证供,退到一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祁少卿与他主子之间突然有了隔阂。

若是以往,祁少卿会直接将那些口供拍在他家主子的胸口,生怕他们没有肢体接触似的。

宣瑛见祁丹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心里如同野猫狠狠挠了一下,又疼又痒又烦闷。

他很欣慰祁丹椹的识时务。

但为什么不舒服呢?

他想,可能,也许是因为祁丹椹关心他六哥的伤势,没有关心他的。

就如今形式来说,他们才是自己人,而他那有血缘关系的六哥是外人……

祁丹椹关心外人的伤势,问都不问一下他!

前一段时间还是他亲自上手给他割的坏死的腐肉,他都不问一下他旧伤如何了?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伤口还没愈合就上战场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吗?

还说什么他是他此生都不可能醒来的梦?

狗屁,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径直从右一冬手里拿过供词,随意翻了翻,语气不善:“几日不见,祁少卿与六哥关系这般好了吗?一见面不先关心上司,倒是去关心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祁少卿要另择高就呢?”

祁丹椹:“……”

你这郎艳独绝风华正茂,白衣铠甲连个褶皱都没有,嘴角连个皮都没起,伤在哪儿?

至于那旧伤,别以为他不知道伤口都快愈合结疤了。

至于战场上,他从未见过哪个将军衣衫如此整洁干净的,别说伤了,找出半个褶皱都算他输。

顿了顿,他道:“可能殿下伤得不明显吧。”

看到宣瑛满眼都是“你这个叛徒是不是找好下家了”的目光,祁丹椹既无奈又打趣道:“殿下你这头发丝儿掉了一根,需不需要传大夫瞧瞧……”

宣瑛翻白眼道:“看来本王得传个大夫给你治治脑子。”

祁丹椹:“……”

到底是谁需要治脑子。

宣瑜本来见到祁丹椹心情大好,如今看到两人这般神态举止,心里又阴郁了。

他见过的祁丹椹是冷漠的、刻薄的、毒舌的、谨慎的……

如同毫无感情的木偶,面无感情毫无波澜的应对着任何事。

没有人可以让他情绪牵动。

没有人可以让他露出固有表情以外的东西!

可现在,他看到了祁丹椹另外一面。

他也可以跟人打趣,跟人谈笑。

他有了一抹鲜活的气息,不再是死气沉沉的。

他似乎看到昔日京郊山道那个孩子的面容……

可那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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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衙休息一夜后,宣瑛与祁丹椹几乎忙得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

宣瑛将龚州主事的官员全部控制起来,将钦差被害案与刺杀皇子案,两案并立,以此作为打破龚赣两州贪腐成风、世家只手遮天的突破口。

宣瑛负责审理案件,祁丹椹负责周旋于龚州各个士族富商之间,筹备赈灾的粮草,安抚灾民等一系列事物。

祁丹椹本想将各家主请到府衙里,商量着让他们将勾结官吏所得的粮草医药交出来,解决目前燃眉之急,但他曾经将各府邸的公子们扣押在府衙,那些家主心有戚戚,定然不会赴约。

他并不急,给每家每户写了书信,要他们将贪污的粮草上交。

这次他并没有客套,没有要他们以粮抵税,也没有要他们看着给,而是直接根据往年的账簿与查到的各家情况,说了一个非常准确的数字。

说白了,我就是明抢,你们得多多配合。

王家、李家等巨贾看到书信上的字数时,愤而拍桌。

这不止要他们上交今年的,怕是将过去五年的钱粮全部写上去了。

当地的一些有权有势的士族与游商也收到了,只是数字不一。

这些巨贾士族们关起门来大骂特骂祁丹椹失心疯了,干嘛不带人到他们家里抢。

龚州大部分士族商户是官商不分家的。

龚州士族不像京都士族,京都士族大部分要么是有爵位要承袭,要么是官大能够庇佑整个家族,根本看不起商人那三分利。

龚州的士族权力再大,也不会动摇到朝堂,只能在地方有点小权利。

所以他们官商一起抓,一般家里有天赋读书的孩子,就培养他们读书入朝为官,没有天赋的培养他们经商打点。

因此,无论是富商还是士族,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

这些士族富商们仗着家族有人在朝为官、梅家还没倒,以及祁丹椹手里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倒卖赈灾粮医,以及过去五年垄断市场,搜刮民脂民膏。

没有证据便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因此他们根本不担心祁丹椹会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寻各种理由借口,不外乎粮草自家府邸不够、他们家里的粮草连书信上的千分之一都拿不出,他们只能拿出一两百石聊表心意等等……

祁丹椹不急不恼,更是没有采取强硬手段直接入府抢。

就在士族富商们以为他无计可施时,他突然开办公堂,当起青天大老爷,查起案来。

查案的第一天,就将龚州百年士族李家三个儿子抓了。

当天晚上开公堂,人证物证都找来了,李家三个儿子罪状罄竹难书,证据确凿让李家三子百口莫辩。

审理完后,他连断头饭都没让三人吃,直接以赈灾任务繁重、无法浪费时间为由,将三人推到市集门口给砍了。

前后不到一天时间,李家连求助的书信都没写好,昨日父子四人关起门骂祁丹椹,今日太阳还未升起,李家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子皆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李太公带着人到市集门口,看着三个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咒骂祁丹椹公报私仇草菅人命,他要李家在朝为官的子弟参奏祁丹椹以权谋私……

祁丹椹站在三个人头边,脚踩着鲜红温热的血流,莞尔一笑道:“李老太公这般爱惜钱财,别死后给你烧纸的都没有,去了阴曹地府只能当个穷鬼。哦,本官忘记了,你还有个孙儿,你孙儿犯了什么罪来着,他在私塾读书伤了同窗的眼睛……”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不小,足够保证让绝大多数人听到。

李老太爷呵斥声戛然而止,祁丹椹是提醒他趁早将买命钱交出来,否则他这一脉将彻底断子绝孙。

三个儿子被斩杀,他不能让孙儿也出事,忍住悲愤将儿子们草草收葬,尽一切所能筹集祁丹椹要的量,送到官衙。

筹集完那些东西,李家被搬空了大半。

接着,当天晚上祁丹椹审理杨家的案子。

杨家家主曾是山匪,害死过无数人性命。

杨家大公子打死家族佃户,后□□对方妻女,导致佃户妻女不堪受辱,投湖自尽。

二公子看中某一户农家女,逼良为娼不成,将女子父母亲人尽皆害死。

第二天上午,杨家父子三人全被砍了。

杨家家族其余人跟李家一样,在家主连带着两位公子被砍了之后,几乎将家族财务全部上交。

士族富商们听闻两家噩耗,被吓破了胆。

祁丹椹一定是在警告他们,他要他们交的是他们的买命钱。

否则、李家、杨家就是个例子。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家族的子弟并没有犯下死罪,只是想到李家杨家就算真的犯了罪,怎么他想查就查到了呢?这一切一定是祁丹椹设下的圈套。

他就是个恶鬼,若是他们无法满足这恶鬼的胃口,就会被恶鬼吞吃入腹,屠刀迟早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李家多大的门楣,在当地与王家不相上下,祁丹椹说杀三子就杀三子。

杨家多大的势力,不仅与附近那些山匪都有关系,其他地区也有他们的生意,认识的达官显贵那么多,不也连带着家主都被砍了。

所以祁丹椹对他们这些小杂碎必然不会手软。

后怕之余,他们纷纷将粮草交还给朝廷,没有粮草的,就拿钱财、字画、铺面等抵扣……

祁丹椹只用了几天,不仅将被贪墨的粮草全部收回来了,还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除此以外,他收回诸多铺面、田地、房契、药材等。

现在,不仅有粮草保证百姓生计与温饱,更有地方安置房屋损坏无家可归的灾民,就连灾后恢复生产的田地都有了,可谓是一举多得。

他解决了灾民安置、温饱、恢复生产等问题。

宣瑛也没闲着,为了永绝后患,他将龙虎山的匪寇一锅端了,只是山匪死得太快,他连口供都没拿到。被抓的龚赣两州官吏统一口径,咬死不认谋害钦差、贪污赈灾粮药、刺杀皇子等罪。

这些人背后关系千丝万缕,又熟悉律法,若是宣瑛用刑,自有雪花般的折子飞向太极殿,日后他们也可以借用宣瑛屈打成招翻供。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宣瑛,大理寺牢狱连一等王公贵胄都关过,他对付过多少钻营取巧之辈。

还怕这些地头蛇?

于是,某天夜里戒备森严的衙门牢狱被一群暴民闯入,对龚赣两州官吏极尽方式虐待,方式五花八门的,有且不仅限于贴加官,却并不让其窒息而死等。

每一样都没留下伤痕,却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吏心惊胆战。

他们既没有证据,身上也无伤口,衙役们抵死不认放人入天牢,这些官吏们有苦说不出,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不等宣瑛再次问他们是否招供,他们痛哭流涕的全招了,还供出余党。

只是无论是谁,都没有供出背后的主谋。

宣瑛去找祁丹椹商议事情时,祁丹椹也正好过来找他。

两人在府衙内游水亭相遇,宣瑛看到祁丹椹手里厚厚的账册,以及房屋地契,便知道祁丹椹完美完成筹集赈灾钱粮等一系列事宜。

与他共事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各种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但没有一个像祁丹椹这般,行事果决,谨慎全面的。

就好像他自己去处理,也会这般行事。

他根本不用解释吩咐命令,往往他的念头刚冒出来,祁丹椹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会从最大利益、最全局势、最终目的出发,将这件事做好。

祁丹椹看着宣瑛手里的长串名单,惊诧道:“这是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龚州有头有脸的人,八成都出现在上面了吧?”

宣瑛将名单递给祁丹椹,祁丹椹将账册地契等交给宣瑛。

宣瑛没有看账册地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这位曾经宿敌的本事,指了指名单,示意祁丹椹看名单与口供。

祁丹椹将名单口供大致扫了眼,用笃定的口吻道:“这份名单是这群人能给出的极限。”

这些口供名单里,出现有关镇南节度使梅家的都是偏远旁支的,梅家嫡系未曾出现半分半毫。

他道:“王善王又两父子与梅家有姻亲,就算是为了王家,他们也不敢供出梅家的人。成辉为了家族妻儿的命,更是不敢攀扯到节度使的头上。至于底下的那群小喽……”

宣瑛接道:“这些人怕都没机会接触到梅仁或梅世,连为谁做事都不知晓。那些士族商户查了吗?”

祁丹椹点头道:“查了,这些人把所有证据推向家族那些早就备好的棋子,骨干未曾损失分毫,就算我们按照名单抓人,按照刑法定刑,薅下来的也只是参天大树上的枝叶。等到疾风退、春光来,他们又能生出一批枝叶……”

龚赣两州远离京都,不如京都繁华。

京都到处都是勋爵人家,靠着祖上荫蔽就能混得一官半职,因此龚赣当地的士族,不如京都那般重视家族门风,崇尚士农工商。

他们并不只看重为官一条路,家族子弟擅长读书做官的,他们会全力培养其读书为官,花钱为他们打通门路。不喜欢读书识字的便培养他们为商贾,两头都花重金培养。

一手握权,一手握钱,经过百年传承,门阀底蕴极厚。

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家族就会根据情况,将所有的证据齐聚一人或几人,东窗事发后,他们只将那些人推出去顶灾,之后会全力弥补其妻儿父辈。

所以,从大琅建朝至今,龚赣两地的门阀士族从未变更过。

如今门阀士族壮士断腕,找了替罪羊,两州的官吏未曾有一个攀咬到梅家,南方之地最大的士族梅家似乎干净得纤尘不染。

只要梅家不倒,就能培养出新一批蠹虫,专吸食百姓骨髓。

顿了顿,他道:“钟毅呢,审问了吗?”

钟毅是钟鸿才的儿子,未曾入仕,是龚州有名的官僚子弟,一向以他父亲为傲,作风处事肖似其父。

因其父与梅家的关系,一直以来以维护当地士族与梅家的利益为己任。

说得难听点,他们父子是梅家的看门狗。

宣瑛点头:“审问了,以他对梅家的忠诚,他怎么可能会供出梅家?但他供述了自己犯的错,言语间更是为自己父亲开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父亲的感情很深……”

他话锋一转:“在王善父子的供述里,钟鸿才只是个依附梅家的菟丝花,靠着老实卖乖在梅家的支持下,坐上刺史之位,他未曾直接参与到侵吞赈灾钱粮、打杀灾民的案件中,但水云镇行刺我们的事情,他是策划者之一……”

王善父子瞧不起钟鸿才,言语间对其尽是鄙夷。

但无论是哪一方,都可以看得出来,钟鸿才与梅家渊源颇深。

祁丹椹若有所思道:“我们也该去见见这位刺史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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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天牢深处,豆点儿微光被浓重黑夜包裹着,头发半白老者跪坐在光影中,看着那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豆灯陷入沉思。

他的一半脸隐藏在浓重的黑夜中,一半脸被豆灯照得清晰可见。

面对着眼前两位年轻人,他沉默着。

不辩解,也绝不认罪。

宣瑛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中,异常明亮的琥珀色眼眸注视着沧桑憔悴的老者,道:“你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钟鸿才道:“殿下不都查出来了吗?下官交不交代不都一样?是下官无能,导致灾祸频发,下官认罪。至于其他的事情,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也无罪可认。”

他只认罪自己无能,至于其他的贪腐、受贿、屠杀灾民、刺杀钦差、截杀皇子与朝堂四品官员等。

他一概不认,无论认下哪种,都是死罪。

宣瑛哼笑一声,道:“朝廷赈灾,钱粮被官吏、士族、富商联合起来贪污,底下的人屠杀灾民、抢劫灾民的粮草,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知晓?王善招供出,你负责策划在水云镇截杀本王与祁少卿,你又当作何解释?”

钟鸿才满脸写着冤枉,痛心疾首道:“殿下,冤枉啊,下官日常有那么多事物需处理,至于户部两位钦差如何派发赈灾粮,底下官吏如何赈灾的,他们悄悄背着下官贪污了什么,下官着实不知情。”

宣瑛查过,钟鸿才府邸确实无任何贪污的东西,他本人也不受贿。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只想当梅家的狗,用权为士族搜刮民脂民膏。

钟鸿才喊冤喊得痛彻心扉:“他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与下官无关。至于刺杀殿下与钦差,更属无稽之谈。当日王司马说有暴民动乱,要下官派兵,下官就调兵了,谁知道王司马竟然是想刺杀殿下,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他狼子野心胡乱攀咬,竟然将所有的罪过推到下官身上,下官冤啊,求殿下明察……”

祁丹椹看着钟鸿才声泪俱下,若是再逼问下去,他怕是要以死明志了。

他忍不住唏嘘道:“既如此,我们就不谈贪污赈灾医粮、截杀皇子、杀害百姓、贪污受贿等事,那我们谈谈钟大人为何要暗中帮我们呢?”

豆灯闪耀了一瞬,钟鸿才面露古怪之色,夹着几分奇怪祁丹椹为何这般问的惊诧,几分被戳破什么秘密的窘迫,几分他乡遇故知的释然。

复杂古怪神色之后,便只落下明知故问的不死心:“帮你?祁少卿为何这般问?”

祁丹椹也不同他卖关子,开门见山道:“龚州那么多官员里,只有你知道我曾经被抓上龙虎山两年,对龙虎山的地形,相对而言比较熟悉。所以你们选择在离龙虎山最近的水云镇动手,我们若是要逃跑,只能去丛林密布山势险峻的龙虎山。”

“届时以我对龙虎山的熟悉程度,兴许能逃生。虽然你放了我们一马,但在你的预想里,你根本不在乎我们死活。我们不幸被龙虎山的山匪或追兵杀死,对你丝毫不影响。倘若我们能活下来,势必会反扑龚赣两州的罪魁祸首,这才是你想要的结局。”

钟鸿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道:“祁少卿不用套我的话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在水云镇动手,我也是事后才知你们被截杀,我是受了王善父子蒙蔽才会派兵的……”

祁丹椹缓缓笑道:“我派人调查过你,你出生在龚州的小门户,通过科考才走上当官路。你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攀上梅家后,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钟家也因此在龚州有了些许名望……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会自寻死路,更不像是同梅家或者哪个士族有仇?你为什么放我们一马?为什么想让我们反扑龚赣两州的罪魁祸首呢?”

他顿了顿:“初来龚州时,我去看了那位病危的户部钦差,他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却反复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好人……是你蒙蔽了他,还是他要告诉我什么讯息?”

钟鸿才的表情异常平静,道:“少卿大人说得那些下官并不知道,殿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只是无能的话,降级罢官就可,不会殃及性命。

宣瑛看出钟鸿才有顾虑,想极力保全自己。

他并不恼,拿出金铜色虎符交给右一冬,右一冬拿到钟鸿才面前。

钟鸿才目光死死盯着那枚虎符,如同在荒漠中负重而行,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前路,即将渴死的旅人,看到了一碗清甜的甘泉!

多种情绪一拥而上。

希望、委屈、崩溃、痛苦……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逃避责任,或沉默或痛哭流涕的老者。

这一刻,所有的面具在他脸上寸寸皲裂。

他像个孩子那般,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眼眶里蓄满泪,压抑不住的抽噎着,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枚虎符。

宣瑛沉着有力道:“这是太子的虎符,可调用西南护国军五万人。他怕此地有异变,便将虎符给了本王。本王命人拿着另一半虎符联系上梁将军,他会派军支援龚赣两地。你若知道什么,就早点交代了,本王还能上奏朝廷记你一功。”

“本王既然到了这里,就会一管到底,如果你的顾虑太大,认为连东宫太子都管不了,那谁能管?还指望着父皇来你这犄角疙瘩视察民情吗?那还不如祈求天将横雷,劈死这群狗日的。”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皇帝暂时管不到这里,京都那么多士族的擂台,他都打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跑来这里管理这群杂鱼。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同祁丹椹相处日久,学了几分市井毒舌之言,哪儿还有半分皇室出身天之骄子的样子?

都怪这姓祁的,都是四品官员了,还不学点好的。

把他都带坏了。

他瞪了眼祁丹椹。

祁丹椹对上宣瑛递送过来不怀好意的视线,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注意力就被钟鸿才的话吸引过去。

钟鸿才盯着那虎符半晌,内心挣扎半晌,似乎被宣瑛的话打动。

他突然笑出来声。

极致的、畅快的、痛苦的笑……

眼泪止不住从苍老的眼角滑落,明明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出些撕心裂肺的感觉。

好半晌,他才组织好语言道:“我说几个地方,你们拿着我的字信,去取几样东西来。你们可能会需要……”

他说完,宣瑛立刻派出最得力的亲信去取东西。

钟鸿才看了眼祁丹椹,道:“你说对了,确实是我策划在水云镇动手,故意将你们逼入龙虎山,利用你熟知龙虎山地形,让你们自求多福,能活下来就活下来。”

“那位户部钦差不停的跟你说我是好人,不是我收买了他,也不是我真的是好人,而是他们有账本留给你们,他在指引你来找我。至于我为什么不给你们,那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怕你们会被收买,也怕你们乳臭未干,无法撼动当地的士族,这些证据账本是两位钦差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他们枉死……”

“你若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心安,为了年少不切实际的理想!”

幽若灯火摇曳着,他半眯着眼睛,眸光里有释然,也有痛苦之色,仿佛沉浸在过往中。

半晌,满是沧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流淌。

“我本是龚州小户人家的孩子,家族虽不富裕,但衣食不愁。饶是我这样的人家,也经常见到了父母宗亲被当地豪族欺压,家中的田地房屋因风水好,被侵占……看着父母起早贪黑经营的酒楼,因没有在酒水上欺瞒客官,而被当地有权势的同行富户买通人闹事,逼得酒楼不得不停业待查……”

“我见过佃户没日没夜的干活,从未离开黄土泥坑,却一家全都饿死在田埂上,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们,却连块埋尸地都没有。”

“我见过穷苦人家,为了生存,不停的生孩子,生下儿子就掐死,生下女儿就养到八岁卖入妓|院……”

“我见过山匪截杀抢掠,无恶不作。前一天被关进衙门,后一日就红光满面出来……”

“以上的种种,见过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声音逐渐淡下去,轻飘飘的。

他的父母从不让他掺和家中的事儿,只因为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看到父母被欺压,他无能为力,看到民生疾苦,他无法改变。

他看遍了世道民众生存之艰,饱读圣贤书、又未经历过世事的他萌发了一个念头。

他想,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想,他能不能让世道变得公平一点,让这样的欺压少一点……

后来,他求学途中结识了一些人。

他们有些是有凌云志的,有些是想当好的父母官,有些更是想将所学所得传承下去。

他们或许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家世,却那般缤纷多彩,对这个世道充满了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他虽与他们交情不深,但君子之交,在心不在行。

后来,他们中有些榜上有名,二甲进士,有些靠着家族庇荫当了小官吏……

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来到龚州这片土地上。

纵然被授予官职又如何,还不是被当地的士族豪族欺压。

这片大地从根上就坏了。

为民请命、公平正义都成了可耻的笑话。

他们反抗的最终结局是流放、陷害、猝死、威胁、同流合污……

他看着昔日文书会上谈笑风生出口成章的饱学之士,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郁郁而终。

钟鸿才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有了怀疑。

他想要的海晏河清朗朗乾坤真的存在吗?

他真的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

这个世道的百姓真的能安居乐业吗?

他们如同蝼蚁,想将参天大树连根拔起……

某一天,与他同到此地的昔日同窗找到他。

他们三人搜寻了一些当地豪强鱼肉百姓草菅人命迫害朝廷命官的证据,以及昔日牺牲的同胞收集的证据,同胞们被害的证据以及真相。

他们要为同到此地牺牲的学士官吏报仇,他们希望他也能参与进来,一起入京告御状……

他想到了昔日理想,想到了死去的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到了入京前一刻,他才知道,他的三同窗用前人之血、今日之骨,为他铺就一条道,他们联合起来将他推上这条道路。

收集到血淋淋的证据是真,同胞留下来的证据是真,同胞被害的真相与证据也是真……

但告御状是假的。

他们选定了他,要他带着那么多人得来的证据去揭发他们。

他们要他往上走,走到他能为他们报仇,走到能还此地百姓朗朗乾坤的位置上去……

他们,以及死去的人……

都是他的投名状。

他们要他去揭发他们,他们要他将他们未尽的路走下去。

他们选择他,也是经过几番思量。

一是因为他天性淡漠,跟谁交情都不深,纵然有好感,也是点头之交,同故去的那些有志之士没有牵扯,能够取信于人。

二是因为他是龚州的小门户,家底清白,世世代代落户于此,有羁绊才能好被拿捏。

三是他院试时,梅世为他的主考官,他怎么也算是梅世的门生之一,有这么一层关系,或许他将来能走得很远……

他们那么多人出的血路告诉他,若想屠猛兽,得先成为猛兽。

于是,他按照他们设想的路走下去。

性情淡薄的他,学会了曲意逢迎,谄媚巴结,他靠着自身的才华在梅家举办的宴席上拔得头筹,正式入了梅世的眼,成了他的爪牙……

就这样,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他明白如果不能将这棵大地上的参天大树连根拔起,那么无论牺牲多少人都徒劳。

这些年,他看着一批又一批有志之士前赴后继的死在这里,看着百姓照旧过着火烹油煎般的日子……

他麻木了,他无动于衷。

甚至,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之一。

梅世为了牵制他,为他寻了一门亲,他满口答应,按照对方的要求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为了融入这些人,他看着钟家子弟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不敢加以劝阻,只能如同士族贪官那样包庇。

看着当地官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他不敢厉声呵斥,只能加入他们。

他看着自己儿子学自己,利用手里权势欺压百姓,维护梅家士族利益,种种恶行罄竹难书,他痛心疾首却不敢加以约束……

他活成了他想要千刀万剐的人。

他冷漠的成为士族的刽子手,成为贪官污吏,杀死了无数个如同昔日同窗那样的少年志士。

他有时分不清哪个究竟才是真的自己。

他有时在想这样满身罪孽的一个人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但他不能死。

他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期盼。

他藏起二十年来收集的所有证据,一步步爬向高处,终于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蝇营狗苟踽踽独行二十载,骗妻骗子骗师门,差点连自己都骗了,饮冰二十度春秋,热血都臭了。

他每日望着落日黄昏,百般愁绪上心头。

若他哪一日如夕阳般落下,还能否看到乾坤朗朗。

他比谁都害怕死亡。

他怕自己死了,收集的那些证据都成了一纸空文。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头发白了,牙也松了,眼睛也花了,再远大的意志,也跑不过时间。

他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等待一个机会呢?

终于,让他等来了机会。

龚赣两州大灾将两位皇子招来了。

他并不信任两人,甚至觉得两人可能与梅家勾结,他作壁上观。

发现宣瑛与祁丹椹要为民请命,彻查赈灾钱粮钦差遇害之事,他按兵不动。

他见过太多有心却无力的人了。

他静静看着这两人的结局。

果不其然,梅仁对两人起了杀心,他就策划了那一场刺杀,暗中给两人一个逃生的机会。

若是他们逃走了,将来势必与梅家有一场血战。

若是这两人输了,他依旧是龚州刺史,带着那些证据继续等。

若是这两人赢了,那么这就是他期盼的结局,他可以将证据上交,给梅家定罪。

等了二十年……

他终于等来了一张虎符,以及宣瑛那句话“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的!”

他想,这一场雪下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