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霞光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宫楼,橘红色残阳仿佛挂在红檐绿瓦上,几只喜鹊仿佛被残阳晒疼了屁股,叽叽喳喳个不停。

安昌侯远远望去,想到当日他过大寿时,屋檐上也是一群喜鹊叫个不停。

无端的,他心里冒出不好的兆头。

这段时日,东宫与士族拼命反扑。

魏家派人封锁了四皇子那座有斗兽场的别庄四周,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世家的层层监视,导致他们根本无法毁灭证据。

就连那些与四皇子同好者,为四皇子输送奴仆的人贩子等,全都被世家暗中抓走。

宣瑛与祁丹椹以各种手段验了绝大部分尸体,大理寺的仵作将尸检供状全都备份存档,他们暗中查找各种线索,杜绝一切他们伪造证供、寻找替罪羊的可能。

安昌侯知道,四皇子逃不过这一劫,他们已经走投无路。

从一开始,他就处于被动位置,从他行刺魏霄到这次四皇子的事件被爆出,他就处于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想断他后路,毁掉他安昌侯府的未来。

可他猜不出对方是谁,有何用意。

在四皇子焦躁万分,自觉走投无路时。

他让四皇子赌一把。

他要他找嘉和帝坦白。

现在只有嘉和帝能够救四皇子,也只有嘉和帝能保住四皇子的地位。

先太子宣其已经不在了,寒门出来的宣环是嘉和帝唯一的选择。

若他不想让自己多年的筹划付之一炬,他只能再保宣环一次。

可实际上,安昌侯心里也没底。

嘉和帝并非一般碌碌无为的君王,他是世家扶持上位的,却在世家处处制约他时,还能遏制住世家,达成皇权与世家权力的平衡。

他的帝王心术手段绝非一般人可比。

可他们没得选。

这是四皇子最后一条路。

也是他的最后一条路。

他要第一时间知道这场权术最后的结果。

所以,他立在皇宫天工门外等着,赤红色蟒袍比天边残阳还殷红,如同血染。

祁丹椹散衙时,路过天工门。

他远远就看到立在巍峨宫墙下的安昌侯。

他朝着他走过去,四目相汇,视线相撞,如同雷电在空中相遇,发出震颤大地的轰隆隆声。

隔得这般远,他都能看到安昌侯沧桑憔悴赤红色双眸中的红血丝,那双赤红色双目如同烙铁,紧紧的贴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惊鸟不曾让两人眨眼睛,来往官吏也不曾让两人移开视线。

走到近前,祁丹椹恭敬行礼道:“下官参见侯爷,多日不见,侯爷安好。”

安昌侯紧紧注视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眸像寂静的深潭、像无边无际的长夜……

以往他不曾仔细注视,只觉得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眸让他不舒服。

刚刚注视着对方,也被对方注视着。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他的岳父苏泰。

他也有相似的漆黑双眸,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去,那目光如同利刃悬在颈侧,如同鹰隼盘旋在头顶……

他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十三四年过去了。

他早就被腰斩成两截,尸骨不知被埋在哪处荒山野岭,那双让他惧怕的眼睛怕是早已腐烂成泥。

可现在,他却在另外一个身上看到同样的漆黑双眸。

此番事件的幕后之人仅用两步棋就将他的后路与未来全部封死。

第一步逼得他不得不从幕后到台前,与世家为敌,彻彻底底沦为四皇子党。

第二部将他目前唯一希望的四皇子彻底踢出局,粉碎他的希望,让他彻底被隔绝在大琅王朝未来的权力中心以外。

他从始至终毫无警觉。

他越看越觉得这双眼睛很像苏泰。

背后设计他的那人手段快狠准,很像祁丹椹在朝野的行事作风。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苏泰一脉的苏家子弟最年轻的是六公子苏玉。

若是能活着,现在已经二十有六七,唯独一个外嫁女生了一个外孙,若他还活着,如今应该二十一二。

虽说二十六七与二十一二看上去给人的差别不大,但能从骨相分辨出年龄。

眼前这人,至多二十一二岁。

事情不可能这么巧?

可是怎么可能呢?

当年,是他亲手为他敛的尸,他已经烧成一具焦炭……

他突然想到祁丹椹在他寿诞上讲的那个传奇故事。

富商与后母将原配之子扔到店里,店里遭遇匪寇抢劫……

如果将富商与后母换成他与宋慧娘,彻彻底底对上了,似乎缺少了那封勒索信,他从来没看到什么勒索信……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勒索信呢?

他脑子里轰隆炸响。

半晌,才控制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发颤,道:“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祁丹椹大大方方任由安昌侯打量,道:“下官不像谁,下官就是下官自己。”

安昌侯赤红双眸盯着祁丹椹,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苏洛或他,或当年那个神童的影子……

可惜没有。

当年的齐云桑粉雕玉琢、宛若金童,就算他成人,也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公子,而不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走一步能喘三下的病秧子。

这人太瘦了,眉眼面容尽是岁月打磨的尖刻。

找不到苏洛雍容圆润鹅蛋脸的半点影子,更找不出他的半分儒雅斯文。

可那个念头萦绕在他脑海里散不去,他试探道:“本侯曾有个儿子,是本侯的次子,在安昌侯府排名第四,又被称为齐四郎,是京都远近闻名的神童,也是钟台逆案首犯苏泰的外孙。他若活着,也是你这般年岁……”

祁丹椹无动于衷,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讲这样一个故事,但他本着礼节,不曾打断。

他继续:“他……他犯了个错,本侯为了惩罚他,打发他去了京郊的庄子。可那庄子遭遇越狱的匪寇洗劫,他们抢劫了财物,杀人放火,将所有人都烧死在那处庄子里,包括本侯的儿子。”

“本侯看到他时,他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今日,本该是他的生辰。祁少卿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你说人死会复生吗?”

祁丹椹用那种局外人的目光看着安昌侯,安慰道:“侯爷节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安昌侯自嘲笑了:“是吗?”

祁丹椹点点头:“当然,否则无故枉死的人不计其数,若是能复生,都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就不需要下官这个掌刑狱的少卿为他们申冤报仇了。”

他面容淡淡,眸子却漆黑明亮,一番话找不出错处,安昌侯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股寒意从脊髓爬上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他仿佛看到从地狱爬起来的恶鬼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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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心殿。

一如这金碧辉煌华美典雅宫殿给人的读音。

含心、

寒心!

此刻,嘉和帝寒心且痛心看着跪在猩红色鱼鳞地毯上的儿子。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坦白自己所犯的过错。

听着,听着,嘉和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如同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宣环被吓呆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交代自己的罪行。

是安昌侯要他向嘉和帝坦白,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条路,现在只有嘉和帝能保得住他。

他必须赌一把。

他痛哭流涕求饶,“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父皇对儿臣的期望,儿臣不是不知道,儿臣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儿臣以后一定改,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求父皇帮帮儿臣。”

嘉和帝失望怒道,“你自己的话,你信吗?上一次你结党营私,被抓个正着,本以为你会好好长点教训,这才多久,你又搞出这么大的案子?朕都让刑部帮你了,可你呢,你想到解决办法了吗?没有。”

宣环慌忙哭诉道:“父皇,不是我们没有想到解决之法,只是所有的路都被东宫与世家堵死了,他们想将我往绝路上逼。父皇,他们逼我就在逼你啊,他们根本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再帮帮儿臣,以后儿臣一定都听您的……”

嘉和帝无力的看着宣环。

他寒心失望之余,还有疑惑。

他疑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哭得稀里哗啦的孬种是不是他的种?

想他文能安国武能定邦,当年几个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他九死一生,什么样的境遇他没遇到过?

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现在算什么绝境?

这个孬种竟然哭成这样?

目光短浅、粗鄙无能、刚愎自用……

实不堪大用。

若不是没有其他选择,他当初怎会选了这么个皇子扶持?

宣环匍匐到嘉和帝脚下,拽住嘉和帝的衣摆,惶恐害怕至极:“父皇,都是世家与东宫的错,他们联合起来镇压儿臣,您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儿臣真的知道错了,父皇,最后一次,儿臣保证再也不犯错……”

他怕嘉和帝彻底放弃他了,那样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怕他彻底失去嘉和帝的庇护,否则以宣瑛对他的恨意,他会要了他的命。

嘉和帝痛心疾首,微俯下身,拽起宣环的衣襟领口,用力到指尖发白,勒得宣环窒息。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事?几个皇子中,出事的总是你,因为什么?因为你无人可用吗?因为你心术不正吗?不,因为你没脑子。”

“朕从始至终都不怪你做了错事,而是怪你做了错事还被发现,被揪出小尾巴。朕怪你被揪出小尾巴之后,对困境无能为力,朕怪你的愚蠢无能。四百多条人命算什么,当皇帝的,谁手里不流点血?谁手里没个千千万条人命?你杀了就杀了,弄死就弄死,为什么连那么点人的尸骸都善不了后?为什么闹到如今的局面?”

“朕确实对你失望、寒心,不是失望寒心你犯了错,而是失望寒心你竟到现在都搞不清局势,现在不是朕不放过你,而是世家是东宫,他们逼着朕不能放过你,皇权是大,但皇权不是什么都可以。你明白吗?”

宣环被嘉和帝勒紧脖子,比颈脖被勒紧更窒息的是,嘉和帝冷峻愤怒的面容,冰冷无情的话。

他被嘉和帝狠狠推在地上,摔得一个趔趄。

嘉和帝那番话无疑是告诉他,他不能放过他,他不会再保他。

他在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一枚弃子,他的愚蠢无能让他不愿意再将期望放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旦嘉和帝不保他,一切都完了。

东宫不会放过他,宣瑛更会要了他的命。

绝望笼罩着他,他如同濒死之兽不再挣扎奔逃,而是选择同归于尽。

他直视着嘉和帝,眼泪从眼角滑落:“所以儿臣与先太子一样,是父皇与世家斗争中废掉的棋子吗?”

嘉和帝怒喝:“你说什么?”

宣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嘉和帝已经放弃他了,索性豁出去:“儿臣说得不对吗?您对二皇兄寄予厚望,为他付出半生心血,不就是你将他看做你的继任者,你想彻底摆脱世家的制约。”

“他死了之后,您又扶持儿臣,你将儿臣当着先太子那样培养,您总是用对他的要求来要求儿臣,你眼底只有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无论儿臣做什么,您都看不过眼。”

“儿臣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好,您总是流露出要放弃儿臣的样子,您给了儿臣争夺皇位的希望,给了儿臣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您因为无法斗争过世家与东宫,你就直接放弃儿臣。儿臣与二皇兄不过都是您实现野心的棋子,是您手里的筹码……”

嘉和帝被激怒,扶着圈椅站起身,李想上前扶他,他将李想推开,指着宣环,呵斥道:“你配提宣其吗?他从来不会犯你这种低级愚蠢的错,更不会没有能力善后……”

宣环负气道:“是,二哥从来不犯错,他是治世之才。可他最后忤逆了您,造了您的反。”

嘉和帝抄起手边的杯盏砸向宣环,他怒不可遏,呼吸急促,胸腔起伏,半晌没有说出话。

他指着宣环怒骂道:“你这个逆子……”

宣环被砸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流了半张脸,嘉和帝威压扑面而来,他登时连气也不敢喘……

地上碎瓷盏溅了一地,几片飞溅划破他的手腕颈侧……

他怔楞跪在那里,恍惚惊觉闸刀已经落下。

他彻底惹怒了这个王朝最可怕的人。

李想连忙为嘉和帝顺顺气,道:“圣上息怒,殿下年纪轻,不懂事,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又苦口婆心劝宣环道:“殿下,圣上这些天没少为你的事情忙活,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快认认错!他其实一直想方设法保你……”

嘉和帝推开李想,直视宣环,道:“想不到朕的儿子们,一个个对朕这么不满意。你说朕对你们是利用,你们何尝对朕不是利用?老二是朕最喜欢的儿子,他带头忤逆朕,老三是朕扶上太子之位的,他却将朕视作阻碍他储君之位的敌人。”

“老四你,朕付出那么多心血,你又何尝不是利用朕对你的恩宠巩固地位、实现野心?老五看似孝顺忠厚,他心里只有他那几个士族的祖宗,老六不喜朕,连装都不装。老七天天装,但他装得太不用心,连朕的生辰都记错……”

“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今生父子一场,与你我皆是孽缘。”

他疲倦无力摆摆手:“带下去吧,让他去宗正寺好好反思己过。”

宣环被侍卫押走。

嘉和帝看着宣环被带走的身影,疲倦的跌坐椅子上。

李想小心翼翼道:“圣上,真的不保四皇子吗?”

嘉和帝淡淡道:“他只有一颗掌控权力的野心,没有驾驭权力的脑子,朕若耗费巨大代价将他保下来,他只会野心膨胀,将来会摔得更重更惨。这里的擂台不适合他,早点退场也好,至少还有一条命。”

嘉和二十六年夏,四百多具无名尸案告破。

皇四子因忤逆犯上、残忍嗜杀,犯下滔天大案,被罢免一切职位,废黜亲王位,贬为平宁郡公。褫夺封地,收回御赐宅邸奴仆,无诏不得出府,更不得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