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鸣看着那红豆薯饼,十分不解。
祁丹椹冷冷的盯着他,道:“五岁那年,你让我踩在你的肩膀上……”
他话一出口,苏鸣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睁大双眸难以置信看着他。
半晌,他嘴唇颤抖嚅动着:“是你,你竟然没死,你……”
祁丹椹盯着眼前须发全白形似骷髅的老人,道:“看到整个苏家在你手里覆灭,感受如何?”
苏鸣震惊看着眼前人,“什么意思?”
继而他反应过来。
当初祁丹椹与长远侯说的那番话,是对他说的。
也是那番话之后,他心头萦绕不去要灭程国公口的念头。
从那以后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脑子里突然响起安昌侯的那句话
“二叔,本侯的报应来了,二叔您的报应还远吗?走得了多远,走着走着不就知道了?”
原来,那时安昌侯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这个人回来了。
莫非……
安昌侯那件事也是他做的!
所以他如今的下场,也是他造成的!
他来为他外祖父报仇,他害了整个苏家被灭门。
是他!
他猛然张开树皮般干枯十指,扑向祁丹椹,锁链哗啦啦的绷直。
他那泛着黑灰色的干枯指尖在祁丹椹眉心处戛然停住。
他怒瞪着他,目露凶光,狰狞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道:“你……你要报仇,为什么,为什么覆灭整个苏家……那也是你外祖父的后代,你要看着他断子绝孙吗?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你的血脉里流着同他们相同的血,你竟然……”
苏鸣四肢的铁链是锁在地上的。
导致他无法直起身。
此刻他扑向祁丹椹,铁链绷得笔直,他只能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
祁丹椹垂眸看向怒瞪着他的苏鸣,丝毫不介意自己的眉心,离对方尖锐的黑灰色干枯手指越来越近,他身上骇人气势让苏鸣不由得一颤。
他一个将死之人,本该什么都不怕,却被这气势震得后背寒凉。
祁丹椹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浑浊苍老的眼睛。
视线相对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泰那双漆黑眼眸。
他瞪着他。
隔了十数年,隔了地狱人间。
兄弟两再次隔空对望着……
那双眼眸没有怒与恨,但让他无端的惶恐惧怕。
他声音比三九天的寒冰还冷,一字一句判了他万劫不复:“苏家是你覆灭的,你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呢?因为算在我的头上,好让你有脸滚下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吗?”
此时此刻,另一漆黑明亮眼眸的主人仿佛在阎罗殿瞪着他,道:“是你覆灭了苏家,你口口声声要振奋苏家,结果你导致了整个家族灭亡,你是罪人,我等着你下来向我认罪。”
苏鸣浑身一震,挣着铁链怒吼,道:“不是,罪人明明是你,你沽名钓誉,胳膊肘往外拐,明明出身士族,却与宣其一起发疯,想要颠覆士族的统治与地位,想要拿走士族的权力与钱财……”
“你是苏家的家主,苏家掌舵人,你本该带着家族往更高的地方去,可你没有,你以为你当个帝师,这天下就跟你有关系了吗?你以为你是太子太傅,就能做天下人的主了吗?”
“天下贤才被埋没与你何干?读书人怀才不遇又与你何干?谁让那些人不会投胎,生来不是人中龙凤呢?士族子弟仗势欺人又怎么了?谁让那些人天生命贱?西北边塞贪污军饷又怎么了?又不是你吃不饱饭没有过冬的棉衣?苍西河水患淹死几十万人又如何?淹死的又不是你的亲人兄弟……”
“天下百姓水深火热,更与你八竿子打不着,你怎么什么都要管?你管的过来吗?你管了那么多人的不平不公,何曾想过自己是苏家子弟,苏家门楣需要你发扬光大,苏家子弟需要你扶持……没有,你想做的事,无论做不做得成,我们苏家都得完……你甚至还要跟着宣其发疯,你们想要覆灭整个士族的统治与地位,你拖着我们一起去死,你才是苏家的罪人……”
他与苏泰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同天下所有弟弟一样,以有这么完美的哥哥而骄傲自豪,却又因为哥哥过于完美而心生嫉妒怨恨。
他们兄弟两从小被教导着要光耀门楣,要以家族繁荣为己任。
他知道他哥哥的优秀,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比不上他,他虽嫉妒他,却也敬重他。
他知道没有人能比他哥哥更适合担任苏家家主。
他虽不甘,却也心甘。
他想,他可以辅佐他。
他们一起将苏家发扬光大,让苏家在他们兄弟两人手里达到鼎盛,让苏家成为大琅王朝最强盛的士族,让魏家都望其项背。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自从他哥哥掌权后,他开始打击世家。
他认为人才选拔不公,士族出来的状元探花可以直接进翰林,担任正六品,寒门平民出来的,却只能发配到地方担任□□品的小官吏,若无门路,将被埋没一生。
他极力促成朝廷取缔这一策略,无论士族寒门,均要去地方历练,以功绩往上选拔……
他觉得官吏有士族做支撑,有师门扶持,有门道往上爬,就升得快,反而做实事不会钻营的,全被埋没。
他认为朝廷用人不公,士族可以靠着家族庇荫去各府衙谋个一官半职,而真正有才能之人却糊口不易……
他支持废太子《人才选拔论》,实行人才选用与改革。
不仅如此,他与宣其设置了巡查司,巡查百官与各大士族。
他提倡贤者能者上位,逐步去分世家大族手里的权……
他认为士族占领土地庄田太多,却因出自勋贵官吏之家,免了税收,要求士族缴纳田地税,更要士族将占用废弃田地还给朝廷,朝廷分派给无地百姓……
他支持宣其整改律法……
……
他做的种种,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骇人听闻的改革。
他动了所有士族手里的权、财、人……
包括苏家。
他限制了苏家的发展,不给家族任何权力与帮扶,让苏家成为士族的众矢之的,就连家族内部子弟也对他颇有怨言……
他这个从小崇拜他嫉妒他敬重他的弟弟,也因此与他几度争吵。
每次他与他争吵完,他发现他书房的灯彻夜未熄。
他经常看他孤独的站在阁楼远眺落日晚霞……
他想,他哥哥是孤独的。
不仅所有士族反对他,就连家人也不支持他。
他想,他哥哥可能没错。
他想要的是天下海晏河清,想要公理正义,想要匡扶江山社稷,他想去追他心中的道……
可他只想要苏家繁荣昌盛,什么天下大事跟他无关。
为了苏家,他不能让步。
士族之所以是士族,就应该攀枝错节,共同进退,就应该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权力、财力、土地、人才等等一切……
如果天下都公平,还要什么皇帝,还分什么三教九流、上下尊卑?
他是苏家的家主,他不是天下人的皇帝,他该担负起苏家繁荣昌盛的责任。
他虽知道他兄长可能没错。
但他不敢苟同。
他认为他与宣其在找死。
他们动的是整个国家的根基秩序,别说士族不允许,就连圣上也未必会赞成!
果不其然,他发现了他们正在谋划的一件事。
他不能让他兄长将这件事做成。
若是做成,苏家将不复存在。
若是做不成,苏家也将不复存在。
他不能看着他毁掉整个家族。
所以他向士族与嘉和帝揭发了他与宣其谋反。
为了同他撇清关系,为了向其他士族示好。
他看着他被下狱,死在狱中。
他也看着他的子孙被处以腰斩,无人收尸。
他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维护的话。
他彻底取代他成为苏家的家主。
他要将整个苏家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他要告诉他,他走错了一条路,自己走的才是正确的路。
他靠着亲哥一脉的命,带着家族走向不同的路。
可是这么多年,他太累了。
家族太多子弟需要扶持,可这些人无才无德,不求上进。
家族有太多杂事要处理,他却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他如同一匹老马,拼命拉着日薄西山的家族往更远更耀眼的前方,但他发现,这个家族可能早已从内部腐坏了。
现在,整个家族彻底覆灭在他手里。
不远处阴暗昏沉的牢房内。
苏彬被用刑,半死不活的趴在地上,牢房里只有一床散发着霉味破烂不堪的棉被与一些潮湿的杂草。
他裹着发霉棉被,躺在阴湿的杂草堆里,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样阴冷的冬季里,铜墙铁铸的牢房虽抵抗住了北风呼啸,却抵抗不住冷空气侵蚀。
他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肺腑要被冻坏了。
这时,锁链哗啦啦响了,牢房门被推开。
他费力的昂起头,看着来人,渗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没想到最后为我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秋风顾盼生姿,款款微笑:“因为,我与公子恩怨未了。”
苏彬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道:“谢谢你愿意来,可惜没有琴,否则听你一曲再上路,我也死得其所……”
这几个月,他怒过,怨过,抗争过,求饶过……
甚至他想将六皇子拉下水,得到的却是更无情的对待。
到现在,他身上没一处皮肤是好的,满身溃烂,新伤覆旧痕。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麻木等死。
秋风妖娆美艳的面容上莞尔出一抹笑,那不是平日训练好的如同面具般楚楚动人的假微笑,而是极其讽刺嘲弄非常生动的笑。
道:“你都要死了,还想着要弄脏我的琴,你这人可真是自私无耻……”
苏彬惊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知音吗?”
秋风嗤笑道:“知音是什么东西?钱给够别说叫你知音,叫你祖宗都行,但是你的脏钱拿得可真叫我恶心……算了,人有罪,钱财无过。你都要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来,是为了其他恩怨。”
在苏彬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秋风摆摆手,两个壮硕男子入内。
苏彬见状意识到不好,剧烈挣扎,铁链一阵哗啦啦响。
但他遭受六个月的牢狱之灾,又连翻遭受酷刑,怎么可能是两个男子的对手。
只听秋风道:“掌嘴,直到我说停。”
整整二十八巴掌。
他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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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听到苏彬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猛然从记忆深处抽离,震惊看着祁丹椹,道:“他们都是你的表兄弟,都到死了,你何苦这样折磨他们?”
祁丹椹淡淡看着苏鸣癫狂又神志不清的模样。
道:“我不会脏了我的手,他们之所以有如此下场,是欠了债。人死债消,可有的人就是不想让阎罗王帮他消债,他想自己消债。你刚刚不也看到我外祖父来向你讨债了吗?”
苏鸣反嘲道:“讨债?他有什么资格讨债?老夫欠他什么了?”
他的眸子越来越晦暗不明,想到什么,突然笑得前俯后仰:“你竟然不知道,你跟所有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竟不知……你不知,却做了这么多……”
最后他怨毒的瞪着他:“你就这样活下去吧,挺好的,就这样走下去……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两滴泪顺着他苍老眼角滑落。
笑着,笑着,朦胧泪眼中,他看到虚空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圆领白色素衣,外套着一件烟青色外裳,衣裳上用金线绣成水云暗纹。鬓发一丝不苟,衣衫半点褶皱也无,他还是那个俊秀儒雅的文坛泰斗军中儒将,他还是那个惊艳了半个时代的领袖般的人物。
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一直都很显年轻,倒是显得弟弟更像哥哥,哥哥更像弟弟。
此时的他,白衣乌发俊秀飘逸,而他白发苍苍、形容枯槁。
苏鸣看着那个慈爱看着他的人,他心里怒吼出声:“你来了,你想看我的下场?看我认错?”
他怒道:“我没错。”
那人淡淡看着他,眸子里饱含宽恕:“你没错,你我只是立场与出发点不同,我知道。”
祁丹椹狐疑看着苏鸣,想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他陷入了神智错乱中,嘴一张一合,鼓囊着什么,神色很激动,眼睛死死盯着牢房通风口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将苍白的发黏在脸侧。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通风口处照进来黯淡的天光,以及天光中浮现的微尘。
他知道,他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朝着监狱外走去。
天光流泻进来,那人就站在天光处,慈爱的、温和的、怜悯的、宽恕的看着他。
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宠爱到大,最后却给他致命一刀的弟弟。
苏鸣被苏泰宽恕的神色激怒:“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原谅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苏家家主?我今日的下场,苏家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你不那么固执,不去追你心中的道,如果你肩负起苏家的责任,我就不会走到今日,苏家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那人半晌才道:“抱歉。”
那人又道:“可你真觉得肩负一个家族的繁荣,就是一味的纵容家族子弟,利用手中职权,给家族揽权与钱吗?将家族子弟安排到各个重职要职,让他们穿金戴银,出入香车宝马,在外别人点头哈腰,一听到苏家就知道惹不起……你认为这些才是家族繁荣的象征吗?”
苏鸣怒:“难道不是吗?”
那人道:“历朝历代,有几个这样的家族是真正繁荣昌盛的?表面的浮华掩盖不了内心的空虚与腐朽。无限制的纵容,只会让子弟认为犯错有人兜着,小错不改,大错晚矣。有家族的庇荫,他们不用什么才能,就能担任要职,他们也只会无限制的向家族索取,从不提升自我,最终酿成大错,累及家族与自身。”
那人道:“一个家族好比骡马拉货物,家主是骡马,子弟是马车,而那些腐朽、不够牢固、不够耐磨的马车,无论你给它们包装多少精良的漆皮铜具,它终究会分崩离析,最终只会走向灭亡。只有培养选拔出那些精良的好车,这些车能够顺应道路的平坦坑洼,那么这个车队才能走得远。”
那人道:“所以,只有通过手段,选出精良的人才,家族在这些人才共同努力下,才能繁荣昌盛,若是没有,那么那些烂车也就没有上路的必要,上路的最终结果是,拖累一整条车队,苏家有多少家主是被这样累死的,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家主,你不累吗?家族如此,王朝也是如此,世家特权阶级太多了,滋生出的腐朽与破败不会随着打压其他阶级而终结,等待的只会是更严重的反噬,一个家族被反噬只有覆灭,一个王朝被反噬只会是改朝换代……”
苏鸣怒喝:“你在为你所作所为找理由,你只是想做时代的英雄。”
那人:“那么哪个王朝不覆灭?哪个家族能长存?是他们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不够吗?还是掌握权力不够大?就是因为太大了,让他们心里没了敬畏,过度的膨胀索取,让百姓没有生存的空间,才会走向灭亡。”
苏鸣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他像个撒泼的孩子:“是,你说的那般好听,可你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你与废太子改革后,士族的针对,是满朝文武的怨言,你当了大英雄,根本不管家族子弟的死活……如果没有你,我们还能享受富贵生活,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家主,苏家后面就不会那么难,可一直以来……我都活在你的阴影下,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你这样优秀耀眼的哥哥,可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那人顺着他的话道:“抱歉,是我的错。你不必活在我的阴影下,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是我的骄傲,是父亲的骄傲,苏家以有你这样的子弟为荣。其实这么多年没有我,你也是一位杰出的家主……是我连累了你们……”
苏鸣嚎啕大哭道:“可……苏家在我手里灭亡了。”
他毫无顾忌冲着那人撒泼:“是你导致我犯了这样的错,是你背叛了我。现在,你让你的外孙颠覆了整个苏家,你想证明你是对的吗……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留个种?你所有的种都死了,为什么不统统死光?我恨你,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兄长,滚,我不想看到你……”
那人看着他,眸光里满是仁爱宽恕。
他叹口气,转身走了。
苏鸣看着他走入虚空,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他没有喊他。
他知道他哥肯定会回来找他的。
幼年时,他每次发脾气耍脾气,他冲着他大吼大叫……
他哥会佯装离开跟他说:“你再哭再闹,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你再哭再胡闹,我就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假装走了。
他知道,他哥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有时,他躲在暗处看着他,只要他跌倒,他就会立刻出现。
有时,他会去为他买糖葫芦、糖人、一些好玩的玩具,拿回来哄他。
苏鸣看着虚空的天光,以及消散的人影。
他不会走远的。
他就在附近。
他想。
可他等了半天,他哥哥没回来。
他冲着虚空喊了几声:“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
他揉了揉眼,看到的只有潮湿阴暗的牢狱,与那通风口透进来的光……
他的兄长不见了。
他如同被遗留在街道上的孩子,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手足无措,他的哥哥不要他了,把他扔下了。
他彻底失去哥哥了。
他无助惶恐冲着来往人潮,喊道:“哥,我错了。”
祁丹椹刚走到牢狱外火光与阴暗的交汇点,他就听到这么嘶哑的一声。
他回头望去。
只见苏鸣喊完那一声“哥,我错了。”整个人如同失去丝线的提线木偶,顿时萎靡在地,那颗乱糟糟的头颅也垂了下去。
狱卒去检查,道:“大人,他断气了。”
另一狱卒道:“他这么大的年龄,又遭遇六七个月的牢狱与审问,能撑到现在才断气,已实属不易。”
祁丹椹本想在苏鸣知道他身份后,让人了结他。
现在,断气了,正好省了他一桩麻烦事。
他出去时,秋风在外面等他,看他走来,撑着伞,迎上去道:“表少爷,奴才的事办完了。”
祁丹椹点点头,看着飘荡着细雪苍茫的夜空。
他走过那么多雪夜,竟然感觉今夜出奇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