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理寺年节休沐前最后一个点卯日。

临到年关,大理寺内没出现什么新案子,祁丹椹该办的差全都办完了,因此他早早的收拾行装,回家去。

天色灰蒙蒙雾沉沉的,空中飘散着细小的雪粒。

临近黄昏,暮色四合,苍茫的天空没有压住年节的喜庆,各个府衙前挂着礼部统一派发的红灯笼与贴花,大理寺小吏正在大理寺门口贴贴花。

看到他出来,小吏将礼部送来的清单递给他道:“大人,这是朝堂给每一位官吏送的年礼,大人的那份已经由张涛大人代大人领过,送到大人的马车上,若大人确认无误,请大人签字。”

祁丹椹在指定的地方签字。

所谓的年礼,就是礼部代替朝廷给每一个官吏准备些年货,有些是点心、有些是木炭、有些是粟米……

根据官职大小派发。

他出了大理寺,往马厩走去。

走到天工门,他看到宣瑜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往天工门的方向而来。

他几步走到近前,祁丹椹行礼:“微臣参见肃王……”

宣瑜打断他道:“本王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说着,他不管祁丹椹是否愿意,便转身往天工门外附近的八角亭而去。

祁丹椹无法,只得跟上。

走到八角亭内,宣瑜并未落座,因此,祁丹椹也不能坐。

他恭敬站在他的面前:“殿下有何话要对下官说?”

宣瑜看着祁丹椹,仿佛回到了当年京郊山道上,看着那个说要做他朋友的孩子。

他道:“本王知道你是谁了。”

祁丹椹抬眸,眸子里的“难以置信”稍纵即逝。

继而不解疑惑看着宣瑜,仿佛在想,他是不是在套他的话?又仿佛真的不知宣瑜说的是什么意思。

宣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道:“齐云桑。”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本王掘了齐云桑的墓,里面那副骸骨不是病死的,而是烧死的。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齐云桑,你才是真正的齐云桑。那乱葬岗四百多具尸首案,你不是为了将老四踢出局而要与我们联手,而是要让安昌侯府走向覆灭,这次程国公案与东宫案,你又设计韩国公杀程国公,你不是为太子解决后顾之忧,而是为了灭韩国公府。”

祁丹椹在宣瑛知晓他身份后,他早就料到宣瑜会知道。

宣瑜的聪明才智并不在宣瑛之下,相反因为他足够疯狂,做事没有章法,行事没有任何顾及,反而能令他更快的解决或设计任何事。

他并无畏惧,坦然的看着宣瑜。

当年他选择回到京都时,任何后果都想过。

他想过自己郁郁不得志,在这个王朝某个角落蹉跎一生。

他想过他要做的事,没做成,最后不明不白死在某处角落。

他也想过身份暴露,被世家害死,或者圣上因他欺君而赐死他……

他设想过千万种可能,不得善终的可能达到九成。

他依然义无反顾的来了。

他从未想过能够活着离开京都,也从未想过他要做的事没做成怎么办?

每个人都会死,这个世界的遗憾与血泪那么多,他并非是特殊的一个。

所以面对今日的局面,他很坦然。

宣瑜早就预料过祁丹椹会如此平静。

这才应该是他。

那个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坦然处之的人。

他道:“本王知道你不怕死,也不要你死。但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祁丹椹疑惑:“什么事?”

宣瑜:“本王知道,因为本王的外祖父是魏信,是害死你外祖父一家的凶手,是造成你一生不幸的元凶。因本王现今掌控着魏家与京都世家,你对本王有隔阂,不愿意与本王相认。你不愿意认本王,连你小时候说的话也忘记了,可你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的喜欢宣瑛?本王生来带原罪,你以为他就干干净净吗?”

祁丹椹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外祖父为何而死?

当年,士族权大。

京都以三大士族为首,江南繁荣之地以梁淮世家为首,这些世家大族几乎垄断了王朝的人才、权力、钱财、田地、律法……等所有命脉。

大琅王朝明明推行了科举,重视选拔人才,却依然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

原因不过是,士族手里掌握着丰富的资源,读书人多数出自士族。

京都以国子监、集贤书院为主,南方以南书院、梁淮书院为主,均服务于勋爵官僚世家子弟,甚至各个勋爵官僚子弟会请一些名士入府为族中子弟讲学。

寒族平民只能去一般的私塾。

普通学子甚至连书籍资源都没有,只能手抄一些借来的书籍。且不说这些子弟还要承担笔墨纸砚以及油灯、饭食、日常用物等各类必备之开销。

当年祁丹椹在龚州为了乡试院试,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活下去与如何应对科举考试。

他年少成名,不少经典著作他都接触过,他外祖父与父亲都曾担任过科举主考官,他对历来考试的文章与内容如数家珍,饶是如此,他也耗尽了精力在求学考试上,更遑论其他学子。

等到学子高中后,又是一道坎儿。

士族出来的状元榜眼探花等可以直接入翰林,乃正六品官职,可旁听朝政,后续提拔得快,可以直接入六部九寺,或去地方任州司马主薄等重要官职,从此平步青云。

而寒门平民出来的前三甲,只能去地方担任八|九品县令县丞主薄等。

若想往上走,只能通过门路,或者做出功绩,但最多熬到五品封顶,大多数进士都在地方耗尽一生,才能无所施展……

如此两道坎儿,直接导致朝廷尽是士族出来的人才。

这些人才担任了重职要职,掌控了权力,就开始反哺家族,又继而造成更大的垄断。

而对于士族选拔人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庇荫制度。

勋爵人家,有祖上的庇荫,家族子弟根本不需要通过政考吏考,就可以入各个衙门担任一些职务。

譬如各衙门的典薄,以及南北衙门的军士,都是从士族子弟中选出来的。

甚至连工部需要了解工程构造,户部需要珠算心算等人才,若是从平民中选取,需要通过大量的专业考核,但士族可以直接塞人进去。

这些现象,直接让士族垄断了人才、朝堂权力等。

导致真正想为百姓谋福祉的人才被埋没,那些腐朽无能者占据高位。

因为人才与权力的垄断。

让士族轻而易举的垄断了其他各个方面。

各大士族加起来人口不超过天下人的百分之三,却占据了天下百分之七十的田地。

其中不少良田因种不过来被荒废,也有不少士族明明家中田地荒废,却要拼命占领百姓之地。

勋爵高官之家免除税收,因此百分之九十七的百姓,只有百分之三十不到的田地,却要供天下所有人的税收,包括边防将士。

同样的律法,百姓只伤了士族子弟一根毫毛,就要用性命来赔。

而士族子弟杀了平民,给一两锭银子就算赔偿,那位平民的家人还得感恩戴德。

宣其与苏泰曾去过边疆两年。

他们看到的是边疆守国将士一天一碗粥温饱度日,有敌军来犯时,他们用命杀敌,无敌军来犯时,他们要种地养活自己。

上阵杀敌的刀剑锈迹斑斑,他们磨了再用,用了再磨。

那些刀剑连鸡脖子都割不断,却是与他们性命相关的武器……

食不果腹,衣不挡寒,刀不锋,剑不利,夫妻无法见,母死儿不闻……

而远在京都梁淮的士族子弟中,流传了一种极其鲜美的美食,叫做鲜脍。

那是一种用猪肉烤制出来的美味。

而做这道美味的猪,从出生起就不曾喝过水,全都是人|乳|喂养,吃的也不是一般的泔水,全是上等白米糯米混合蒸熟喂养。

那些美味,是守国土的将士想都不敢想的。

甚至,他们连猪吃的东西都不敢想。

宣其与苏泰看到了太多民生疾苦。

让他们对这个世道产生了怀疑,于是宣其与苏泰开始慢慢的对造成这些不公现象的本质进行改革。

他们对人才选拔、吏治考核、官僚考察、律法等,一一进行改革。

这个王朝华丽的表皮下,有过太多的暗疮与脓疤。

他们要剜掉的暗疮太多了。

他们要动的人的利益也太多了。

而这些人几乎占据了大琅王朝的权力政治财力中心。

可他们没有退缩,顶着各方面的压力与阻力,去创造一个相对公平正义的天下。

祁丹椹的记忆中。

他的外祖父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纵然他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却也取得了相应的成果。

在他七岁生辰的前几天,他误打误撞,打开了他外公书房的暗格。

里面有一叠厚厚的账目与工程图纸。

当时的他聪明伶俐,博览群书。

很快看懂了那些账目与图纸。

那些是苍西河的修筑账目与图纸。

直到后来,钟台逆案发生,他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苍西河是贯穿大琅王朝整个北方的大河,苍西河中下游流域是大琅王朝北方的经济、粮食、水陆运输等重地,极其繁荣,居住了一千五百多万人口,有十几个大型繁荣都城……

因苍西河地势落差悬殊,每年春汛夏汛经常发生水涝灾害。

历朝历代投入了无数钱财、人力去修筑治理苍西河,但从来都是治一时,用的方法也极其守旧,堵了就疏通,汛了就堵住……

历朝历代没少为治理苍西河花费巨额人力物力,但没有一个是大规模治理的。

大部分都是哪里有灾害,暂时治理哪里……

因为苍西河流域太宽,流经之地地势又陡又急,若是要彻底治理,那将是耗尽举国的财力物力。

历朝历代的帝王不可能在一条河流的治理上,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他们也没有能力去治理这条河。

到了大琅朝,文帝武帝开创了休养生息,让王朝呈现了文武双治的繁荣昌盛景象。

这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作为文武之治,更为后世琅成帝开创的盛世大琅打下了坚实基础。

因两代帝王的休养生息政策,到了琅武帝晚年时期,国力已经很强盛,但苍西河的灾患时常发生。

琅武帝中晚年时期,因几个儿子夺嫡伤透了心,又与士族的矛盾彻底激化。

他便将心转移到国事上来。

为了千秋大业,为了一劳永逸,他将目光投放到苍西河的治理上。

他要征服这条始皇汉武都未曾治理好的苍西河。

他举全国之力,筹集了三千万两白银,用来修筑苍西河,他想彻底解决后患,更想以此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笔钱财,在治理苍西河的历史上是笔巨款,甚至比前面几个朝代加起来的都多。

无论是各个坝口修建堤坝,还是挖通各流域的水流,形成分流,或是修筑抗洪滩……这笔钱财都足够了。

六部很快将这件事落实。

琅武帝花费了八年,终于将苍西河堤坝、分流、抗洪滩修筑好。

他最后晚年因几个儿子夺嫡与世家大族的矛盾,导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国事上,且朝堂动乱不已,战争频频发生,导致民生疾苦……

但他到底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苍西河若是治理好了,那将是功在千秋。

后世的史书始终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百姓会将这件事铭记。

可后世的史书上,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琅武帝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花费三千万两巨款,耗尽八年的时间,整个晚年都期盼着这项伟大的工程竣工,他以为这是他漫长政治生涯中,最了不起的杰作。

他在千秋功业的美梦中奔赴了黄泉。

可是,白银铸就的堤坝,却抵抗不了一场洪水。

嘉和十二年爆发的一场巨大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延续下来的美梦。

可这一切,他已无法得知了。

在嘉和十二年,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洪水。

那时,苍西河两岸的百姓因前几次小洪水有恃无恐的度过,这次他们也以为先帝花费巨资修筑的堤坝必定坚不可摧,所以都有恃无恐。

苍西河下游的豪商贵族甚至还登上大船,摆上酒宴,招来琵琶国手与数千美女。

他们登船而立,迎风起舞奏乐,想要感受一下洪水的激荡。

却不想,这一场洪水,冲破了无数粉饰在太平下的腐朽,冲破了豪商贵族狂妄无知的美梦,冲破了琅武帝的千秋功业,更是冲走了万顷良田、三十多万百姓的生命、一两百万百姓的家园……

洪水爆发后,嘉和帝紧急召集百官抗洪救灾。

就在这个过程中,宣其与苏泰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用来修筑堤坝的,并非泥浆沙石,而是一些普通的石块。

那些打在桥坝下的桩,并没有经过精确测量,而是草草了事。

那些为了应对洪水做的分流,也根本是挖小渠敷衍了事……

甚至那些湍急地段所做的减缓地带,也只不过是挖平小半座山,根本没有做缓冲地段的工程……

他们经过几个月的勘察、寻找证据,最终查出当年治理苍西河修筑堤坝的三千万两白银,用在实处的,不到一百万两。

而这些钱,当年都被以魏家为首的世家层层瓜分。

苏泰书房暗格里的那些账目、图纸、以及下面压着的证词等,都是证据。

而这份证据,却要了他与宣其的命。

他们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早就将世家大族得罪个遍。

若是他们将这份证据昭告天下,那将不仅是前有未有的民愤,更是史书中千古的骂名……

所以他们诬陷苏泰与宣其谋反。

谋反的罪证还是由苏鸣亲自递交的,增加了多少可信度?

他们利用士族的权势向嘉和帝施压,要他处置自己的恩师与儿子。

在这场权力清洗运动中,他们最终胜利了。

当时祁丹椹在他外祖父书房里发现了那些东西时,正好被他外祖父抓个正着。

他将他抱到院落中,疲惫的温和的抚摸着他的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一句话也没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睡着了。

等他扭过头看他时,苏泰望着明月出神。

小齐云桑揪着他外祖父的胡子,将那凌乱的胡子挠的整齐些,问道:“外公,您在看什么?”

苏泰温和地答:“看月亮。”

小齐云桑不解:“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它每天都是那个样子,一直都在……”

苏泰落寞又孤独道:“它大概也期望别人看一看它吧。”

小齐云桑嘟囔着道:“为什么?”

苏泰温和微笑解释:“明月是孤独的,漫天繁星都有伴,就它孤零零的照耀着人间。外公在想,它是不是也在质疑自己做的对不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是不是也在意别人如何书写它,百姓如何看待它?它有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初心,但是没有人能给它答案,它只能孤零零的在天幕上……所以,它那么孤独,那么皎洁,如果我们看一看它,让它知道,它皎洁的光并非无人欣赏,它让人们的黑夜不再那么黑暗,照亮行人的方向,人们并非不知感恩……那么它是不是好受一点……”

小齐云桑点点头,道:“那我也每天都看看它,让它不那么孤单。”

苏泰点点头:“对。云桑,做人就应该像这明月,知道什么是对的,去做对的事情,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那么这样的一生,或许是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是负尽骂名的一生,但至少是不负本心的一生。”

小齐云桑好奇追问:“外公有后悔过吗?”

苏泰摇摇头:“外公从来不后悔,不论做什么事,外公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到了外公这个高度,任何事都没有试错的机会。所以,不管外公将来有怎样的后果,外公都不会后悔,因为外公在努力做外公认为对的事情。”

这是钟台逆案发生前,祁丹椹与苏泰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这段对话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以为他外公动了士族的利益,掌握了士族贪污治理苍西河巨款的证据,导致他与废太子被诬陷谋反,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以他回京复仇,一直以来都是针对士族。

但听宣瑜这话,好似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宣瑜掷地有声道:“当年,是本王与宣瑛的父亲,与世家一起,在钟台剿灭了废太子与你外祖父。你以为魏家与士族是这件事的发起者吗?不,是父皇,他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与幕后之人。”

祁丹椹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先太子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承载着他的寄托与半生心血,我外祖父是他的恩师,摒弃一切困难,帮他登上帝位。若非世家胁迫他,他怎么可能会杀掉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此时,京华大街已挂起了灯,细雪纷纷扬扬。

烛火照过来,细雪的映衬下,宣瑜面容愈发阴柔,他道:“如果,这两个人,造了他的反呢?”

噌的一声。

祁丹椹只觉得脑海中的弦齐齐崩断:“你说什么?”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造反,他外祖父绝不会这么做。

他向来都是忠君爱国,君子谦谦,嘉和帝是他的学生,是他摒弃一切困难也要扶上位的皇帝……

他怎么可能造反?

恐怕不光他不信,当年与苏泰有过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他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他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怎么可能会发动兵乱,图谋造反?

更何况,当年他与宣其做的一系列改革,都有嘉和帝的支持,他为何造反?

当年钟台逆案发生后,苏洛抱着他以泪洗面。

她不相信苏泰会谋反,求助所有的人为苏家洗去冤屈。

她告诉他他外公绝不可能会谋反。

她要他记着,将来要为外公洗刷冤屈。

他一直都记着。

他不仅要帮他洗刷冤屈,还要帮他报仇。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宣瑜嗤笑:“看,你还是不知真相,不光你,就连当初写史书的,也绝不信苏泰与宣其会造反,证据摆在眼前,他们都认为那是伪造的,那是诬陷,甚至不愿意将钟台逆案写成是逆案,而是写成钟台案。为此,我父皇砍了十八个史官,二十多个谏议大夫……”

他淡淡道:“你以为苍西河那些巨额钱财是谁贪墨的?你以为苏泰与宣其他们只是遭到世家的报复吗?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对抗的大清洗?不,这是一场横跨两代皇帝史书无法承载的黑暗。”

他一一详细道来。

当年嘉和帝还只是琅武帝最不起眼的皇子。

他因极其体弱,自幼养在宫外山泉别苑中,当时魏家也在那里有座别苑,魏家的女儿就住在那里。

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甚笃。

后来嘉和帝被接回宫,但他早已与魏家的女儿许下终身。

这直接导致在几个皇子夺嫡过程中,他被魏家推到前面。

可当时几方势力拉锯,他虽有魏家的支持,但并不占上风。

而这时,苍西河爆发了洪水,琅武帝被几个儿子夺嫡伤透了心,他便将目光放在了政治上。

他萌发了治理苍西河的伟大构想。

这一构想得到现在的嘉和帝当初的五皇子宣岸的支持。

他甚至提出很多可行性意见,嘉和帝这才注意到这个儿子,他认为这个儿子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的,他在这个儿子的眼眸中看到了征服这条河的野心。

他便让他督工。

可惜他错信了人。

宣岸与世家将这笔巨款贪墨,用来结党营私,收买各个地方的节度使,笼络各方势力,招兵买马。

最后夺嫡之战一触即发,靠着这笔巨款,他在几方夺嫡中胜出。

支持他的世家也分到了一杯热腾腾的汤羹,因为这笔巨款,他的帝王路走得并不那么艰难。

只有琅武帝带着自己的构想与千秋功业的美梦,赴了黄泉。

宣其与苏泰因苍西河水患,查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在各个朝代历史上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他们将罪证分成两份,宣其拿着帝王的那份,苏泰拿着世家的那份。

宣其与苏泰想帝王家解决帝王家的事情,世家解决世家的事情。如此便不会出现权臣逼迫君主,寒门皇子对世家出手等诸多矛盾。

祁丹椹看到的那份便是世家的那份。

他因此以为自己的外祖父触碰到世家的利益,被世家陷害谋反。

宣其拿着罪证,要求嘉和帝下罪己诏,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苏泰则拿着罪证去找了魏信与各世家家主,要求世家将功赎罪,并将贪墨的银两交出来。

可是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承受之重,任何一个世家都无法赎清的罪,任何一页史书都写不下的黑暗。

那是黑暗夺嫡的政治运动,是三十万百姓的命,是几百万百姓的家园,更是经过两朝休养生息累计起来的百姓的血泪钱……

他们遭到了嘉和帝的训斥与世家的抵抗。

嘉和帝并不承认这件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罪己诏。

天下都是他的,他拿了钱财又如何?死了三十几万百姓又如何?良田万倾被淹又如何?几百万百姓丧失家园又如何?

他是帝王,他有什么错?

天底下只有亡国的皇帝,没有犯错的君王!

他的臣子不能指责他的错,他的儿子没有资格说他错。

他不仅不思己过,为了解决眼前爆发的洪灾与冲毁的堤坝,为了挽回朝廷的可信度……

他要求加重税收,从百姓那里征来税收,用来赈济受灾的百姓,重新修筑苍西河。

他知道这场洪灾如果拖下去,就会发生民变。

他也知道苍西河要赶紧治理,否则今天有苏泰发现,过几天亦有人发现,届时他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但国库空虚,他只能从百姓那里拿到钱财。

他与世家贪墨治理苍西河流域巨额款项的把柄在宣其与苏泰的手中。

为了让这两人同他一个阵营,他让宣其与苏泰负责征收税收。

他连自己一手教大的亲儿子都不信,只要他们手里拿着他的把柄,他就一天不安生。

他让两人征收税收,就是将两人一起染黑。

仿佛他是黑的,他只要把自己儿子老师染黑,那么他的儿子老师才不会背叛他,将这件历史无法承受的事情公布出去……

不出意外的,他征收税收的策略遭到了宣其与苏泰的反对。

现今苍西河流域百姓死亡惨重,几百万人家园遭毁、无家可归,瘟疫横行……

其他地方的百姓也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若是征加税收,那岂不是要将百姓往死里逼。

更何况苍西河流域的洪涝灾害,是由于嘉和帝与世家的贪墨才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们应该承担这些后果。

他们要求世家与嘉和帝出钱安置灾民,帮百姓重建家园,甚至要求嘉和帝将功补过,从国库拿出钱财,重新治理苍西河……

两方僵持下。

谁也不肯退让。

嘉和帝与世家斗了那么多年,在这件事上达到统一。

因为这件事的罪过是他们都无法承担的。

他们无法承担上千万百姓的愤怒怨恨,也无法承担后世史书的口诛笔伐……

所以他们绝不能退让。

因为嘉和帝派去征收税收的官吏看到民生疾苦,不肯征收税收。

他将那些官吏杖杀……

他恼怒宣其忤逆他。

他想要一个能继承他衣钵的太子,一个顺从他的太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太子。

而不是处处忤逆他的天下人的太子。

那一段时间,不少官吏因此毙命。

最后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宣其与苏泰都意识到,嘉和帝不可能更改征收税收的想法。

他犯下的错,他不想担,他让天下百姓担。

宣其与苏泰知道,这场税收征下去,将有多少白骨路于野,多少父母卖儿鬻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们不忍心看。

这税收决不能往下征收。

他们说不动皇帝,皇帝防范着他们。

要救天下百姓,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们想,发动兵变,先控制住局势,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将来等他们将一切平息后,嘉和帝还是那个嘉和帝,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届时他要惩罚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后悔。

但是这一次,他们必须拨乱反正,必须让天下百姓度过这个浩劫。

祁丹椹淡淡听着,望向苍茫的夜空。

细细的雪如同空中浮尘般飘散。

十几年前一样的苍茫夜空下,也有一对师生站在北风呼啸中,望着天边细雪。

苏泰登上钟台的百尺高楼,远眺着墨靛色夜空与夜空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他问道:“殿下想要的是怎样的一个天下呢?”

宣其郑重有声道:“本宫想要王朝海晏河清,想要百姓安居乐业,想要国家繁荣昌盛。不会有有才之士被埋没,怀才不遇郁郁而终。不会有无辜受冤的百姓,无法沉冤昭雪。不会有士族子弟仗势欺人,平民百姓有苦无处申。更不会有荒废的田地、没地可种的百姓、渎职的官吏、被父母贩卖的儿女、饿死于闹市的白骨……”

苏泰:“那殿下会后悔吗?”

宣其:“不知道。太傅呢?”

苏泰:“微臣不会后悔,有些路终究是需要用血去探路的,如果能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探出更好的一条路,微臣这条命,死得其所……至于后世史书的寥寥数笔,是忠是奸,那是后人的事,微臣只想让现今这片夜空下的黎民,去迎接一个更好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