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椹根据通风口的光线偏移,分辨出时间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他前后经历了四场审问。

这期间,他见过安昌侯、宋慧娘、齐云星等齐家人。

这一家人果然不出他所料。

安昌侯将当年之事全部推到宋慧娘身上。

当年安昌侯不想安昌侯府染上黑点,传出逼迫嫡子去京郊庄子、害得嫡子被烧死的丑闻,便对外宣称齐云桑病逝。

现今重翻旧账,安昌侯将一切歪曲成宋慧娘丧心病狂,嫉恨苏洛,又想让自己儿子继承安昌侯爵位,便撕毁绑匪勒索信,找孩童伪装齐云桑。

为了隐瞒这一事件,她对安昌侯谎称齐云桑病逝。

她阻挠他看儿子的遗体,将冒充齐云桑的孩子的尸体草草安葬,当时安昌侯悲伤过度,愧对爱子,便没有查看尸首,这才闹出今日骇人听闻的欺君案件。

宋慧娘也对这一切供认不讳。

宋慧娘知道,若是她不将一切罪责扛下来,那么就是安昌侯谎称齐云桑病逝。

王府侯爵及其嫡子病逝,是要上奏朝堂的。

一般府邸只需要上奏一道奏书即可,谁能料到会出今日之事?

所以,当时安昌侯上奏齐云桑病逝,就是欺君。

若他欺君,加上祁丹椹欺君罔上七年的大罪,整个安昌侯府将不复存在。

那么,齐云星也将被牵连。

宋慧娘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为罪人,被发配边疆充军。

所以,她必须保住安昌侯府。

她为了儿子抗下所有,可她的儿子齐云星,全程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

这对母子,生在安昌侯府,也真是可悲。

祁丹椹靠着墙壁,回忆这几天的审判。

他想从这段时日李从心与御林军指挥使审问他的态度,来推测嘉和帝的态度。

若嘉和帝想要他死,那么这两人的审问一定是将他往死罪上审。

若嘉和帝想要他活,那么审问的罪名就会轻很多。

可是这两人一直中规中矩公事公办的模样,让他无法揣摩帝心。

锁链哗啦啦的一阵响。

祁丹椹抬眸看去,只见宣瑜推开牢门,拄着手杖,走了进来。

宣瑜见到祁丹椹满身血污,灰白色囚衣上道道血痕,形容憔悴落魄,不由得有种恍若隔世之感,道:“你这个样子,倒是很像小时候。”

当年,他在京郊山道上遇到的孩子,也是白衣脏兮兮的,身上有些脏污。被木板夹着的左腿上有道道血污,看上去极其憔悴。

祁丹椹将凌乱的长发往后拨了拨,道:“像,但不是。”

宣瑜在他身上找幼年时的光影,而他早已不再是京郊的那个孩子。

过去早已逝去。

宣瑜见他又在否认幼年时的一切,不由得气闷道:“为什么不是?你已经承认你是那个孩子,这是你没法否认的事实。当初是你说你要做本王的朋友,你答应帮本王养那窝青鸟,你还说等它们好了,我们一起将它们放飞……”

他最厌恶的是祁丹椹否认山道上的一切。

那是他最难以忘记的时光。

他的否认就像在抹杀他曾经的美好。

祁丹椹毫不留情的打断他:“殿下,那窝青鸟已经死了。匪寇放火烧庄子时,那些青鸟因腿伤重病,绝无生还的可能。所以,有些结局早定了,它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

宣瑜闻此言,心下暗沉。

当初他为了有理由去找那个孩子,他几次三番在青鸟的腿伤好了之后,再将它们的腿折断。

这才导致那窝鸟越来越重病。

他不甘心,语带愠怒:“死的是青鸟,又不是你我,如果真是死局,就不该让你我在京都相遇,让本王认出你。”

祁丹椹知道,宣瑜是个清醒的疯子。

宣瑜明知道他早就拒绝他以及他的一切,但只要宣瑜不认可这个事实,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在宣瑜的面前,他所说的话不能留下一丁点余地。

这个人,他只认为他想认为的。

他认为他爱他,他就要得到他。

他想要得到他,他就要去杀了他认为的情敌宣瑛。

思及此,祁丹椹直接道:“对我而言,当年京郊山道,答应帮殿下养青鸟,说愿意做殿下的朋友,不过是童年无忌……”

宣瑜见祁丹椹又在诋毁他所认为的美好的一切,怒道:“闭嘴,本王不想听你说话。”

祁丹椹并未理会宣瑜,直接了当继续打破宣瑜为自己构建的美好过去:“小孩子不都是今天想同这个人做朋友,明天就同谁绝交,我同我六表哥绝交了四次。所以,当年无论是不是你,我都会这么做。那段岁月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从未入局,而殿下将那段岁月看得太重了,您从未出局。”

宣瑜恼怒道:“闭嘴,别再说了。本王暂时还不想伤害你,你别再挑衅本王。”

在他眼里,祁丹椹是唯一的朋友,是他喜欢的人,是那个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人。

而在祁丹椹的眼里,他只是京郊遇到的路人甲。

祁丹椹直接拒绝了宣瑜此行目的:“还记得我曾经问过殿下,若我挡了你的路,你会杀我吗?当时我说的是我会,希望殿下也会。如今,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承蒙殿下错爱,记挂至今。殿下,请回……”

祁丹椹“回吧”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身上的铁链被宣瑜猛然一拽。

他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他身上铁链串联着镣铐,从脖子串联到手腕,再串联到脚腕。

此刻,宣瑜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拽着铁链,将祁丹椹单薄瘦弱的身体提向自己,而祁丹椹被迫面对宣瑜愤怒阴沉的面容。

他拽着他颈脖处的铁链,眸子赤红,已然震怒到极致。

祁丹椹被迫仰着头才能够呼吸,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来。

他无惧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眸,将未尽之语道完:“殿下,请回吧。”

从宣瑜踏入牢房起,他就明白宣瑜已经与魏信达成某种协议。

宣瑛进入这里,尚且需要花费一番功夫,还被李从心几次催促,而宣瑜却能大摇大摆的进入。

可见宣瑜是得了魏信的允许。

若他猜测的不错,宣瑜必定将世家搅得一团糟,魏信才肯妥协。

否则以魏信斩草除根的铁血手腕,魏信不会让宣瑜来见他。

他也猜到宣瑜是来劝他归顺的。

所以,他才说“请回吧”。

宣瑜紧紧的勒着铁链,因太过用力,铁链磨破他手心血肉,血顺着铁链缓缓滴落,有些滴落到祁丹椹脏污囚衣上,仿若在囚衣上绽开点点红梅。

他看着被他拉到近在咫尺的面容,看他因呼吸不畅而红白交错的脸,一股心疼、愤怒、不甘紧紧裹紧他。

长久的压抑让宣瑜的暴怒如火山喷发:“那是本王人生中最难以忘记的一个月,只有那个月,本王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过。竟然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月。祁丹椹,你总是仗着本王对你的感情,肆意妄为的践踏本王的尊严。”

祁丹椹满是红血丝的疲倦眼眸望着宣瑜,因被迫仰头又呼吸不错而泛红的眼尾,汇聚出一滴生理性的眼泪。

他看着他,唇畔不自觉溢出几许讥笑:“践踏你尊严的,难道不是你的偏执与自作多情?咳咳”

宣瑜猛然将锁链收紧,勒得祁丹椹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窒息,他被迫极力仰着头,张开嘴,却半点空气也没有流入肺腑。

宣瑜望着这人窒息的面容,怒道:“你怎么能说这是本王的自作多情?是你说要做本王的第一个朋友,是你说要帮我养青鸟,也是你许下了承诺,既然做了承诺,你为什么不做到?这么多年,只有本王心心念念记着,在本王找了十数年之后,在本王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后,你却告诉我你从来没将当年的承诺当回事,那本王这十数年的寻找算什么?”

当年他看到他。

他以为他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同类。

他们同样瘸着左腿拄着拐杖,他们都没有朋友,只有彼此。

他是单腿怪物,遇到了另一个单腿怪物,他不再孤单。

可是祁丹椹不是瘸子,不会拄一辈子的拐杖,只有他依然是那个拄着拐杖生活在人类世界的怪物。

他就好比是黑夜中唯一的萤火虫。

有朝一日,他看到了一颗星星。

他将他错认为同类。

可惜星星就是星星,他不是萤火虫。

有朝一日,星星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孤单的萤火虫寻找着那个他唯一的同类与朋友。

他终于找到他。

可星星说,他这只可怜的萤火虫从未在他眼底留下过痕迹……

祁丹椹逐渐涣散的目光中,难得显出几丝悲悯,但言语却极其刻薄:“算浪费时间。”

宣瑜紧紧凝视着祁丹椹薄情寡义的面容:“这么说,你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意跟我走?你明知道,我可以救你……”

“哈哈哈”祁丹椹笑出声。

因他颈脖被勒紧,笑声沙哑且极短。

他不受控制剧烈咳嗽着,又因为窒息感,他的咳嗽声被闷在喉咙里,只有身体在因咳嗽痉挛,打着颤儿。

因为笑声与咳嗽,让他泛红眼尾凝聚的泪滑落。

一滴,是悲悯,也是哀伤。

其实,若不是他注定与魏信不死不休,他还是愿意与宣瑜成为朋友的。

但他知道,以宣瑜偏执的性格,就算他们成为朋友,也会走向决裂。

可万事没有如果。

他道:“殿下,我本身是一位政客。如果放到以往,我遭遇到这样的绝境,我会毫不犹豫的利用你。但是,就如同有人讨厌欺骗感情的人,他不愿意欺骗我的感情一般,我现在不想欺骗你,更不想利用你。如果我注定死在牢狱中的话,就证明我的天命尽了,而不是用其他东西换来苟延残喘的生机。”

宣瑜怒道:“那个傻子是谁,竟然让你连欺骗本王利用本王的机会,都不给本王?”

想到什么,他愤怒道:“是宣瑛吧?只有宣瑛傻傻的挺纯真,自以为很可爱,其实可恨到令人发指……”

这时,他才注意到祁丹椹颈脖处挂的红线。

他将那根红线拽了出来,是一枚黄玉佛牌。

他陡然明白过来什么,江南人士有送佛牌当定情信物。

这枚佛牌有些年月,是宣瑛生母的遗物。

当年在南书院时,宣瑛不小心将佛牌遗失,宫廷的侍卫找了两天,才在莲花湖中锦鲤的肚子里找到。

他拽着铁链,不甘心道:“你答应宣瑛了?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什么答应他?”

祁丹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怕他又因此刺杀宣瑛,解释道:“锦王殿下见我多灾多难,将这枚佛牌送我辟邪。”

宣瑜眼眸微深,注视着祁丹椹:“你何必要为他开脱呢?不管是不是因为你,他都得死,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他是用哪只手送你佛牌的?”

祁丹椹:“……”

他怎么知道?

宣瑛那晚给他上好药,佛牌就已经挂在脖子上了,更何况戴佛牌难道不是两只手吗?

宣瑜扔掉手杖,猛然拽下佛牌。

祁丹椹挣扎去抢,宣瑜直接勒紧铁链,祁丹椹被隔绝了所有生机。

半晌,宣瑜陡然手一松。

祁丹椹摔在地上,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他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颈脖处有一道深深的被宣瑜勒出来的血痕,那道血痕在苍白的颈脖处,极其触目惊心。

宣瑜看到自己弄出的痕迹,非常开心爱怜的伸手触摸祁丹椹的颈脖。

他刚一触碰到,祁丹椹就偏开头。

他十分不满的摁住祁丹椹的肩膀,正好按在肩膀的伤口处。

本就未曾料理的伤口,瞬间被按得崩裂流血,疼得祁丹椹出一身冷汗。

宣瑜摁住祁丹椹,手抚摸着祁丹椹颈脖处的勒痕,啧啧啧感叹道:“你没发现你身上留下痕迹才是最好看的吗?”

随着宣瑜的手在祁丹椹颈脖处游走,祁丹椹皮肤泛起一股寒意。

他冷冷瞪了宣瑜一眼,不忘刻薄嘲讽道:“殿下这么喜欢在别人身上留下痕迹,不如来大理寺当刑讯衙役。包吃包住,还能满足殿下的恶趣味。”

宣瑜边摸,边感叹道:“不,本王只喜欢在你身上弄出痕迹。你放心,本王怎么可能舍得你死呢?本王为你打造的东西,你还没用呢。你死了,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本王要你好好的活着。好了,进来的时候太长了,外公该催我了,本王该走了。”

说着,他捡起手杖,站起身朝着天牢外走去。

祁丹椹追问道:“等等,将佛牌还给我……”

宣瑜走出牢狱,往外走去:“这种烂佛牌亏你也爱戴,等本王送你一万个纯金的。”

祁丹椹:“我不要金的……”

他刚追到牢房门口,牢房就被锁住,宣瑜已经走出视线。

走出天牢,上了马车,宣瑜没有直接回肃王府,而是去了京郊的别苑。

一入别苑,宣瑜就看到有五六个眉目棱角极其像祁丹椹的人。

其中有两个神似到一颦一笑面容身形几乎都与祁丹椹一模一样。

若不是与祁丹椹相处日久的人,怕是极难分辨出来。

宣瑜问心腹道:“怎么样了?”

心腹:“训练的差不多了,只要祁大人一离开那座监狱,我们就能立刻将人换上去,之后再……”

他做个灭口的动作。

宣瑜点点头。

他外公执意要祁丹椹死,所以他找了一批替身。

届时,在上刑场之前,用那个最像的替身将祁丹椹替换下来。

之后,他要将祁丹椹关起来,关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从此后,祁丹椹死了,只有他的祁丹椹还活着。

他是这世间唯一一只可怜的萤火虫又如何?

他喜欢的星星,他就一定要摘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