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

楚习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满眼都是愠怒:“你这种生来就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皇子,有什么资格说我不配?你经历过绝望吗?你经历过无奈吗?你知道理想被践踏的滋味吗?”

“你知道拼尽一切努力都抵不过权贵一句话的不甘吗?你知道十载寒窗以为能踏破阶级施展抱负,最后发现寒门依旧是寒门,士族依旧是士族,你的抱负在权贵面前不过一句空话的那种痛苦无奈吗……”

“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懂我们?整个天下,就你们皇室是最大的世家,你们享受着最大的权力,到头来,你怪我们寒门忘却理想,你没有经历过我们的苦,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绝望之后进行的选择?”

说至此处,他眼底的愤恨尽数消失不见,只余下满目的不甘与凄凉:“我没有对不起先太子殿下,他提携我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的才能,我们这是互取所需,哪儿来的什么知遇之恩?尽管如此,在为他副将时,我依然豁出性命,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你口中所谓的知遇提携之恩。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不该为了死人浪费自己的一生……”

少年时,他曾立志要成为一名英雄。

他刻苦读书,发奋图强,十载寒窗,终于一朝金榜题名,殿试被当今圣上点为榜眼。

他满怀着激动心情,春风得意看遍京都花,鲜衣怒马醉卧郊外亭,提笔挥毫就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句。

第二日酒醒来,朝廷的任命公文也到了。

他这个新科榜眼竟然被分派到黄沙戈壁的边城小县城,而世家出来的探花郎竟然直接入翰林,担任正六品编撰。

他知道自己输在了出自寒门。

他想,只要好好干,立了功,就会升迁。

他一次次拿命与蛮夷匪寇搏斗,救下三千百姓,保护一城安危。

他等啊等,等来的只有朝廷几句空话的嘉奖。

他知道他的余生怕是都要蹉跎在这座边镇小城里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县城的三千百姓,那么多性命,没有让他升迁,却因为找回县主的马儿,从此得到先太子的赏识。

他被县主举荐给先太子殿下,先太子怜惜他的才能,可他并不开心。

回来的那日,他拼命的抽着马儿在边塞黄沙中奔跑。

他一遍遍的问自己。

这个世道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十载寒窗满腹经纶却被发配到这种地方?

为什么三千条人命还不如一匹被权贵视作玩物的畜生有份量?

他苦苦追寻这个答案。

风沙没有告诉他。

残阳也没有告诉他。

直到马儿累得吐血,倒地身亡,他才停下来。

因为得到先太子殿下的青眼,他的才能有了施展的地方。

他纵横沙场,保家卫国。

他踏平匪寇的巢穴,单枪匹马直入西羌的都城……

他终于活成了梦想中的样子,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少年英雄。

再后来,南阳县主看上了他。

他并不爱她。

但他能怎么办?

他怕他不答应她,就会失去了一切。

先太子殿下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提拔他,也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弃用他。

他不想再回到那座边城吃沙子。

所以他娶了这个丧夫大他八岁的寡妇。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举措是对的。

因为搭上了宗室,他从此平步青云。

他以为这是完美的一生,可是,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钟台逆案之后,太子与苏国公被下狱,骠骑军上下被屠戮,而他们这些沙场喋血,马革裹尸忠君爱国的英雄,却被自己保护的人,一个个杀害……

当他被押入天牢里的时候,看到魏信穿着一身绯红官袍出现在牢狱门口。

明明他身量并不高,声音也并不大,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

只要他哼一身,就有人跪在他的脚边任他践踏。

到了这时,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势。

能决定一切的是权势。

为什么魏信可以决定一切,因为他手里握着最大的权势。像先太子苏国公这样的人物的命运都被他捏在手里,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没了权势,英雄也只不过是一堆烂骨,什么也不是。

先太子苏国公这样可以名垂千古的英雄在权势面前,不也成了乱臣贼子?

英雄、理想。

这是最诲人不倦的两个词……

再后来,因为南阳郡王的四处奔走,他被保了一命。

世家依然不肯放过他,他们轻轻松松就决定了他的命运,他被发配到潮湿阴寒的苍山县。

在这里,他才看清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多么不堪一击。

他身上有多处旧伤。

在这种潮湿阴寒的地方,他的旧伤隔三差五的发作。

可他的俸禄连两贴药都买不起。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妻子,埋怨他连累了她。

她骂他无能,骂他窝囊,骂他不如她的前夫……

这时,魏信派了枣子来杀他。

凭他的功夫,别说枣子,就算再来十个这样的刺客,也杀不了他。

因经历过钟台逆案血腥的场景,他心底对魏信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不敢对这个女子下手。

在将枣子关起来时,他了解到她的过去。

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又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都可以获得新生,为什么自己没有崛起的可能?

他不敢杀她,因为她是魏信手下的人。

他不能杀她,因为她与自己太像了。

所以他放了她。

在他放她时,她说魏国公有话要对他说。

他诧异,问枣子为何先前不说?

枣子说,魏国公交代,如果他杀了她,那么这些话就没有说的必要。

如果他没有杀她,那么就要将这些话传达给他。

他这才知道魏国公要他归顺他,投名状就是他妻子的命。

枣子走后,他辗转反思。

在这个鬼地方熬了一年多之后,他终于对妻子下手了。

他不甘心一辈子在穷乡僻壤里埋没。

他满腹才华,一腔抱负,却因为不是出自世家,就被发配去边塞。

他为国为民,任劳任怨,保护了三千百姓,却抵不过找回一匹权贵的畜生。

先太子与苏国公忧国忧民,骠骑军上下保家卫国,最后全都下场凄惨,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所有人都在用血泪证明一个事实在权势面前,所有的理想、报复、功绩就是烈日下的薄冰。

他不想要薄冰了,他想要烈日。

他向魏国公投诚了。

魏国公欣然接受了他,并且将枣子给了他,任他差遣。

这是魏国公使的美人计,既是让枣子留住他,也是为了让枣子监视他。

他含笑接下这美人计。

他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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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魏府。

魏成匆匆跑到魏信书房,一口气道出军情道:“爹,让太子给逃了,长远侯那个老东西不知道使出什么戏法,竟然将太子送出了城,易国公那个匹夫为了帮太子争取逃亡时间,竟拖住了北衙禁军,现在易国公已经死了。”

魏信老眼虽昏花,依然有骇人威力,他冷冷道:“去追,生死不论。”

在祁丹椹被放出牢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皇帝要与他们鱼死网破了。

他提醒过皇帝,问皇帝究竟想要什么……

那是威胁,也是条件。

若皇帝还顾及着世家,如同以往那样,与世家保值着平衡,那么皇帝就要杀了祁丹椹。

若皇帝执意要与世家为敌,那他只能重新选皇帝了。

因而乘着宣瑛与祁丹椹去苍山县赈灾修筑大坝,他提前通知楚习,要他杀了祁丹椹与宣瑛。

而他乘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发动宫变。

兴许是他这些年年纪大了,太过温和,让皇帝忘了他从来就是个雷厉风行手腕强硬之人。

如今整个京都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所以宣帆、宣瑛、祁丹椹,都不能活。

魏成领命,让人去追宣帆与雷家等人。

他担忧道:“爹,你觉得那姓楚的,真的能杀了宣瑛与祁丹椹?那姓楚的不是宣其的亲信吗?那些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怎么可能会背叛宣其?”

魏信斩钉截铁道:“他当然会背叛宣其。当年老夫就是看到了他那双不甘害怕的眼睛,才决定饶他一命。”

当年,钟台逆案之后,苏泰被抓,他去牢狱中看苏泰惨败的面容。

他看到了一批批被抓的苏泰与宣其的亲信。

那些人,一个个的,都视死如归。

那些眼眸,望向他时,或愤恨,或恼怒!

只有一个人,看向他时,是不甘的,害怕的。

尤其是他当着那些人的面处决了几个逆党,他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所以,他决定放他一马。

否则他若真想杀人,以南阳郡王那群没实权的宗室,能奈他何?

之后,他将枣子派去刺杀那人。

若那人对宣其是真的忠心,那枣子必死无疑,也就意味着这个人不可留。

若那人对他是真的恐惧,那么他就不敢杀枣子。

所以,他才让枣子在活下来之后,将他的话传达给那人。

只有真的恐惧与不甘,才会让那人不敢生出逆反之心,从而一心一意归顺他。

他派枣子去还有另外一个用意。

楚习与枣子太像了。

他只是为了告诉楚习,只有他,才能让楚习重获新生,就如同枣子那般。

实际上,在魏信看来,楚习不配与枣子相提并论。

枣子想要成为女侠,本着善意与热爱去做这件事。

而楚习不是。

楚习或许是想当一个英雄,但他只想当一个鲜花着锦的英雄。

他想要的是鲜花着锦,而不是英雄。

如果他仅仅想当英雄,在当年他保护三千百姓时,就已经是了。

他看不上这个人,但不妨碍他为了大局利用他。

他要安插一个意想不到的棋子给宣帆。

他要让这个棋子在将来给宣帆致命一击。

可惜他发动宫变的速度太快,到了不得不用楚习之时。

否则这枚棋子定大有用处。

思及此,魏信叹息道:“其实这次如果去的不是宣瑛与祁丹椹,而是宣帆,或者其他的人,楚习绝对能杀掉。就凭他骠骑军副将军的身份,宣其的亲信,苏泰的半个门生,保家卫国的将军……等一系列头衔,都能让他轻易取信于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次去的是宣瑛与祁丹椹,这两人当年都太小了,且都是人精……这一枚棋子安插了十四年,不知是否会成为一步废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