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44章 除夕夜,少年事

除夕宫宴终于来临, 燕知微划去了几个姓氏,再呈给皇帝。

裴氏曾经显贵世家,在长安城世族中坐三望二。但是参与政变, 闯入禁宫, 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年前, 楚明不欲横造杀孽,裴氏全族如今被押在天牢, 大抵逃不出一个株族的罪名。

王家也参与了宫变, 死罪难逃。

燕知微划去其姓氏时,难得想起一桩旧事, 还玩笑似的说给楚明听:“燕家祖上多名相,桃李天下, 虽然到上代已经没落,但是族学还是在长安赫赫有名, 许多世家弟子都会在燕家学堂读书。臣在学堂里, 也经常遇到来上课的别家子弟……”

这些都是燕老太爷的庇荫。燕知微阖眸, 可惜他血缘上的父亲不通俗务, 又懦弱迂腐, 没有丝毫担当, 燕家虽败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甚恶之, 却也还有为官底线,不会罗织罪名, 欺瞒圣听,只为报私人恩怨。但是被他揪住错处, 燕知微连父亲也一样贬,甚至还在惋惜他犯的错不够大。

楚明听他讲起旧事, 双手置于膝上,身躯微微前倾,竟是来了兴致,道:“哦?”

在燕王府里,燕知微为了假借燕家之势,让楚明觉得自己用处大,所以不肯暴露他是一名不被承认的庶子,向来甚少谈起过往。

后来,燕知微才知道,楚明早就知道此事。

他留自己在身侧,看的压根不是燕家的光环,而是他这个人。

楚明被勾起了好奇心,燕知微却住了口。

他想起王家已经在牢里,死罪难逃了,他若再说些有的没的,有些搬弄是非,落井下石之嫌。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臣早就不在乎了。”燕知微眨了眨眼睛,凑近替他整理冕服,笑道,“知微最近,总爱和陛下说些少年事,是不是显得有些傻?”

“朕爱听。”楚明平展双臂,由着他抚平衣裳褶皱。

他淡淡笑道:“百官很快就会入金銮殿,朕会赐宴,除夕事情多,怕是没时间听。现在爱妃不讲,朕会一晚上心不在焉,这是不是知微之过?”

燕知微听他无赖,睁大了眼睛,道:“这也是臣的锅?”

楚明颔首,摆明了要听。“为了不背锅,知微是不是该从头道来?”

“臣还挺讨厌长安世家的。”燕知微抚过君王修长的手臂,将明黄色的衣袖整理好,低声道,“臣在为相时,总是和他们对着干,陛下也看在眼里。”

他不止是为了做楚明的刀,为君尽忠,才想要打压世家。

他从此事中生出的无限热情与斗志,明眼人看去,就知晓他厌恶极了世族作派,一心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燕知微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

所以,他才向楚明要更高的地位,依傍君王,俯瞰少年仇怨。得势更猖狂。

“长安勋贵,整日斗酒纵马,倚红偎翠,清谈终日,最是无趣无聊。”燕知微说起时,难免带着些隐藏很好的不喜。

“他们自诩长安少年郎,挥金如土时,却不知长安市坊繁华之外,生民如煎,他们锦衣簪花,章台走马时,看不见沿路多有倒毙者。”

燕知微为他整理冠发,温柔道:“陛下从未说错,景朝之患,在刮骨吸髓的世族勋贵。”

“臣若为相,拼得一身污名,也要找一找这些四世三公、朱门楼第的麻烦。就算今日扳不到,也要教他们绊倒,教他们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

“他们得明白,这是您的天下。他们自以为的钱袋子,是您的库仓。”

“知微懂朕。”楚明转过身,看着一袭贵妃礼服的燕知微,揽住他的腰,竟是径直把他抱起来转圈。

“朕要治河道,要赈灾民,要鼓励耕种,要给边关拨军饷,缺钱,一群穿金戴银的硕鼠在朕面前耀武扬威,分明是踩着朕的面子,告诉朕,朝廷的钱都去哪儿了。”

燕知微身量轻盈,楚明身负武艺,抱他轻松的很。

“……陛下,正经些,马上就宫宴了,臣的衣服都要皱了。”燕知微小声埋怨,脸却红透了。

“好,不闹了。”楚明心里激荡。

每次这般交流朝政观点时,他喜欢极了燕知微,觉得他是天下第一懂他的知心人。

“朕给爱妃做面子,教你坐在朕身边,好不好?”

“……那是皇后的位置。”燕知微无奈。

“迟早的事情。”楚明不以为意。

与燕知微相关的事情,他向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想一出是一出。

“今日赴宴的,有不少喜欢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大人。”燕知微意有所指道,“您当心又被奏折淹了。”

“扔了不看。”楚明前两年根基不稳,暂且忍耐。

如今,他既然动了铡刀,就一门心思清除积弊,才不会管名声。

楚明也不吝将君王忌讳剖白:“朕从燕北打入长安,给朕面子,说朕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但是在那群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眼里,朕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子,不是显贵望族之女,就是出身不好,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朕不配。”

“笑话,陛下不配,谁配?”燕知微冷笑,“陈留王、长沙王就配了?”

楚明继续道:“更别说,朕还是从燕北打出来的,把早就被边缘化的燕地将门带入朝中,他们向来都是称朕的兵将‘泥腿子’,看他们不起。”

“他们是平定天下的功臣,今日的四海升平,甚至朕的皇位,全靠当年将帅军士出生入死!看不起,他们算老几?嘴皮子是能打天下,还是能治国安邦?一群废物。”楚明冷笑。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对世族与功臣集团的矛盾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正待发作。

皇帝不发话,这些与他出燕云十六州的将帅,就算被明里暗里怼过,也是不吭声。

燕知微也提醒过他们,忍着。功臣最怕骄纵,目无君王。被人耍嘴皮子欺到头上,反正不疼不痒,反击才会受君王猜忌,不反击,等君王回护,也是另一种以退为进。

他早就看出来,陛下不会忍耐太久。

楚明态度明确,在除去宗室里不安分的兄弟后,他打压世族之意昭然若揭。

燕知微闻弦歌知雅意,弯起唇,笑道:“陛下别动气,臣说就是了。”

既然陛下已经有了此意,此时他再给长安勋贵们上些眼药,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与他的计划也不谋而合。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燕知微眼睫掀起,目光清如秋水,凝视着他,“少年时,臣在族学读书,这是臣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学习途径。那时候,臣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非常珍惜,以为显出过人的天赋,就能得到尊重,得到地位,改变在燕家窘迫的处境。”

少年天才的燕知微,身份明明最低微,天分却压过了主母所出的燕家嫡子,如何不会为人所忌?

倘若他变成庶子,得到参加科举的机会,他难道不会一步登天?

家主懦弱,主母强势,最怕庶子压过嫡长子,对他越来越看不顺眼。

燕知微初露天资时才七岁,就能轻易压过整个学堂里的世族子弟,又长着美若天仙的脸,他会被如何排挤,可想而知。

他不欲提那些明面嘲讽,背地排挤,甚至是欺凌。他还是个孩子,就要直面惨淡恶意。

“……学些本事,果然是很难的事情。”

“能想象吗?世族子弟聚会时,我那名义上的兄弟,总是指明我去,不是承认我的身份,而是为了多个人欺负,看我被讥讽,被泼水,或是摔倒的狼狈模样取乐。”燕知微说到这里时,已经没什么表情。

“臣这样没有任何靠山,甚至被默认了低贱,难以翻身的人,欺负起来最是安全。”

燕知微的察言观色,是少年时夹缝里行走,学会规避恶意,自我保全,才逐一磨练出来的。

“当时娘亲问我,在族学里面学到了什么,有没有受欺负时,我为了教她安心,总是说,没有。”

“她过得艰难,唯一的希望是母凭子贵,我只有学。”燕知微提起娘时,明显温柔几分,“不过,娘亲大概也看出来了?她向来都是敏锐的。”

燕知微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楚明蹙眉,握着他腰的手紧了紧,他才恍然,微微笑道:“陛下不必忧心,臣是在说些凄惨的童年,讨您心疼呢。”

他说的越是坦荡,楚明越是知道,他受的欺凌还要多得多。

“后来,主母不让我上族学了。”燕知微回忆,“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算再藏着掖着,不露锋芒,主母也怕我成长太快,就断了我学习的途径,关在家里。”

他短暂地接触过那个圈子。世族勋贵之间时常交流,宴会很多。他只去过几次,本是为了给嫡兄当陪衬。

燕知微面容姣好,依稀可以看出未来的卓然风姿,就算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也容易压风头。后来,他就不去了。

他如同一滴水没入汪洋,没人记得住他的少年天才。他被长安彻底遗忘,生命埋葬在燕家这口逐渐枯萎的井,看不见一丝希望。

“后来的事情,陛下就知道了。”燕知微道。

直至今日,燕知微才轻叹,道:“如果当年没有遇见您,臣上不了燕家族谱,就没有办法科举,更不会有未来。”

“……科举乃通天之道,多半都将寒门拒之门外,这样的路,是不会为一名歌女之子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