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是疯子。”朱鱼挽上夏光的胳膊,“我从小就见他在村里晃荡,不跟人说话,总是自言自语,倒也没伤过人。”

  听她这样说,夏光松了口气,只是和疯子擦肩而过时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这个人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很瘦,头发很长很乱,像朵蘑菇云。虽然神神叨叨,但果真跟朱鱼说的一样不伤人,甚至说她们从他旁边过去时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说的话也听不清是什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似的。

  “每个村里几乎都会有一两个傻子疯子。”朱鱼说,“我小时候就爱跟傻子玩,她叫三妮儿,和我家住一条街,那时候水库里的水还很清,她会带我去水库边洗衣服,给我抓小鱼。还会跟我玩一种摔泥碗的游戏,就是和好泥把泥捏成碗的形状,然后碗口朝下往地上一摔,谁的碗破了谁就赢了。”

  “那时候我欺负她是傻子,总是捏碗的时候故意把碗抠破,赢了几次后她拆穿我是作弊,我就觉得她一点都不傻。”

  夏光在朱鱼的徐徐回忆中仿佛看到了那些充满童趣的场景,嘴角不经意上翘。

  “后来我妈一看见我跟她玩就骂我,我就不敢再找她了”朱鱼打断夏光的臆想,“姐姐,我们到了。”

  两人在两扇大铁门门口停下,台阶很高,上去跟爬坡似的。朱鱼拿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人来给她俩开门。

  “哐”一声,门被从里打开,体型偏胖的女人打着哈欠柔声问朱鱼:“饿不饿?让你明天来你非得今天来,大半夜的我还得给你开门。”一边好奇的往夏光身上打量。

  “不饿,在车上吃过了,明天的车票时间点都太晚,到了也天黑了。”朱鱼随便应付完,介绍夏光,“这位是我朋友,叫夏光,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她没来过咱这里,我就想带她一块来看看。”

  “阿姨好。”夏光乖如鹌鹑。

  “你好你好,坐那么久车快进来休息休息吧。”女人招呼她俩进堂屋,看着夏光感慨,“这闺女个儿真高。”在北方人里都算高的了。

  朱鱼把行李箱提进堂屋,声音放低,“爸和博文都睡了吗?”

  “你爸去医院伺候你奶奶了,博文早睡下了。”粱艳絮絮叨叨,“你说你奶哪次住院不是咱家掏钱咱家伺候,你大爷就跟没事人似的,合着娘是你爸一个人的?”

  骂骂咧咧完,梁艳将客厅灯打开,看清女儿的那刻怔了一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朱鱼从十五岁进城打工起就常年不回家,每次回来都比往常高那么一点,但总体没大变化,怎么这回瘦了那么多?胳膊肘一握就能给她捏断似的。

  “现在都以瘦为美,越瘦越瘦欢迎,超过一百斤就要被叫肥婆了。”朱鱼扯了个很有信服力的理由,听得夏光在心中连连翻白眼。

  “超过一百斤就是肥婆,那你妈我这样的是不是得去跳河啊!”梁艳嗔了她句,打着哈欠回卧室继续睡觉,“你们俩赶紧睡觉吧,动作小点声别吵醒你弟。”

  “知道了。”

  夏光一直以为朱鱼在父母面前是那种很会撒娇的女孩子,现在看来,或许她也只是对她撒娇而已。

  朱鱼提着行李箱带夏光去自己的卧室:“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你只能跟我一块儿睡了,嫌挤只能打地铺。”夏光本来想说“我不嫌挤”,等开门之后人就惊呆了,这哪是挤!这是非常挤啊!

  “这床有一米二吗?”夏光发出灵魂拷问。

  “没量过。”朱鱼过去趴床上伸长胳膊测了下,又爬起来说,“也差不多。”

  夏光麻了,她从小学毕业就没睡过两米以内的床,她想打地铺。低头一看塞俩行李箱就没地儿下脚的地面,她觉得一米二也不是不行。

  朱鱼把两人的睡衣拖鞋和洗漱用品都从行李箱里拿出去,带着夏光就出门穿过院子来到卫生间洗漱。卫生间的墙壁是水泥的,灯光昏黄,塑料花洒滴着水,下面有只水桶接着,“滴答滴答”听的人心乱。

  “我今天好累,不想洗澡了。”朱鱼用湿毛巾擦四肢脖颈,杏眼微眯瞧着夏光,“嫌不嫌我脏啊?”

  电动牙刷嗡嗡作响,夏光不方便说话,等把满口沫吐出来之后说:“你家你说了算。”瞧瞧这个人,其实心里是不嫌的,但偏偏就要换种方式说出来。

  朱鱼哼笑一声,心想我才不跟你计较。

  等两人都洗漱完已经接近凌晨三点,朱鱼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到床上硬是怎么都睡不着。

  黑暗中,她伸出指尖戳了戳夏光的肩膀:“姐姐,你睡着了没?”

  “没。”夏光懒懒道。她适应能力强不代表不认床。

  朱鱼支起半个身子,下巴抵她肩头:“你能不能哄我睡觉?”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

  “哎呀不要这个!”朱鱼打断她,声音低了下来,“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能不能?”

  夏光没回答。

  “姐姐?”

  夏光还是没回答。

  “你睡着了吗?”

  她没睡着,她在装死。古人云——“只要我装死装的够快,麻烦就找不上我。”

  朱鱼气鼓鼓“哼”了一声躺下,进一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一会儿将腿搭夏光腰上,一会儿胳膊垂她胸前,总之,怎么气人怎么来。一开始她是想报复她装睡不理她,后来慢慢睡着就真的维持了一整夜这种睡姿。第二天夏光顶着两只黑眼圈下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天一定要打地铺。”

  朱鱼心怀愧疚给她做了碗面当早饭,加蛋加火腿那种。

  夏光吸溜面条的时候朱鱼那开学上初一的弟弟朱博文正被自己老妈逼着背英语短文,背不下来不准吃饭。小兄弟眼泪连连盯着她手里那碗看起来香吃起来更香的鸡蛋火腿面,背着背着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到。

  “要不……让他先吃饭吧?”夏光忍不住提议。

  “不行!背不下来不能吃!”梁艳手里的鸡毛掸子指着朱博文,“开学就初一了心里还没点数!天天打游戏那游戏是能给你打出来套房子吗!还有脸学人家充钱买皮肤?你爸每个月几个子儿你不清楚!全家就指望到你这能出个大学生了你还一点不自觉!”

  朱博文边掉金豆子边把单词断断续续从嘴里吐出来,鸡毛掸子挥一次他吐一个,难为的跟公鸡下蛋似的。夏光一听他这些单词压根连不成一句话,估计是瞎掰糊弄他妈的,也没戳穿,心里暗自觉得好笑,怡然自得吃她的面条。

  吃完朱鱼就顺便把碗洗了,她家里还没接厨房水管,洗碗得从缸里舀水把碗摞盆里洗。夏光想帮忙,结果唯一能帮上的忙就是递个洗洁精。

  去医院用的交通工具是梁艳的红色电动三轮,一路闯红灯不带眨眼的,在朱鱼的再三劝阻下才稍加收敛。

  医院在镇子上,镇子叫拾木镇,医院叫拾木医院,开三轮车大概二十分钟就到,路上梁艳瞧着别人开的小轿车,不经意问朱鱼:“鱼儿啊,你现在在杭州做什么呢?”

  “服务员。”朱鱼说,“工资很低。”

  梁艳就没再说话。

  夏光将母女二人的一开一合都看在眼底,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就算心疼朱鱼,她也没资格插手,她能做到的只有在能力范围内护住她。

  车子进入两边栽满枫树的路上,离老远就能看到医院。夏光观察着两边,心想朱鱼没说错,这里确实只有狂风一吹就能折腰的树苗苗。如此纤弱,又如此生机勃勃。

  梁艳找地方停车,让朱鱼先带夏光和朱博文上去二楼西边倒数第二间病房。

  医院没电梯,上楼只能走楼梯,地上随处可见的食品袋和饮料瓶,楼梯扶手锈迹斑斑,要不是标配的消毒水味,夏光真以为自己来了家老旧的学校。

  朱博文跟朱鱼很长时间没见有点生分,和她待一块儿时大气不敢喘,从小他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听姐姐话要让着姐姐,在他心里自己年纪不大的姐姐是比爸妈还具有威慑力的存在。

  “博文,你早饭吃饱了吗?”朱鱼突然问他,她记得他只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颗鸡蛋。对于正处于成长期的男孩子,这个饭量确实小了点。

  “饱……饱了。”朱博文结结巴巴回答。回答完感觉和姐姐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也没那么紧张了。

  台阶上到第二层,朱博文的步伐轻快很多,用未进入变声期的童声对朱鱼说:“姐,我不想上学,我想和你一样出去上班挣钱。”

  朱鱼没发火,微微一笑问:“你觉得你能挣多少钱?”

  “我能挣一个忆!”未涉世事的小屁孩慷慨激昂表达出自己的豪言壮志。在他眼里,未来很长很长,人生也很长很长,长到实现他口中的天文数字就像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儿那么简单。

  走完最后一阶楼梯,朱鱼顺手挽起夏光胳膊,眼睛含笑望向自己的弟弟:“你可以先定个小目标,比如把买皮肤的钱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