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没有空调，阴暗潮湿，还带了点黏腻。
吴知璇的脑子飞速运转，本来是简简单单的程序化的会面，却突然有了变化。嫌疑人说她有内容要举报，她说要争取立功减刑。
该怎么办？
吴知璇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忽视嫌疑人的请求，告诉她自己无能为力；要么听取她的举报内容，判断能不能立功减刑，再回去和赵律说她又给她找了麻烦。
坐在里面的嫌疑人有点面容枯瘦，面色发黄，大大的眼袋，眼睛却从刚刚的暗淡无光到渐渐恢复光泽。
吴知璇知道这种光泽是她的希望。
仔细回忆卷宗内容，她所涉嫌的是容留他人XI毒罪，按照她以前的表现和情况来看，应该不会被判很重的刑罚。嫌疑人已经在看守所呆了一段日子，在这期间除了和她被指控的罪名有关的事情外没有提到其他内容，为什么突然在吴知璇来的时候和吴知璇提到立功减刑？
吴知璇蹙眉不解，深怕其中有圈套。
“你先等等——”吴知璇阻止她继续往下说，扶额沉思片刻，抬头说，“我们不谈和案情无关的事情。”
她打算拒绝。这仅仅是一件免费的法律援助案件，无利可图，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事情和赵律闹矛盾。而且这样的嫌疑人她见的多了，所谓的立功情节也仅仅限于道听途说，或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有用的线索少之又少，像面前这样的嫌疑人不太可能接触到实际有用的重大线索，从概率上分析基本是无用功。
“律师，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干了这些事——”嫌疑人恳求，看起来非常可悲。
但不可怜。
吴知璇合上笔记本，会见内容谈的已经差不多了，对于她所被指控的罪名本身没有什么争议点。吴知璇心里告诉自己应该见好就收，办完这件事情离开是最佳选择，不要多管闲事。
“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希望你配合检察院好好调查，等开庭我们再见。”
吴知璇不忍心再看她的表情，转身快速离开会见场所。
这也是她不喜欢做刑事律师的原因之一，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挣扎。这些人涉嫌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背后可能会有鲜活的故事，律师也是人，在进去之前塑造的所有坚强的心理堡垒或许会在某个时刻被猝不及防地攻破。
吴知璇面无表情地走出了看守所，出了那扇门之后，她停在大门前的空地上做了个深呼吸。
门口守着的人都还在，那对小姐弟也还在。
除此之外，门口停了一辆银色的大众车，车旁边靠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纺织的黑色西装，大概四十来岁，正在抽烟。见到吴知璇从里面出来，他掐灭烟头盯着吴知璇。
吴知璇疑惑，这人她不认识。
正在站牌等公交车的时候，好像见到那对小姐弟找着那男人说了一些什么，男人很不耐烦，打发了小姐弟。小姐弟继续恳求他，他甚至出手推开了小弟弟，小弟弟摔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沾了一屁股的泥巴。
吴知璇紧紧握了握拳，忍不住转过身去看那对姐弟。
小姐姐对弟弟说：“摔疼了吗？”
弟弟：“不疼，姐姐我的衣服脏了。”
“姐姐回去洗。”
“可是洗了我就没有衣服了，妈妈在里面，我们没有其他衣服。”
“你可以穿我的。”
“你的都是女孩子的衣服，我不要穿——”
“那我们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衣服吧——我可以捡几样出来再洗洗还能穿。”小女孩说。
弟弟懂事地点头。
俩人站在那边，眼巴巴继续瞅着抽烟男子。
“那个人真的是律师吗，他好凶，姐姐我怕。”
“不要怕，我们只要找到律师，就能见到妈妈。”
“姐姐，我真的好想见妈妈。”弟弟擦着眼角哭鼻子说。
“别哭，你是男生，男生不能哭。”小姐姐继续安慰他。拿衣袖去给他抹眼泪擦鼻涕，可是越擦越脏。
抽烟男子看见这场景说：“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别缠着我了，我是个律师不是做慈善的，你们要出律师费，我才能接受委托去帮你们见你们妈妈，你们有钱吗？”
红衣小女孩说：“我们暂时没有钱……”
“那就让你们的爸爸凑钱来找我，看你们可怜，我可以只收你们200块见一次。”抽烟律师说。
“我们没有爸爸。”红衣女孩低下头，“妈妈一个人把我们带大，她在里面。”
抽烟律师眯了眯眼睛，弯下腰：“那你们现在的监护人是谁？你们住谁家里？”他还把手放在了红衣小女孩的肩头，绿豆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小女孩，“能不能告诉叔叔，你现在多少岁了？要不然这样，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带你们去吃M记，你们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红衣小女孩看了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脸上表情纠结厌恶，但是她身边的弟弟却扯着她的袖子摇晃着说：“姐姐，我饿了，我好想吃汉堡包。”
看着可怜巴巴的弟弟，红衣小女孩一咬牙正准备答应的时候，却听见边上一个清亮的声音说：“你们在这里啊，怎么缠着人家，不是说好在外面安静等我的吗？”
吴知璇最终还是忍不住插手了。她不能看着这个猥琐油腻的律师把姐弟俩带走，虽然告诉自己不可以以貌取人，但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你是谁？”抽烟律师见到有人插手，感到不悦。见对方是个小姑娘，更看不起她。刚刚见到她进入看守所，猜测她也是个律师，但按照年纪可能刚执业不久，更可能是个实习律师，对于他这样的老油条而言，实习律师只不过是小鸡仔，他们不懂行业规矩，挺好欺负。
“我也是个律师，这俩小朋友是我的小委托人。”吴知璇笑眯眯说。
“他们是未成年人，怎么能委托你当代理律师？而且他们刚刚求我去见他们的妈妈，如果已经有你代理，为什么又要求我？”抽烟律师被破坏好事，一股执拗劲儿上来，“小妹妹小弟弟，你们认识这个人吗？如果跟着她走，我就不会帮你们喽，也没有人但你们吃M记喽？”
他用嘲讽的语气和小姐弟说，“我是凯达所的高级律师，专门做刑事的，经验丰富，每年办过几百件案子呢，你们上网都能搜到我。有些人说自己也是律师，但实际办过案子数量敢说出来吗？这案子交给你你敢接吗？网上能查到你的名字吗？”
凯达所？
吴知璇知道国内顶级律所的名字，也清楚A市所有有名头的律所，但就是不记得这家律所。但看起来这位凯达所的律师好像很嘚瑟。
吴知璇拿出手机去搜。
“请教大名？”
抽烟律师没想到她真会去搜，眉毛抖了下说：“周凯丰。”
吴知璇快速输入，崩出一个带了证件照的花花绿绿的广告页面。看来这位律师买了广告位，应该花了不少钱。这家律所没有正经的官网，她只能通过润色了的广告页查看他的背景。略微浏览一遍之后，吴知璇心里迅速有了定论。
“抱歉啊，周律师，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吴知璇说。
周凯丰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吴知璇低头检索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对方看：“我是吴知璇，现在是X所的一名实习律师，刚好律所也把我的名字和简历挂在了官网上，请您过目。”
周凯丰听见X所突然变色。X所大名鼎鼎，有百人数量的律师精英，还有几个顶尖的合伙人，甚至有程白这样的顶级律师冠名，年创收入达到千万级别，而且收入一直在稳步增长，和自己这个年创收几十万的律所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
周凯丰也曾经投过简历，但连面试都没给机会。无奈之下，他只好去了一家新创的小律所，和不足十人的律师团队一起工作。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律师，但众所周知，能进入X所实习的人都是法律界的精英人才。他们不但要有知名大学教育背景，还必须是优秀毕业生，是那群学生中的佼佼者。除此之外，还必须有自己的特色特长，经过冲冲考核之后才能进入X所实习工作。
对面的小姑娘虽然年轻，但看起来社会经验挺丰富，这满满当当的简历在眼前闪闪发光。
周凯丰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你们都认识，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们了。”他不会因为这俩穷酸的小姐弟和X所的律师起冲突，不值得。
吴知璇说：“您客气了。”
周凯丰狠狠瞪了一下小女孩姐弟，然后挪到另外一个位置等着。紧接着吴知璇就见到那些在看守所前面等着的人纷纷围拢他，而他开始和几个人交谈之后发名片。接着在对方递出几张毛爷爷后，让对方签了字，然后进入了看守所大门。
原来于桓说让我多拿几张空白文书资料是这个用途，原来刑事律师可以在看守所门口摆摊招揽生意，会见一个嫌疑人收取费用？
于桓让我来这里摆摊？
吴知璇哭笑不得，低头叮嘱红衣小女孩：“你们以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即使对方是律师也不行，要保护好自己，更要保护好弟弟。”
红衣小女孩说：“大姐姐你也是律师？你能帮我们吗？”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在吴知璇进门之前已经问过她的事情。
吴知璇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我不能帮你们。”
“你说过要请我们吃M记的。”
“那只是——”
“大姐姐骗人，我要去找刚刚那个律师叔叔。”
“你别——”吴知璇很无奈，“好吧，我请你们吃M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