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啦”一声对讲机的电子噪音响起,陆野一个激灵,刚还举在眼前的手机重重的砸到脸上。
“操……”
他嘶声按了按胀痛的眉弓,捡起跌落在颈侧的手机叹了口气。
最近忙着接待新一期入住的学生,夜里都睡不安生。
他伸手够到柜台上的对讲机,身下那张年代久远的竹编摇椅发出“吱呀呀”的抗议。
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男孩冷淡的声线:“饿了。”
“想吃什么?”
“都行。”
“知道了。”陆野嗓音低沉中带着点惫懒,说完随手把对讲机丢到摇椅上。
吃饭是正事儿。
饿了吃吃了睡,日子就像复制黏贴一样,一眼看的到头。
挺好。
“欢迎光临~”
门铃机械的女声响起。玻璃大门被拉开,一个穿着骚包浅绿衬衫的寸头男生挟裹着外面潮热的空气进来,熟稔地冲他打了个招呼:“野哥,不忙啊?”
“不忙,今天去哪浪了?”
陆野仰起头抻了抻肩背,宽松的汗衫下露出一截紧实利落的腰腹线条。
“网吧,楼上网速也太不行了!”男生身高腿长,一步两个台阶的上楼,“咱这宽带是不是该升级了啊陆老板?”
“我说安西同学,你这就不懂野哥的良苦用心了,网速快,你们这帮夜猫子还不得天天通宵打游戏啊?多影响学习。”
安西从楼梯上探出上半身仔细打量他的脸:“我说陆老板,到底谁是夜猫子啊?看你这两天都有黑眼圈了。”
陆野胳膊撑在柜台上,抬眼轻笑:“我睡不着,还不是因为你?”
“嘶……操!”安西搓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逃命似的往楼上跑,还不忘交代一声,“下雨了!快去收衣服!”
陆野看着安西落荒而逃的背影乐了半天。
这些直男……真逗!
他拿起对讲机,拖着一副地主老财欺压良民的长调:“二牛二牛,把天台的床单收了。”
对面隔了几秒才回:“我在写作业。”
“不收没饭吃。”
陆野朝外看了一眼。
天色阴沉,旅馆门口的路面上已经密布着星星点点的深色痕迹。
还真下小雨了。
担心市场会提前收摊,陆野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出了门。
中午偷懒给陆思齐吃了煮挂面,晚上说什么不能再糊弄了。
菜市场和旅馆隔两道大街,抄近路只需要穿过楼后纵横交错的巷子区就到了。
二十年前,这片巷子一直是陆野和小伙伴们打游击战的绝佳阵地,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巷子还是那片巷子,有出息的小伙伴们陆续离开,没出息的成了这一片儿的地头蛇,混迹于外围各大网吧夜店大排档之间。
只有陆野,和巷子里那些留守老人们一起,没什么奔头地镇守着这片老旧的“城中村”。
懒得走。
也走不了。
绕过一个高门大院,羊肉炖萝卜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盘算着晚饭可以来一锅,再做个糖醋山药,炝颗生菜球,煲个猪肝汤,齐活。
多雨的桐城,湿滑的青石路。
古色古香的宅院,寂寥的雨巷……
如果不是老汉衫大裤衩,以及脚上九块九的拖鞋有些违和,陆野觉得此情此景其实还挺容易让人生出些矫情的思春愁绪。
比如,细雨天撑把伞,遇见个丁香般的姑……小伙子什么的。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积越厚,小雨眼见着要转大雨。
白逸青的脸色比天还黑——
他在这片迷宫一样的巷子里已经辗转了将近二十分钟,要不是现在还不到六点,他都怀疑自己遇上了鬼打墙。
七月旅馆那个始终接近不了的诡异蓝色光标,和右上角1%的电量,说不上哪个更让人焦躁。
白逸青暗暗磨牙。
雨滴洇湿了衣服和头发,凝结的水珠顺着线条匀称的小臂滑到手背上,要命的是,他的耳朵里刚刚出现了并不陌生的杂音。
白逸青摘下受潮的助听器攥在手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隐忍的青白色。
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摔东西的时候,身在异乡的路痴没有资格任性。
行李箱轮子“咯咯啦啦”的声音由远及近,陆野抬了抬伞檐,就见前方转弯处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眯起三百度的近视眼,来人一身干净亮眼的白T运动裤,身材颀长,日系中长发,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清冷的气质还是让他想到丁香般的小伙子……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片区,又拉着行李箱的年轻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来AE学画画的,而陆野的七月旅馆跟AE艺术机构长期合作,负责提供和管理学生住宿。
“帅哥!”陆野开口喊了一声,“是AE学生吗?”
白逸青注意到了前边撑着伞走近的男人,却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低头将行李箱拎起来绕过几块不平整的青石,纠结着要不要问路。
其实,问路虽然是件小事,但对于性子孤僻又常年宅在家里的聋子而言,却是一个挑战。
他犹豫着摸出助听器,轻轻甩了甩戴上。
忽然,耳朵炸开错频的尖锐啸叫声,像刀片划过皮肤,白逸青不自觉皱起眉头,快速摘了下来……
不行。
这时陆野已经走到白逸青身前,相隔不到五米,他终于看清了男生的脸。
精致疏朗,眉目俊逸……绝色!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轻颤了一下,只怪自己词汇贫乏,难以形容心中的惊艳。
他面上正人君子:“你是在找旅馆吗?”
白逸青垂着的眼皮微抬,似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陆野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帅哥眼里看到那么几分……烦躁?
嘶,几个意思?
白逸青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助听器损坏带来的郁闷,而这一眼也让他放弃了问路的念头——
撑伞的男人虽然吊儿郎当有点痞气,生的倒是英俊,他不愿意跟这样的人说: 我听不见。
当然,如果对方是个面相和善的大叔大娘,或许还可以勉强试着沟通一下。
帅哥不行。
白逸青脚步没停,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
陆野眨巴了两下眼睛,心下顿觉无语:嘿!这么拽?
长得好看了不起?
老子也不差!
他轻嗤一声,手欠的转了转伞柄,错身而过之际,一串顽皮的水珠不客气的洒落在后方挺拔削瘦的肩背上。
白逸青身形微滞,继而意识到了什么。
那人大概刚刚说话了。
他闭了闭眼,继续若无其事的找路……
菜市场人不太多,摊主们一边收摊一边火急火燎的称重算账,急吼吼的,感觉比人多的时候还热闹。
陆野挑着生菜球,心里还琢磨刚刚遇到的叛逆少年,不,二十来岁应该算青年了。
这么大的人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白瞎了一张精致贵气的厌世脸……
是的,陆老板因为长期和搞艺术的年轻学生打交道,审美上也多少懂点多元化的形容,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形容一句“真好看”的粗人。
“小野!”
一个中年女人从后边拍了拍陆野肩膀:“来买菜啊?”
陆野回头,惊喜道:“哎呦,林姨?您怎么上这儿来买菜了?”
“我过来收拾一下老房子,临走顺道买个菜!”
“老房子收拾出来干嘛?要出租吗?”陆野问。
林姨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小杰过两天回来,吵吵着要上这儿来住,也好,跟你有个照应。”
陆野有些意外:“小杰回这边实习吗?”
“是啊,说在外面放心不下我和他爸。”林姨嗔怪道,“你说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哎,我看他啊,就是想跟你凑一块儿,这孩子从小就黏你,每天打电话也是野哥长野哥短的问东问西,我说你怎么不自己打电话,他说怕你太累,打电话耽误你休息……”
陆野失笑:“嗐,我闲人一个,行,我回去问问他哪天回来,给他接风。”
林姨笑的眉眼弯弯,跟她儿子元杰很像:“好好好……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太久没见小齐了,怪想的。”
“行,您快去买菜吧,待会儿人都收摊了。”陆野提醒道。
“好,回见啊小野!”
“回见林姨。”
陆野挑好菜递给摊主称重,点开微信,有日子没和元杰联系了,他都忘了这小子这个月就毕业了。
元杰家和陆野家是胡同里几十年的老邻居,父母去世后的一年里,元杰家几乎成了他和弟弟陆思齐的第二个家。
四年前元杰考上外地的大学,林姨和元叔老两口就在市南区买了房子,搬走了。
菜摊老板把装好的生菜球丢了过来:“四块!”
“好嘞!”陆野急忙接住,退出微信扫码付款。
回程雨势渐大,拖鞋甩起来的水滴打湿了小腿,陆野混不在意,清亮的口哨声回荡在狭长的雨巷,为这方沉寂的古宅区平添了一份生气。
刚拐进旅馆楼后,雨幕里出现一抹醒目的白——
陆野又遇到了那个没礼貌的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