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个剪影是陆思齐，于是平日里就不自觉对陆野多了一份宽容——
这种宽容主要表现在：自己很少态度坚决地拒绝陆野的特别关照，所以造成今天的局面其实是他自己的原因。
白逸青承认，陆野这样的人，他很难真正拒绝得了。而挡在他面前的除了五百公里的距离，还有他自己的不完美。
聊天记录大多是陆野发给他的信息，内容单调重复：
开门。
饿了吗？
开门。
午饭别吃。
开门。
……
白逸青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收起手机跟着众人上了车。
离开小瀑布，车子继续行进，越向里走风景越是瑰丽，一上午都是走走停停，温度逐渐升上来，众人每每下来玩的时间也逐渐变长，直到里面的路不再适合汽车前行，大家才终于确定了写生的终极地点。
这处的风景跟山峪外面的感觉又不一样，河南岸山林的植物更粗壮一些，有点原始森林的味道。
北岸山体则更陡峭一些，甚至部分裸露的山体能看到半山腰的断层景观，上面黄色的风化石灰岩层，和下方的银白色硅化层泾渭分明，奇特而壮观。
邹黎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拿出硬壳的速写本：“来吧，写作业了。”
上午所剩时间不多，大家都是选一些小场景做速写练习，中午野餐之后，简单的休息了一会便摆开架势，各自在选好地方支上画架画板，这一画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太阳西斜，山谷内的风吹得人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冒，写生队伍才收拾东西开始返程。
当他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就着昏暗天光踏进石门的时候，就听到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响彻后院。
“什么情况？”
安西回程途中睡了一路，可见昨晚的睡眠质量并不理想。
邹黎：“陆老板下午发消息说晚上包饺子，这应该是喊来干活的童工。”
“饺子？肉馅的吗？！”章田宇闻言眼睛都放光了——这几天饮食太素了，村里一般都是有人家杀猪宰羊，大家才有机会买到足量的肉。
而他们除了第一天在王二麻子家吃过鸡，后边这几餐都是变着花样的天然有机蔬菜。
“是，今天张老师去外面买了肉，给大家改善伙食。回屋收拾一下就出来吧。”
同学们欢快应下，午餐简易，这会儿都早已饥肠辘辘。
陆野坐在桌子一头擀皮，像开会一样，五个半大孩子分坐两侧，有的在包饺子，有的伸着手在等陆野的饺子皮，顺便夸张的嘲笑同伴饺子包的丑。
白逸青身上穿着陆野的外套，这会儿竟生出些尴尬的感觉，他跟在李景几人身后，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回来了？”陆野喊了一声。
“野哥！辛苦了！”安西精神恢复，又是一副打了鸡血的状态，跑过去给陆野捏捏肩，然后看向满桌子奇形怪状的饺子：“靠，这是……给我们吃的？”
“什么意思？”陆野皱眉：“听上去不是很满意？”
“没有没有……”安西露出一个惊喜的笑，看向孩子们：“你们捏的好棒，非常有创意！”
“……”
白逸青在陆野朝他看过来时，非常隐晦的颔首示意，就当打过招呼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屋。
陆野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这么可爱？
白逸青很郁闷，他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像往常一样面对陆野。
连装装样子都不会……
他脱下外套，犹豫着是不是需要洗洗再还给陆野。
可是衣服又不脏，洗了再还是不是更刻意？
他烦躁的抓了把头发，顺手把衣服搭在晾绳上。
耳后的薄茧又痛又痒，他摘了助听器，从包里翻出药膏擦了一点上去。
正揉按间，就觉身上一沉，那件刚刚被脱下来外套再次回到他身上……
陆野附在他带着紫草药味的耳边，嘴唇几乎碰到那常年不见太阳，白的发光的耳廓：“穿着吧，院里冷。”
“！”白逸青眼睛蓦的睁大，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失神——
他听到一丝微弱却醇厚的声线，没有经过电子处理直接传进耳朵，接着，毛孔忽然收缩，顺着耳际散开一小片鸡皮疙瘩。
他猛地转身，木愣愣的看向身后男人……
其实陆野不过是心血来潮，小小的耍个流氓，因为对方听不到，他音量便没有放低。
此刻被他的反应搞得有点懵，犹豫着问：“我吓到你了？”
白逸青喉结微动，吞了吞口水。
其实他一直知道只要声音足够大自己是依稀能听到一些的。
只是高分贝的声音多数不悦耳，这么多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近距离耳语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况且一般人耳语会刻意放低声音，不像陆野这样用正常音量。
所以，这是他这十几年听到过的最真实的声音。
……
“没有。”白逸青声音有点哑，戴好助听器转身，将肩上快要滑落的衣服穿上：“饺子包好了？”
陆野抿唇，虽然现在白逸青已经神色如常，但他直觉刚刚反应不太对，担心是自己的举动冒犯到对方了，于是陆老板神色格外温柔，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还没呢，小田说他会擀皮，我就偷个懒。”
白逸青点点头。
陆野将手伸到他面前：“看我手都肿了。”
“……”
白逸青瞥了一眼，果然就见那只宽大干燥的手掌跟红了一片。
他不知道对这突如其来的卖惨如何应对，眼皮微抬：“辛苦了。”
陆野不满嘀咕:“还以为你会帮我揉揉。”
白逸青噎了一下，无奈警告：“陆老板。”
“哎好了，洗洗手出去包饺子吧。”陆野拍拍他的肩膀：“我听他们都在喊饿，你也饿了吧？”
“嗯。”白逸青接好水洗手，状似无意的先给自己做个铺垫：“我包的不好。”
其实不是不好，是长这么大压根儿就没包过饺子……
陆野无所谓道：“没事，意思一下就好，二斗包的更丑。”
“……”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那个香是我从你邹老师那里偷来的。”
“什么?”
“嘘，别让他知道。”
“……”
饺子煮了三大锅，奇形怪状开花爆肚，五花肉略肥但是大家吃的很香。
小六二斗那一桌孩子也更是人人吃的肚皮溜圆。
陆野下完所有饺子，最后才拿出他自己早先包好的一帘下到锅里。
精巧饱满，玲珑可爱。
随后，他端着碗坐到白逸青身边，不动声色的调换了一下。
因为这一份是单独调的馅，从大家的伙食上克扣下来的瘦肉。
白逸青一怔，忽然有些讨厌自己挑食的毛病。
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拿捏的软肋……
可是。
饺子真好吃啊！
饭后，小孩子陆续被家长领回了家，同学们则围在一起商讨剩下三天的安排。
很多人意犹未尽还想再进山一次，觉得沿着今天停下的地方徒步往里走，风景一定更好。
有人提议去周边村镇转转的，小六闻言难得主动举了举手，小声说：“明天镇上赶集。”
除了白逸青，这一提议简直一呼百应，虽然大家只来了三天，但已经开始想念山外繁华的花花世界了。
当然，主要是想念外面的小吃。
于是，经过一番计划，众人决定明天一早去镇上赶集，顺便买点这几天需要的生活用品。
散桌后，女生们回屋休息，陆野留下来和几人聊了会儿天，便带着小六回去睡觉，只是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安西虚伪的一声轻咳，扯谎道：“黎哥，青哥让我今晚陪他睡一晚，他自己害怕！”
陆野：“……”
白逸青没想到安西还是说出来了，看来连续失眠确实让他扛不住了。
邹黎倒是没什么反应，心宽的人睡眠好，安西的种种异样他并不知道。
洗漱完两人睡下，安西本来还想聊会儿天，结果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没几分钟便酣然入梦。
白逸青失笑，他觉得安西今晚就算不换房间也该睡着了。
想着今天画画也挺累的，他猜测自己也能睡个好觉。
……
两小时后。
白逸青无奈的从桌下拿出陆野偷来的沉香点燃。
指尖轻轻在耳廓划动，他忍不住一遍一遍回忆那种感觉……
原来，他和所有聋子一样，渴望真实而平常的声音。
白逸青回想起十几年前。
那时助听器的声效并没有现在这样逼真。因为不习惯，加上偏执较劲的心态，他很讨厌这副标志着某种缺陷的小东西。
做了小半年的真聋子，不知道哪天开始，他忽然担心起自己的语言功能会跟着退化，这样心里积攒的那些尖锐的话就没办法说给活该的人听了。
于是他让自己勉强去适应助听器，甚至为了防止腔调变的奇怪，他每天放学都会跑到青麓山墓园，坐在老妈墓碑旁读上一篇心灵鸡汤。
他想就算是鬼也要活的豁达一些啊，这样下一世就不会将自己捆绑在情情爱爱上，又怎么会因为少了丈夫的陪伴就寻死觅活？
现在想来，自己实在无知。
那些鸡汤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妄论他根本就不懂她的症结所在。
……
想到自己这次离开，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毕竟她连死都不愿丢下的儿子，已经三个月没去看她了……
耳朵在回忆与遐思中隐隐发烫，白逸青收回手。
放空的大脑艰难的寻觅着那一丝不可捉摸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被角微动，那只白净匀称的手在某个节骨眼上不自觉伸到枕头下……
白逸青摸出手机，打开地图，用手指描摹着一段距离。
放大，缩小。
五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