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神游了多久，白逸青视线从陆野后颈那截青灰过渡到乌黑的发茬上挪开，转头时不经意扫到路边树上绑着的一个不起眼的路牌：
前方陡坡，右拐绕行。
白逸青拍了拍陆野肩膀：“有岔路可以绕过那个坡。”
陆野停下来看了一眼，转脸语气失望：“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点别的呢。”
白逸青噎了一下，盯着他的目光微沉：“陆老板，别再开那种玩笑。”
陆野无奈轻笑，腿上发力继续朝前蹬去。
这是什么意思？白逸青微愣：“不绕行吗？”
“不需要。”
陆野声音里带着点嚣张的味道，车子加了速，深灰色外套被风吹得猎猎鼓起，像只撒着欢儿的熊，直往身后人的怀里拱。
白逸青垂下眼，耳朵里呼呼的风声杂乱无章，他缓缓抬手，捏住碰到胸前的布料，蠕动手指，一点一点将它们攥进手心，用力，复又松开——
陆野衣服背后出现一片不规则的褶皱，又因布料密度紧致很快便恢复平展，只留下一点点浅浅的痕迹。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也可以这样……
“白逸青！”
陆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想不想飞？”
“啊？”
“我带你飞好不好？”
白逸青左手忽然被陆野拉到身前，越过他的肩膀，就见前面正是来时两人一起步行走上来的陡坡。
“操！你干嘛？”白逸青瞪大眼睛，揪住陆野衣服：“开什么玩笑！你快停下……”
陆野勾唇，身体前压快速蹬了几圈：“白逸青，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他的话被风吹的有些飘忽，白逸青的心却忽提了起来：“你他妈……”
“抱紧我！”
白逸青来不及反应，自行车已经冲到坡度起始的位置，陆野一抬车把，车轮没有沿着路面俯冲，而是顺着惯性离开了地面……
白逸青心都要飞出嗓子眼了，急忙双手环住陆野的腰：“你大爷！”
……
所谓的飞，也就是车轮稍稍离地滑行了一段而已，不到十米就“砰”的一声稳稳落地。但短短三五秒还是让后座的人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陆野雀跃的声音传来：“爽不爽？”
白逸青说不出话来，想骂人，却被接下来的颠簸给震散了词儿……
“哎……操！”陆野听着像是在笑，车闸和轮毂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自行车还不到坡底就被强行停了下来。
白逸青松开手，惊魂未定的从后座上跳下来，扯着陆野袖子搡了一把，低斥道：“你他妈有病吧！”
陆野不知道在笑什么，伏在车把上缓了一会儿才勉强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哎哟，别生气啊……”
白逸青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说话。
陆野赶紧撑好车子下来，走到白逸青面前伸手拥住他，在那绷紧的脊背上轻抚：“别怕别怕，没事的，我上学的时候骑山地车经常飞，比这刺激多了……再说，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是心里有数才带你飞的，别生气啦，对不起啊，我错了，下次先征求你的同意好不好？”
“……”
突如其来的肉麻让白逸青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唇角抽抽，没好气的推开面前男人：“起开。”
但被这么一哄又觉得这确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吓了一跳，哪至于发火。
腿有点软，他一屁股坐到路边树荫下，不想让这人带了。
陆野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自行车，然后也跟着坐到白逸青旁边，低声劝哄：“别生气啦，对不起啊……真吓着了？”
“啧，没有！”白逸青皱眉，自己有那么娇弱吗！
“那你笑笑。”
“……”白逸青捡起一块小石头丢在马路中间，凉飕飕道：“不想。”
“你还是在生气。”
“没有。”
陆野盯着他的脸，眼睛因为刚刚的一通笑显得晶润水亮：“那我跟你说个事。”
白逸青睨了他一眼。
陆野摸了摸鼻子：“你知道刚刚下来车子为什么颠的那么厉害吗？”
白逸青看向前面还算平整的马路，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咱们的自行车，轮子扁了……”
白逸青嘴唇微张，不可思议的看向陆野：“……什么？”
“前轮好点，你看后轮。”
白逸青愣愣的看向旁边的自行车，果然就见后轮弧度似乎不太对。
他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你他妈不是说你心里有数吗！”
陆野笑意未减，无辜道：“我对我的车技有数，谁知道他这车轮这么不抗劲儿……”
“那现在怎么办？”白逸青不知道陆老板抽什么疯，居然还笑得出来。
陆野摊摊手：“听你的。”
白逸青气笑了，他点了点头：“好，听我的先揍你一顿行吗？”
“别了吧？”陆野面露难色：“受伤的是我，难受的是你。”
“……”
白逸青在心里给陆老板竖起拇指，然后又换成中指。
他站起身：“我走回去，你随意。”
“哎哎哎……”陆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开玩笑的，先坐一会儿，我有办法。”
“啧！”白逸青抽回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什么办法？”
陆野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顺便帮白逸青拍了两下：“掰回来，简单粗暴，有效。”
白逸青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感觉自己对陆老板的不着调已经适应了。他看了眼自行车，又看了看陆野，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唇角开始不受控的想往上跑……
白逸青算是理解刚刚下来的时候陆野在笑什么，这会儿他终是有些绷不住了。
“操。”
傻逼。
好在经过这一段路的车辆都会绕行，否则路过的乡民就会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坡底路边的林荫下，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正在对一辆可怜的自行车“施暴”，翻过来倒过去，连压带踹，敲敲打打，残忍极了。
两人边敲边乐，车轮要回到原先流畅的正圆形态有点困难，但是调动辐条后基本大差不差，想到待会一路要怎么回去，莫名滑稽。
“操，笑没劲了……”白逸青丢下手里的石头，软着身子坐回地上。
陆野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干脆把车子扶起来：“就这样吧，将就一下。”
“押金要扣掉了吧。”
“是。换个车轮还能卖，不过车子本来也没多少钱。”陆野把刚刚拖下来的外套卷了一下当坐垫用，挨着白逸青坐下：“那老板人还不错，随他的意思吧。”
白逸青注意到他的动作，又有点不自在。
也许是经过这一通折腾，他忽然觉得有些想法没必要藏着掖着，与其揣测犹疑，不如说开了，简单粗暴，有效。
他捡起一小节树枝在地上划拉：“陆老板，那件事，你真的不介意了吗？”
“嗯？”陆野转过脸来看他，来不及敛去的笑让这个问题显出点别的意思来。
白逸青犹豫着要不要换了种说法，陆野却像是刚反应过来般，饶有兴味的眯了眯眼睛：“你是想让我介意……还是不想让我介意呢？”
白逸青将树枝磨毛了的一头折下一节扔掉：“对我来说没差别。”
反正他都会过意不去。
陆野扶胸作心痛状：“嘶……”
白逸青瞥了他一眼，难得是个软化的表情：“我是说，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白逸青没说话，树枝无意识的在地上划叉叉。
陆野观察青年的神情，判断他现在提起这个，是担当多一些，还是推脱多一些，但这小子惯会收着情绪，不搞突袭的情况下很难看出端倪。
“非要说生气的话……”陆野看向马路对面被风摇晃的树叶，挑着无关紧要的实话说：“也就那晚临睡前气了一小会儿，后来就无所谓了，我一大男人难不成还哭哭啼啼非得跟你要个名分？”
白逸青垂下眼：“对不起。”
“又来……”陆野无奈笑笑：“白逸青，以后别再道歉了，其实对我来说，这就好比……”
他想了想，打了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比我路过一片果园，看到一棵树上有一个特别好看的果子，很喜欢。树下挂着禁止采摘的牌子，我没理会，反而想尽办法接近这个果子，等终于爬到树顶伸手去摘的时候，才知道果子身上有刺，但是，手已经被扎了……”
白逸青手上的动作一顿，“对不起”三个字又到了嘴边，他紧抿双唇，不知能说什么。
陆野不以为意的笑笑：“可能会小小的疼一下，但我不觉得懊恼，我也不会和果子生气。”
助听器传来摩托车经过的声音，身后田野开阔，白逸青想，如果回头看，应该能发现那条岔路的大概位置。
陆野看着他缄默的侧脸，目光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毕竟，这跟果子没有关系，对吧？”
不对……
白逸青在心里说。
没有谁家的果树是靠一块标语牌防盗的。
“白逸青，我是挺喜欢你的，但是我不是十几岁的愣头青。”陆野收回视线，低头捡起白逸青折下的那截树枝在手里转着玩：“世界这么大，想要的东西那么多，哪能事事如意？人活着就要不断接受遗憾，而遗憾对我来说……”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太平常了。”
白逸青呼吸轻了几分，只觉得陆野这话听的人心尖发紧。
“对不起。”
白逸青找不出别的话。
陆野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小木棍丢在他手背上，不满道：“你还能不能聊天了？”
白逸青唇角勾起牵强的弧度，手背有点痒，他用自己手里的树枝划了几下。
陆野看着他白皙的手背慢慢浮出的红痕，语气落寞了些：“白逸青，为什么不想谈恋爱呢？”
白逸青嘴唇微动，觉得这事儿没法具体解释。
远处飞来的鸟群在枝头歇脚，叽叽喳喳的闹了一阵，直到一阵风吹来将它们驱赶离开，沉寂的树下传来带点沙哑的声音：“陆老板，有些人一旦了解就不会喜欢了。”
陆野眉头微微拧起，没太懂白逸青的话，等了几秒，却等来白逸青一声轻叹：“以后别对我太好了，我总要离开的，不想欠你更多。”
陆野苦笑，虽然这和他预想的情况差不多，但被拒绝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点刺刺的感觉。
他垂下眼：“可能在你看来，我对你好只是为了得到你，能和你在一起。”
白逸青转过脸来，没说话，但意思很清楚。
陆野笑着摇摇头：“是，这是初始愿望，但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我不愿意去纠结应该不应该，我只是希望，在往后漫长又乏味的人生中，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快乐的，值得回忆的，我不想守着一个有好感的人却要强迫自己全无念想，将来回想起来，遗憾收场。”
白逸青看着陆野侧脸，男人低垂的眉目看不清其中神情，他感受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如果是不计较最终的得与失，只在当下顺应自己的意愿，做想做的事……
“好了。”陆野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别想那么多，对你好是因为这样做我开心，等你回去以后，说不定会偶尔想起七月旅馆，想起陆老板做的菜。”
陆野是一个特别的人……
这是白逸青此刻抛开一点感动，一点遗憾，还有一点难过之外，剩下的一点不太紧要的感受。
他从不刻意去掩饰对自己的心思，却也不会给自己造成困扰，他几乎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白逸青。
你来，我欢喜迎接，你走，我无憾道别。
磊落的让人踏实。
“歇够了就走吧。”
陆野捡起外套抖落了一下随后系在腰间，笑着朝白逸青扬扬下巴：“还不知道我们的蹦蹦车能不能顺利回到镇上呢。”
白逸青扔下手里的树枝，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你先骑，我跑一会儿再上。”
“……”陆野失笑：“白逸青，你也太不地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行吗？”
“自作自受听过没？”
陆野噎了一下，没由来的想到点别的。
他悠悠的叹了口气，跨上车子缓缓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