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离开后,安西倒是真的和白逸青商量了一会儿画的事,他在看到直播之后就有了些想法,晚上特意请策划部的几位主力吃饭(实则是加班),商量着筛选了几个合适的创意,讲给白逸青让他选择有兴趣或擅长的方向稍作改动。
两人互道晚安,安西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个问题。
“青哥,你喜欢男人这件事,家里什么态度?”
白逸青沉默一瞬,回道:“我妈不在了,我爸不管。”
也管不着。
安西微愣,意外又有些尴尬:“抱歉。 ”
“没事。”
“那你快睡吧,明天别迟到了。”
“嗯,你也早点睡。”
“好。”
屋门合上,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白逸青走到床边,摘下助听器,关灯,然后倒进松软的被褥里。
有点累,还有点没来由的不安。
他将被子抱进怀里,回忆力竭后的两人躺在这里,陆野声音懒懒的很好听,开他的玩笑,故意说些荤话臊他,说他皮肤好,用手指描他的眼睛,嘴唇……
白逸青在告别童年之后从来没有和谁这样亲近过,这种感觉很特别,心轻飘飘的,却不是那种悬着的飘,像被一朵云稳稳的托着,思绪会挣脱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去触碰那个叫做“永远”的荒芜之地,想要在那里生出嫩芽……
大脑在疲惫中意识忽明忽暗,不知什么时候,接着那些没边没际的遐想,白逸青进入深眠,那颗在未来破土而出的嫩芽缓缓的生长蔓延,顷刻间枝繁叶茂,他们像在黑暗的地下蛰伏太久,争先恐后的舒展,贪婪的汲取空气阳光,枝杈间又长出朵朵花蕾,向着天光努力绽放。
白逸青行走其间,满目繁华芳香馥郁,他听到蝴蝶振翅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轻柔的,扑簌簌带着让人沉沦的魔力……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乍起。
一丝凉意袭来,白逸青想紧一紧衣衫,却发现自己全身光裸。他心头一慌,急忙蹲下身。
迷茫的环顾四周,就见那些叶子流畅饱满的形状在慢慢改变,一片片像被人拉扯着长出几个尖角来,赫然是曼陀罗枝叶的样子。抬起头,五颜六色的花海也变成白茫茫一片,接着是叶子的颜色慢慢退去,整个世界仿佛变成灰度模式,惟一的色彩是花丛中间一座深青色石碑,坐在旁边的是永恒不变的女人,她没说话,只目光淡漠的注视着他。
白逸青浑身发冷,他想辩解什么却发不出声,想离开又不敢起身,只能紧紧的抱着自己,羞耻和恐惧将他钉在那里,直到“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在脚边,周围的一切像一面镜子被砰然击碎般消散无形,他终于被自己的心跳震醒……
又做梦了。
忘记关上的窗户吹来阵阵凉风,被子还抱在怀里。
白逸青动了动僵痛的胳膊,小腿碰到什么东西,曲腿用脚试探着踩了踩,发现是桌上的半瓶矿泉水被风吹倒,掉在床上了。
他把被子盖好,暖和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关窗。
天色黑沉沉的,他想起梦里那双空洞的眼睛,无奈叹了口气。
到底是有多担心自己会离开啊……他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
白逸青重新钻进被窝,拿出手机,时间是凌晨三点,农历日期显示八月初三。
快到中秋节了。
以往的中秋节对他而言只有三件事,一是婉拒卜医生吃两个人的团圆饭的邀请,因为那会显得两人都挺惨。二是去墓园送点贡品和鲜花,再陪老妈坐一会儿。三是等着微信无聊又小心翼翼的中秋问候,然后无视。
他点进购票程序,买了中秋前一天回阳城的高铁票,退出时,手指犹疑片刻,点进他爸的朋友圈。
果然多了一条更新,最近老船长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以前一年发一条,还是船公司相关的内容,这两个月却隔三差五的发朋友圈。
他看着那张从驾驶台拍摄的船头照片,玻璃上倒映着一个举着手机的中年男人。白逸青皱起眉头将图片放大,男人身上的制服肩章只有三道杠……可这个身影就是他的船长老爸,而船长肩章应该是四道杠。
和大副换衣服了?或者,降职了。
他打开海事新闻,仔细搜索,终于在一个版面中发现了那艘巨轮的新闻——舱底倾倒。
这应该算是比较严重的问题,而船长如果仅仅是降职不是辞退,说明他并不知情。
白逸青稍稍松了口气,很快又暗自懊恼。
辞退了才好!
他烦躁的将手机丢在被子上,闭上眼睛,捱到天色微明才又睡着。
次日开学,陆野在前厅看着学生一拨一拨的离开,却迟迟不见白逸青下来。
啧,精力不太行啊……
他在心里打趣对方,想着晚上做点什么给这小子补身体。
十点多,白逸青总算从楼上下来,大厅没人,陆野站在柜台边,一手翻着票据本,一手手指在计算器上戳戳点点,听见脚步声回头,眉眼立刻笑开:“早啊懒虫。”
白逸青抿唇,淡淡开口:“早。”
陆野用笔在单子上记了个数,然后把计算器夹在本子里:“都这个点儿了,上午就别去了吧,走,我给你做好吃的。”他走到楼梯口,准备带人一道上楼。
白逸青垂下眼,脚步不停:“不用了,我上午有图要画。”
“这么急吗?”陆野皱眉。
“嗯。”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点……”
“陆老板!”白逸青走下台阶,目光带点警告意味的盯着陆野,放慢语速:“我说,不用。”
“……”
“回见。”
白逸青头也不回的走出旅馆,陆野站在原地,看着与昨晚判若两人的青年,僵硬的收起脸上的笑。
没关系……
慢慢来。他在心里说。
只是这之后的几天,陆野发现白逸青就像分裂成两个人,在床上,他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和迷恋,甚至结束后会不声不响的抱他很久,然而一旦下了床,就切换成以前的样子,没什么诚意的维持最普通的朋友间的礼貌。
陆野有些头疼。
好在白逸青和陆思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馨和谐,甚至会主动给陆思齐买学习资料和课外书,陆野当然知道,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还他的人情,毕竟自己专门为他做的各种食物是不好拒绝的。
这天晚饭后,陆思齐在天台写作业,桌上立着一台平板,画面是两只黑瘦的手拿着铅笔在写卷子。
白逸青坐在对面翻看邹黎拿给他的私人手稿,平板里传来小六一边写作业一边小声嘀咕的动静——
“日,日子,目,目……光,五括弧四括弧……”他好像在思考,然后灵光一闪:“五八四十!”
白逸青和陆思齐同时绷起唇角,小六若无其事继续答题:“哑巴吃黄连……嘶,还有对联啊?哑巴,聋子,嗯,聋子喝绿茶……”
陆思齐嗓子发出“吭哧”一声,他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看了一眼白逸青,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表情一言难尽:“日什么?”
白逸青捏着太阳穴低笑,这是他这两天发现的新乐趣,陆野要求陆思齐盯小六写作业,然而秦岭同学是位奇才,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日子啊……哦,哎呀呀,少了一横,日了……”
陆思齐捂脸,叹了口气又说:“五什么四什么。”
“五四?五八四十啊?”
“成语。”
“……”小六支吾半天没想出来:“我查查……”
“五湖四海。”
“哦对对对……”
“还有哑巴那个,是歇后语。”
“嗯?”小六有些迷茫:“没学过呀。”
“课文里有。”
“……那我回去找找。”小六收起卷子:“对了,我今天抓了一只独角仙,我看看还活着没,明天见小齐哥。”
陆思齐:“……”
视频挂断,白逸青和陆思齐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陆野端着一只用哈密瓜雕成的青蛙进来,得意的往桌上一放:“看看我的青蛙王子怎么样!”
陆思齐看了眼青蛙满嘴红黄蓝绿的其他水果,有点嫌弃:“它是要吐了吗?”
“啧,有没有点审美?”他把两只钢制的水果签递给弟弟和白逸青:“后天中秋节用,我提前练习一下。”
陆野和弟弟的中秋节每年都很隆重,和他父母在的时候一样的规格,因为不想让陆思齐有太大落差,即便当时年仅五岁的陆思齐对这些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三人吃着水果说笑了一会儿,陆思齐这几天难得话多了些——向他哥吐槽了小六的作业,然后到时间照例被他哥撵回去睡觉。
白逸青站起身想跟着离开,却被陆野暗地里拉住手指。
其实最近几次亲密行动都是白逸青发起的,他从不拐弯抹角,消息都是简明扼要:做吗?
“昨天不是刚……”
“白逸青。”陆野打断他:“除了这个我们还可以聊点别的。”
“……什么?”
“你中秋节怎么过?”
“……”白逸青抽出手指,没有正面回答:“问这个干嘛?”
“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过。”陆野看着他,眼神真挚:“我们三个在这里,到时候桌子四角各一放只水果瑞兽,中间放一个和月亮看上去一样大的月饼,围着月饼再摆上八个菜。”
白逸青扯了扯唇角,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老板家有多少成员呢。
陆野观察他的神情,身体放松的靠在桌边继续道:“吃完饭,我想和你一起去江边,坐游轮,看月亮,放花灯……”
他垂下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你知道吗,以前我中秋都是这样过的,可我爸妈去世后……我就也没再去过了。”
白逸青看着神情落寞的男人,打算回阳城的事竟有些说不出口。
这些天泾渭分明的相处,他知道陆野是失望的,甚至会心寒。但他自私的想要那点温存,又不愿陷进去难以脱身,就只能警醒的保持好安全距离。
他不愿过多的去想陆野的感受,毕竟,他们事先说好的。
可是。
摆一桌丰盛的饭菜,在院子里看月亮,运气好能赶上船舶近岸,能和老爸通电话说很想他……
那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对了,忘了问你,”陆野像是才想起来,声音里带着希冀与小心:“你中秋回家吗?”
白逸青沉默几秒后开口:
“没定,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