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念头，生出来后就不受控制。
白逸青闭着眼睛强行让大脑放空，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在睡不好的第二天来老妈身边补觉。
说来奇怪，曾经胆小怕黑的孩子，后来却因为这一方石碑，觉得墓园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于是伴着松柏温暖的乳香味道，他的意识逐渐变得空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劲风裹挟着微小的杂草细叶从周身掠过，白逸青皱起眉头，为难得踏实的浅眠被破坏感到不悦。
抵在坚硬石狮子上的肩膀有点疼，他直了直身子，缓缓从臂弯里抬起头。
“……”
入目昏暗的景象让人有些发懵，他半垂着眼皮看着下方黑沉沉的墓园神情凝滞。
风吹乱了头发，钻进耳朵里发出低哑的啸叫……天黑了吗？
愣神间，脸上感受到一星冰凉，他抬起头，就见上方乌云沉重的压向半山，只有西南方向的天际残留着一抹霞光，勉强分辨的出此刻应该是午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墓碑，照片上那张清冷恬淡的脸，这一幕有些熟悉。
一时想不起是哪里见过，却能感觉到脑海深处的画面呼之欲出，白逸青移开视线，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装进口袋，然后起身蹲在墓前扶起石台上被风吹倒了的花束。
有插的浅的几只花枝散落出来，花束繁茂，很难找到原来的插孔，于是他解开绑在包装上的绸带，准备重新捆扎。
这时，疾风阵起，将他刚解开的花束吹散，携带着翻滚的乌云和大颗雨滴，砸向大理石台以及白逸青的肩背上。
他护着花枝，手忙脚乱的把包装纸拢住，却没能阻止那风卷走下面的白色丝带……
“操！”
白逸青有些傻眼。
立在一边的雨伞被风吹倒，雨滴倏然密集起来，铺天盖地，顷刻间天地一色，风雨模糊了整个青麓山……
“你在看什么?”
陆思齐坐在大厅角落的小桌上写卷子，数不清旁边他哥重复了多少次“拿起手机看一眼又放下”这个动作，忍不住问了出来。
下午邹黎离开的时候，陆野连劝带哄的让陆思齐下楼来陪着自己，就像那种迫不及待要让别人亲眼看看自家孩子进步的家长。陆思齐被缠磨的心烦，一脸无语的拿着试卷下来当摆设。
“白逸青今天去墓地看他妈妈，可他一直没回我消息。”陆野眉头紧锁，“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思齐默默翻了个白眼继续做题。
白逸青又不是小孩……
几秒后，他笔尖一顿，缓缓抬眼看向他哥：“不会又迷路了吧？”
陆野手指无意识的搓着试卷一角:“迷路跟不回消息有直接关系吗？再说， 阳城是他家，怎么可能迷路？”
“……”陆思齐眉头也皱了起来，那表情就像从他哥脸上复制过来的。
“电话能打通，只是无人接听。手机落在墓园里了？”
“有可能。”陆思齐说。
“……”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了一会儿，陆野挥去心底的担忧，想到什么，屁股往前挪了挪，试探着开口：
“小齐，哥给你找个嫂子怎么样？”
陆思齐闻言懵了一瞬，接着脸上浮现些许不悦：“我要嫂子做什么？”
陆野被这话噎到，莫名有点想笑：“你说得对，是我表述错误。我的意思是，我，找个对象行吗？”
“你找对象问我干嘛。”陆思齐低下头，继续看他的试卷。
其实，这个问题他想过。在上下学的路上，偶尔遇到熟人就会听到这样的寒暄。他们大多不说让他哥找个老婆，而是说给他找个嫂子。
陆野看他装模作样，眼睛却盯着一处不动，于是又说：“你多少给点意见嘛，我不能只找我喜欢的，还得你也喜欢啊。”
“……”
“你也不用多喜欢，就……不讨厌就行。”
话说完，就见自己弟弟缓缓垂下眼皮，嘴唇紧抿开始思考。
“……”
他本来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这会儿被陆思齐的反应搞得忽然紧张起来。
陆思齐倒是没想太多，他虽然不希望有人分走属于自己的陪伴和照顾，但他更明白，这不可能。
所以，他哥开心就好，自己已经拖累他很多了。
陆思齐默默地咬紧嘴唇里软肉，思绪纷乱间，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偶然在学校卫生间里，听到的班上男生侃大山的内容，于是抬起脸：“他们说，交女朋友要花很多钱。”
陆野愣了一下，没想到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他额角抽抽：“谁说的？”
“班里男生。”
“啧……”陆野哭笑不得。
现在小屁孩都这么现实了吗？
“那找个男朋友呢？”他混淆视听。
陆思齐盯着他，不确定的问：“那谁花钱？”
“……”陆野愣了一下，忽然乐了，“哎呦……这不是钱的问题。”
陆思齐赧然，意识到自己的重点不太对，便不再说话。
陆野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意，语气认真了一点：“小齐，不管我和谁在一起，我和你始终会和现在一样，只是在哥心里，多了一个和家人一样重要的人，他也会把我和你当成很重要的家人，仅此而已。”
有学生从外面回来，跟陆野打招呼，顺便夸弟弟帅。
陆野乐呵呵的回应，等人上了楼，就听陆思齐说：“你说你要找个男朋友？”
“……对。”
“那你怎么生孩子？”陆思齐问。
陆野忍笑，语气理所当然：“我都有你了还要什么孩子？”
陆思齐面上稍霁，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抿了抿唇，又问：“那你找谁？”
陆野心说自己弟弟果然很稳，于是也不兜圈子了：“白逸青。”
陆思齐面无表情，明显已经猜到了。
陆野看他又不说话，知道小家伙在头脑风暴。
果然，片刻后陆思齐又出惊人言论：“你不会是为了我吧？”
“……”陆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小家伙心思里的弯弯绕绕还挺多，他揉了揉陆思齐的头发：“在你心里，哥就这么伟大吗？”
陆思齐又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呢……
毕竟他觉得是从自己跟白逸青坐电梯之后，他哥就对白逸青格外殷勤。
他想了想，问：“那这样，他上完课就不走了吗？”
陆野摇了摇头，很轻的叹了口气：“他之前说过不会离开阳城……不过没关系，以后他有时间就会来找我们。”
“……”
陆思齐沉默几秒，“哦”了一声继续看题了。
旅馆陆陆续续又回来几个学生，陆野看了眼门外。
日光洒下斑斑树影，铺在周末午后繁忙的街道上。
不知道阳城的雨，下起来了没有……
白逸青的微信头像，是墓地在雨雾中的素描草图，其实那是他想象中的场景，因为他没有在下雨天来过这里，却会在每个下雨天梦到墓园。
所以，当他一手撑伞，一手抱花，站在墓碑旁看向雨幕中的墓园时，心里想的是那幅画可以画完了。
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也就半个多小时，风雨渐歇，绿化带的枝叶东仰西伏筋疲力尽，周遭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每座石碑的台前都闪着一片水淋淋的薄光。
白逸青做了个深呼吸，抖掉雨伞上的水珠，将随时会散开的花重新摆在石台上：“这一束还能将就着看，下次我给你买两束更大的来。”
他收起雨伞，用手指抹去石碑照片上的水迹。
“我先回去了妈。”
他沿来时的路朝山下走，手掌隔着衣服攥着口袋里的助听器，所幸靠着墓碑的半边身子没有湿，他想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再给陆野回电话。
走到停车场时，巡扫大爷忽然追出来，塞给他一个袋子。
“鸽子蛋！”大爷两手交叉比划了个鸟在飞的动作，指了指袋子：“我在山上养的鸽子，我不吃蛋。”
白逸青微愣，看着怀里的袋子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很久以前大爷跟他搭过话，那时候他不想与人交谈，便指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在大爷痛惜的目光中离去。
“快回去吧，衣服都湿了！”大爷指着他的车，做着挥手的动作。
“谢谢。”白逸青这一刻显得有些木讷，推拒的话说不出口。
大爷闻言挤出一脸褶子笑了起来：“你会说话呀，行了，快走吧。”
白逸青扯扯唇角，上车离开。
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白逸青拎着鸽子蛋回到家，开门闻到一房的风雨味。
阳台上的被子被雨打湿一半，还有零星的泥点子点缀其上……
他闭了闭眼，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给陆野拨了视频。
对面自动挂断，一分钟后回拨过来。
“宝宝！”陆野咔哒一声合上屋门，语气焦灼，“你干嘛呢？怎么才回我啊？我都担心死了……”
白逸青抿唇轻笑，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下午睡着了，你……在我房间？”
“对，楼下有人。”陆野在桌前坐下，“昨晚是不是没睡着？”
“睡着了。”白逸青看着屏幕上深刻的五官，隐隐觉得那股抑制不住的渴望又在心底作祟。
陆野盯着他端详了两秒：“你脸色发白。”
“我本来就白。”白逸青动了动眉毛，捏起一颗小小的鸽子蛋举在脸侧，“看这是什么？”
陆野看他心情还算不错，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什么啊？鸟蛋！”
“鸽子蛋，我的晚餐。”
白逸青站起来，往厨房走，准备先焖一锅米饭。
“哪来的啊？这么小怎么吃？”陆野有些好奇，印象里很少看到卖鸽子蛋的。
“拌着米饭炒一下，加点盐。”白逸青如实说，然后打开电饭煲，“呕……”
一股恶臭顺着毫无防备的鼻腔直冲天灵盖，白逸青“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弯腰就着水池干呕了起来……
“怎么了？”陆野吓了一跳，“白逸青！你怎么了？”
白逸青缓了缓，手机摄像头对着柜门一片白茫茫，陆野看不到他难看的表情，只听到里面艰涩的声音幽幽传来：“锅里，有虫子……”
陆野:“……”
他看着晃来晃去的镜头，想到什么犹豫着问：“你走之前剩的米饭？”
白逸青默了两秒：“大概是。”
“……”
最后，他的晚餐，是在陆野好笑又心疼的调侃中，用开水冲熟的一大碗鸽子蛋汤。
晚上，白逸青盖着另一床压柜底的被子，闻着比昨晚还浓厚的霉味，试玩了一夜安和出品的游戏。
次日傍晚，略显憔悴的青年推着箱子走进七月旅馆，敲了敲柜台，对坐在里面一脸目瞪口呆的陆野轻飘飘道：“麻烦来我房间一下，陆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