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的课程周五结束，周末已经有人陆续退房离开，也有一些计划留下过圣诞的学生，央求陆老板提供方便，让他们在旅馆搞一个简易的小party。
于是平安夜，烧烤炉架到了四楼晾台。
陆野把中秋那天布置在天台的小彩灯也拿了下去，陆思齐见状，臭着脸把自己关进房间……
邹老师要求，自己的食物自己DIY，学生们都忙活起来，陆老板难得悠闲地坐在一边喝酒。
这晚无风，冬天的冷寂在烟火与热气中渐渐发沸。
安西烤了几个肉串拿过来，在陆野耳边小声嘀咕：“今天白逸青给我发邮件了。”
他眼睛倏然睁大：“什么？”
“别高兴的太早啊，还是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但是我让他画的图倒是没耽误。”
陆野：“……”
“野哥，你不打算去看看他吗？”
“元旦后吧，等旅馆这边空出来，我歇业几天。”陆野说。
安西了然：“有需要帮忙的你说话。”
陆野点点头：“对了，听说你往南客庄运了很多烟花？”
“对，本来元旦就我们几个去那边过，小杰跟他领导请假的时候提了一嘴，领导心血来潮，提议全部门十几号人去那里搞团建。”安西有点兴奋，“南客庄要招待第一波付费客人了，我得把排场搞起来。”
他这次没撺掇陆野过去，因为知道对方要陪弟弟。
陆野笑笑：“挺好，你小弟前天在视频里说了，给小齐嫉妒坏了，这两天都不给人家开视频看作业。”
“啊？这……”
“行了，快去帮帮你黎哥吧，签子要被他烧没了。”
安西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行，那明天我让他们拿点仙女棒小陀螺过来，你在后院给他放。”
“成。”
陆野吃掉肉串，仰头喝空剩下的半罐啤酒。
有的人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就让人胸口堵得慌……
他一个人上了天台，坐在秋千椅上点了一支烟。
楼下的烟火把这一小方天地熏腾的宛如仙境，微薄的酒意烫的人胸口灼痛，陆野脚尖点着地面，秋千椅轻轻晃动……
去阳城有用吗？
如果白逸青不想见他呢？
如果对方铁了心要和自己断，去上短短几天能做什么？
或者凭自己一张还算能言善辩的嘴，真能改变什么吗？
……
时间已经很晚了，陆思齐推开502屋门，外面闹腾的声音顺着楼道传来，那群哥哥姐姐们在唱歌。
他微微皱眉。
难听。
哥也在下面吧？不知道他今晚玩的开不开心。
这些天，他都不会像往常那样开玩笑耍贫嘴了。
因为自己。
他趿着拖鞋走到天台，推开大门，就见他哥用纸巾捂着眼睛，从秋千椅上站起来。
陆思齐心一慌，站在那里没敢动。
陆野吸了吸鼻子，走过来时和陆思齐打了个照面……
“小齐？你怎么还没睡？”他面露疑惑，“是不是楼下太吵了？”
陆思齐看着他哥发红的眼睛，一阵酸意从鼻子一路飚到眼眶。
“你在干嘛？”他问。
陆野手不自觉的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我……没干嘛啊！他们吃完了，我下去帮忙收拾一下。”
陆思齐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陆野觉得弟弟有点奇怪，但他也知道这孩子什么都不跟他说，于是喊了声“早点睡”便下了楼。
那群笨蛋连炭火都不会灭，滚滚灰烟把陆老板熏的涕泪横流，再不管要把消防车招来了……
学生们今晚有点嗨，作为邹黎在AE的最后一期插画班的终结者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黎哥。
邹老师被灌的头昏腹胀，安西也没少喝，两人被陆野塞到退了房的男生宿舍。
章田宇的网恋刚刚奔现就结束，被作为重点安慰对象，喝的泣不成声。
女生们仗着在家门口也没收着，最后唱着不成调子的歌，被陆老板撵回去睡觉。
泡泡扯着他的袖子：“是不是你把我们青哥藏起来了？”
陆野苦笑，我倒想……
“陆老板你……真过分，你怎么能，吃窝边草？他可不是一般的……草，他是，我们班草……”
“……”
收拾好散场后的烂摊子，已经过了0点。
陆野感受着喧闹后的余温，想到七月旅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纯粹又年轻的气息，心中一片怅然。
以前他觉得日子没什么奔头，只有照顾好陆思齐这么一个目标，但终归是安逸稳当的。
和白逸青在一起之后，他就不在意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只要有喜欢的人陪着，怎么过他都开心。
可现在，他莫名抗拒起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
旅馆会住进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什么素质的都有。还会遇到没有边界感的客人各楼层溜达，有意无意地闯进他和弟弟的私人空间……
陆野叹了口气，觉得很累。
不知道劳拉西泮说明书上写的撤药后浑身乏力，是不是这种感觉。
他回到502，轻手轻脚地推开陆思齐的屋门，黑暗的房间里，床上的影子安然静卧。
陆野弯了弯唇角，正要将门合上时，直觉不太对劲……
床上的鼓包好像小了一圈。
“小齐？”
他轻唤了一声，眼睛适应了黑暗，掀起被子一看，床上没人？
“陆思齐！”陆野打开台灯，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愣了愣，接着又跑去自己屋里，也没有。
厨房阳台卫生间……都没有。
陆野神色一顿，转身出了502。
走廊对面紧闭的屋门底下，缝隙里透出极细的一线光亮。
他很轻的敲了敲门，然后用钥匙开了锁。
房间光线柔和，陆思齐靠坐在电视墙边的桌子旁，脚边放着那盏明澈的月球灯，怀里抱着桌上的相框……
睡着了。
陆野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喉咙发紧。
他知道弟弟经常偷偷跑来这里对着照片说悄悄话，这个最初在他看来幼稚的行为，后来也传染给了他。
而之所以要偷偷来，是缘于四年前的某天——
那时候陆思齐是个有些阴暗的小孩，陆野几乎是把这个弟弟供起来养的，可他还是稍有不满就抱着照片不吃不喝犟在那里，拒绝交流。
于是在一个绞尽脑汁都没法哄弟弟回屋睡觉的深夜，身心俱疲的他，歇斯底里地冲陆思齐发了一通脾气。
那晚，他砸了供台，摔了相框，崩溃地朝这个小孩大吼，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在那一刻毁灭……
后来，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换了桌子，裱了相框，诚恳的向爸妈忏悔，卖力的讨好弟弟。
可陆思齐再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说来可笑，现在，陆野甚至想不起当初陆思齐犯犟不睡觉的具体事因。
他慢慢走近，在男孩身边蹲下。
12岁的陆思齐，面容介于儿童的稚嫩和少年的骨感之间，轮廓柔和，靠在桌腿上的额角被硌出一道深痕。
他有着和陆野以及父亲相似的眉眼，此刻眼睛周围的皮肤反着哭肿后透亮的光。
陆野默默地叹了口气，倾身将陆思齐的脑袋扳进自己怀里，打算直接把人抱回502。
“爸爸……”
暗哑的声音响起，陆思齐抬起脸，惺忪的眼睛里还有几分迷茫。
陆野低笑起来：“做梦呢？”
陆思齐眨眨眼，盯着陆野看了几秒：“哥。”
“是我。”陆野摸着他的脸，“很晚了，我们回屋睡。”
陆思齐下意识地想把相框藏起来，陆野按住他的手：“抱着吧。”
陆思齐瘪着嘴在他怀里拱了拱，又闭上眼睛。
陆野眸光柔和，低头在那颗毛刺刺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弟弟长大后很少表现出这样外露的依赖，这一刻他觉得很受用。
“哥。”陆思齐抱紧怀里的相框，“我做梦了。”
陆野警觉的放轻呼吸：“是吗？”
陆思齐的梦能有什么好梦……
“是。”
“坐着睡不舒服，不舒服就会做梦。”陆野说。
“嗯。”
“我们回屋吧，你自己走还是我抱你？”
陆思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难得的软乎乎：“我梦到我自己开车去南客庄，路旁的山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
陆野的心沉了沉，嘴上却轻松道：“呦，你都会开车了？”
“嗯，梦里会。”陆思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然后，有个人冒出来，把我抱走了。”
陆野心里又热又酸，小声问：“是白逸青吗？”
“……”
“嗯？”听不到对方回答，他歪着头看他。
“我以为是。”陆思齐声音变紧，看着他的眼睛里蓄上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可我起来一看，抱着我的是你。”
陆野：“……”
那两颗晶莹的光点跌落，连绵成断了线的水晶珠：“哥，你怪我吗？我那天不是故意要跑的……”
“我知道。”陆野心疼坏了，用力将他抱紧：“你只是没有准备好，小齐，我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好吗？没事的。”
“可我让白逸青受伤了。”陆思齐抽噎着哭出声来，“他生气了，他不要你了。因为我……”
陆野差点被这句话惹出眼泪来。
他轻抚弟弟柔弱的脊背：“不是因为你，小齐，哥跟你保证，白逸青没有生气，你知道吗？你醒来之前他一直在跟我道歉，他觉得没照看好你，他应该是害怕我会怪他，等他想我们了就会回来。”
陆野不知道自己这通牵强的解释陆思齐能不能理解，反正在他的宽慰下，弟弟哭的更凶了。
他一下一下的帮陆思齐顺气，安抚道：“你很勇敢，小齐，白逸青都不如你勇敢，真的。不是你的错。”
陆思齐扯着他的衣襟擦眼泪，抽噎着争辩：“是我的错！”
“……”
陆野哭笑不得，怎么和白逸青一个德行？
见一时半会儿也哄不好这家伙，他干脆盘腿坐下，安静的等弟弟平复情绪。
兄弟俩很少有这样身心靠近的时刻，陆思齐性子别扭内敛，他们是深爱的家人，可他们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一种距离，生怕伤到对方分毫。
陆野听着怀里隐忍的呜咽，眼底湿热一片。
自己终究是不能弥补弟弟缺失的爱，他再努力，也不能让陆思齐像正常孩子那样对家人无所顾忌的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哥。”
陆思齐哭声渐歇，缓缓抬脸：“你今天在天台是不是哭了？”
陆野挑起眉头：“没有啊。”
“我看到了。”
“？”陆野一愣，想起之前那一幕，不禁失笑：“我是被烟呛的！”
“……”
“不是我抽的烟，是他们烧烤的烟！”他补充道。
“可现在又没有烟。”陆思齐说。
陆野：“……”
他不自然的抹了下眼角：“被你惹的！”
陆思齐坐直身子，连着抽了三段气。
哭过后吸气快，呼气慢，听着有点滑稽：“我那年还见过你在这里哭。”
“？”陆野的情绪被这接二连三的揭老底给拐去了美丽国，郁闷道：“哪有！”
“就是我不坐电梯，你不理我的那几天。”
“……”
陆野没了脾气，也猜出这家伙的小心眼——
被看到没出息哭鼻子的样子觉得丢人，所以要把对方的把柄也提溜出来，这样谁也别笑话谁……
“所以呢？小小年纪听墙根，什么素质？”
陆思齐抿住嘴唇，垂下哭肿的眼皮：“哥，我不想让你哭。”
陆野：“……”
说一套做一套，臭小子。
两人沉默下来，几秒后，陆野忽然想到什么：“小齐，你……是因为这个，才去上学的？”
陆思齐没说话。
“……”陆野深深叹息，他觉得自己今晚会融化在这里，奔三的老爷们，接二连三的被一个小孩子搞得心绪难平。
“傻子。”陆野伸手又把他拢进怀里：“大人也有想要发泄的情绪，小齐，以后改掉这个毛病，不要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哥当然希望你上学，希望你出去玩，去看这个世界……但我希望你是因为自己想去，而不是要让我开心，明白吗？”
陆思齐别扭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嗯。”
“嘿，这会儿又不好意思了？”陆野捏了捏他的脸，“行了，回屋睡觉，明天安西哥给你带仙女棒玩。”
陆思齐没动。
陆野沉吟片刻：“你要是想，可以把爸妈照片放你房间。”
陆思齐眸色闪动，显然想。
然而他低下头，开口却嘟囔了一句：“我想去南客庄看烟花。”
陆野：“！”
“我想坐你开的车。”
“……”
“我还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你。”
“……”
“白逸青没让我说，我再想想。”
陆野：“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