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 敬宣帝只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坐在主位上。

  堂下排排坐着许多大臣。

  领头的两位大人,一个张翰林。

  面见圣上,也不忘再腰间挂上一个酒葫芦。

  一个刘大人, 大腹便便, 不过看着好像比会试之前瘦了一些。

  许是会试太让人憔悴,刘大人都瘦了。

  他们之后, 便是本次会试的剩余同考之人。

  一水儿的红色朝服,皆是出自翰林院。

  敬宣帝翻看着张翰林递上来的排名册, 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今年有几个女考生,又有几个哥儿考生?”

  刘大人作为礼部尚书,站起来作揖回答道:“回陛下,今年一共报名了一千又五百六十三人, 其中女考生仅有四十一人, 哥儿考生仅有五十人。”

  “一千六百五十三个人, 里面只有四十一个女考生和五十个哥儿考生。”敬宣帝屈指敲击桌子,面上不带一丝喜悦情绪,“诸位, 对这样的结果,有何想法, 嗯?”

  “……”

  所有人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庆历来都是允许女子和哥儿考试的,可这一朝一朝更迭下来,女子和哥儿的参考人数,也确实始终上不来。

  俨然已经变成大庆一桩大难题。

  “陛下, 先皇还在时,登记在册的女考生和哥儿考生, 多年下来也不过几百人。”张翰林摇头,“万事急不得,急不得。”

  他当然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可礼部的册子都记着呢。

  前朝有时候几年都出不来一位女考生和哥儿考生,他们现在一轮会试就能有近百位女考生和哥儿考生,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你们不着急,朕着急!”敬宣帝扔下手里的排名册,“朕这副身体还有几年好活?朕还想亲眼看着大庆人才辈出,万国来朝,就现在这个情况,朕看等上几百年也未必能实现。”

  越说越生气,敬宣帝直接站起来,怒气横生,“还活什么活,死了算了!”

  他四处追求长生之道,就是想亲眼看看大庆的转变。

  可现在呢?

  长生追不到,转变看不见。

  他这个皇帝当的是什么破滋味!

  “陛下!万万不可胡说!”

  敬宣帝这么一说话,堂下所有人齐刷刷离开自己的座位跪到地上,要求敬宣帝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不然他们就不起来。

  “……”敬宣帝捂着头,感觉鬓角处一跳一跳的疼,“行行行,朕不死,朕就像那山上的老妖精一样活他个百年千年,行不行?”

  这帮大臣真是要了命了,一言不合就长跪不起,再要不然就直接撞柱子。

  撞之前还要哀嚎一句‘陛下明鉴’,搞得他像什么混不讲理的凶蛮之人似的,忒不讲理。

  下次再这样,他也去撞柱子,看谁撞得过谁,看谁名声臭得过谁!

  张翰林和刘大人拍拍膝盖,淡定起身,“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会长命百岁。”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大臣,早就有一套自己的心得,所以膝盖上时常绑着一小块护膝,为的就是应对现在情形。

  敬宣帝瞅了张翰林一眼,“你要是能从现在开始戒酒,朕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臣要是戒了酒,怕是就活不了两年咯。”张翰林摸着他的酒葫芦,笑着回答。

  “……”张翰林这老小子真是油盐不进,敬宣帝也再懒得说他,重新打开排名册,看到首位的名字,乐了,“不错,你们这个排名……倒是有意思。”

  除去第一位的名字,剩下的排名里,前十位都是敬宣帝没有印象的考生,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没什么家世的普通学子。

  而他有印象的,那几位大臣家里的学子,名次都在这些人之后。

  “你们可是认真阅卷的?”敬宣帝品味着这个排名,意味深长道,“不曾有一点二心?”

  “陛下放心,此排名是吾等经过多次审查才敲定的。”张翰林抱手鞠躬,“臣虽然是个酒蒙子,但万万不敢在会试这么大的事情上出差子,所有的排名全都根据考生所作文章来评判,没有半点私心。”

  刘大人紧随其后,“望陛下明察。”

  敬宣帝揉揉额头,怕的就是没有一点私心。

  要是真的没有私心,那也就是在说,这帮大臣家里的孩子,还考不过那些白身出身的学子!

  这就有意思了。

  敬宣帝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几位大臣黝黑的脸色,笑着让公公把排名册拿还给张翰林,“行,就这么排吧。”

  张翰林和这些人同僚十多年,都不怕日后同僚们给他甩脸子,他怕什么?

  正好也给那些大臣一个警醒,不要以为自己考过科举就算结束,若不严加管教,老子争气,孩子垮掉的事情比比皆是!

  三月初时,会试排名随着京城盛开的迎春花一起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

  一条长长的卷轴被贴到木牌上,最醒目的便是左侧第一列的名字。

  【会元之人:周自言】

  后面是一小串字,写的是本次会元的籍贯。

  看到排名的人全都懵了,“这个周自言,是何人?怎么从没听说过!”

  “是啊,会元竟然不是林兄,这不可能吧?”

  “林兄……你还好吗?”

  这些人搓着拇指,有些担心他们口中的‘关兄’。

  林鸣息可是林相公家的嫡孙子,自小便跟着林相公一起学习,会试之前还拿到庆京省乡试的解元之名。

  所有人都以为林鸣息会拿到这次会试的头名,然后名震京城。

  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周自言……是从何而来?

  “我无事。”林鸣息看着这张排名榜,眉头渐渐皱起。

  这排名太奇怪了,不光他没拿到头名,他认识的那些家世颇好的考生,排名都在大后面?

  而排在前面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听都没听过,为何能排这么靠前?!

  林鸣息憋着一口气回到林府,他爷爷正握着棋谱摆棋子。

  “回来了?排名如何?”林范集摸着胡子斟酌下一目棋该放到哪里。

  所谓的会试排名在他眼里,现在还不如一枚棋子重要。

  “爷爷,我没拿到第一名。”林鸣息有些气恼,“第一名是一个叫周自言的人,我根本都没听说过!而且李叔叔家的孩子,钱伯伯家的次子,还有明婶婶家的……”

  林鸣息一口气说了十几户人家,最后道:“他们这次都考的十分差,这怎么可能?!爷爷,前十名的名字,我真的听都没听说过,也太奇怪了吧。”

  他并非是质疑会试排名的公平性,民间学子肯定也藏着许多人才,可这次会试的排名,差距也太大了!

  林范集捻着一枚圆润的棋子,摸着长髯笑了,“乖孙,后浪拍前浪,你在进步的时候,别人也在进步。”

  他就知道那小子能考中头名,果然不错!

  林鸣息坐到爷爷身旁,替长辈清洗多余的棋子,可他还有些气闷,“我还以为我能拿到三元……这个周自言,难不成是什么不出世的天才?”

  “他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老妖怪,现在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得空,可以去瞧一瞧。”林范集毫不客气坑害周自言,“你要是还不服气,和他比一比也成的。他若是不乐意,你就说是林爷爷让你去的!”

  “爷爷,你认识这个人?”林鸣息歪头。

  林范集看着尚在少年的乖孙子,点点头,“认得,他和爷爷有大仇。”

  每每都要在上朝前吵架,可不就是大仇么?

  “……大仇……”林鸣息念着‘周自言’这个名字,那点考过会试的开心都被这个名字压散。

  国子监是吧,他定要去国子监看看,这个会元到底是什么人!

  周自言能考中会元,除了与他相熟的人相信外,没有人相信这个结果。

  各大赌.坊大盘爆冷,庄家亏得血本无归。

  辜鸿文和姜南杏赚的盆满钵满,简直是一夜捡了一盆金子,几人拥着周自言这个金宝宝,去四娘那里好好搓了一顿,以表感谢之情。

  周自言之前实在是名声不显,这次冷不丁考了会元,众人一打听,方才得知这位周会元,原先还是周解元。

  也就是说,他已经拿到两次头名,距离三元及第,只差一个殿试状元!

  “……”

  想明白这件事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除去那位游大人,他们大庆都多少年没出过三元及第的考生了?

  现在终于又要有第二个‘游大人’了吗?

  而判出此排名的张翰林,这几日都要挡着脸躲着走。

  无他,他那几位同僚每每见到他,都想和他好好聊一聊。

  聊一聊孩子的排名,聊一聊孩子日后的教育,再聊一聊他们之间的同僚情谊。

  张翰林不想和这帮大老爷们讨论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他更想回家喝酒,于是便躲着走。

  可每次都被人从皇城根下抓到,让张翰林十分费解。

  而此时国子监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冲天的喜气。

  会试头名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这是何等的荣耀!

  顾司文自从得知周自言考中会元后,走路都轻飘飘的,逢人便笑着说:“哎,你们知道今年会试的会元是谁吗?是我表兄,是我表兄!”

  他表兄真的太厉害了,不仅是解元,现在还是会元……将来说不定还是状元!

  到时候,到时候!

  他就有一个三元及第的表兄了!三元及第!

  监生们这么开心,唯有郑祭酒看透一切。

  “……”

  一帮愚蠢的小监生!

  周自言可不就是那位游大人,他拿到会元有什么好高兴的。

  要是他拿不到,那才有问题!

  郑祭酒摇摇头,转身又给周自言送去一盒子文书。

  旁的贡士现在已经四处会友,举杯庆贺了。

  可周自言这个会元,却缩在国子监号房里替陛下做工,啧啧。

  周自言这个会元当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算了,今晚让伙房多给周自言准备两个鸡蛋,免得这位会元大人还没出去喝自己的喜酒,就已经累死了。

  当晚,周自言握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哭笑不得,“……”

  说是两个鸡蛋,就真只有两个啊!

  不少人得知周自言还在国子监后,都往周自言这里送请帖,要与这位会元大人一叙交情。

  周自言看看自己手上的文书,正好用这个理由全都推拒掉。

  可国子监里的监生拥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可以直接找到他的号房。

  “周会元,吾等想与你讨教一些学问。”

  “周会元,可否赏脸与我们探讨探讨科举之事?”

  “周会元,请赐教!”

  面对一双双明亮又崇拜的眼睛,周自言这个做惯了老师的人,捂着胸口闭目。

  真的很难拒绝这些学生的邀请,真的很难!

  于是,周自言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文书,去和这帮监生讨论学问了。

  这一去,就讨论了一天一夜,举书论道,酣畅淋漓。

  等郑祭酒照旧来拿文书的时候,只能看到周自言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

  “实在抱歉,昨日忙着与监生们看书治学。”

  “再给我两天,不……三天,我今日还答应了一个小诗会。三天后,我定能看完!”

  “陛下那里,郑大人,你多担待,你一定可以的。”

  郑祭酒:“……”

  他才因为小道消息的问题被陛下扣了月银,他觉得他不可以。

  而且周自言说什么?

  要他去和陛下斡旋,他是活腻歪了么!

  不成,不成,这样不成。

  郑祭酒扶着自己的乌纱帽,找来顾司文和文昭,要他们两个人充作两尊门神,守在周自言号房门口。

  只要周自言没看完文书,就哪儿都不能去。

  郑祭酒甚至恐吓两个少年,“这都是陛下急需的文件,要是耽误了大事,你们两个就且等着吧!”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郑重点头。

  只要有他们在,就一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接近周自言,绝对不会!

  周自言在门后听着郑祭酒的恐吓之语,大声笑道:“郑大人,你现在都开始吓唬小孩子了?丢不丢人啊!”

  “你给本官好好批注!本官……本官还得去面见圣上,替你擦.屁.股!”郑祭酒对着号房大门虚空踢了一脚,扶好官帽恨恨离去。

  顾司文和文昭眼见郑祭酒离开后,立马打开号房的大门,溜到周自言身边。

  “表兄,你放心,我肯定站你这边!”顾司文捶捶自己的胸膛,表示什么郑祭酒,待会再说!

  文昭也道:“郑祭酒就知道胡说,这文书……哪里重要了。”

  他们早就从周表兄这里得知,这些文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所以对于郑祭酒的话,嗤之以鼻。

  周自言给两个少年摆上瓜果,然后重新坐到桌案前,继续写批语。

  顾司文啃着一个瓜趴到桌子上,“表兄,听说今天外城有贡士庆贺会,你不去吗?”

  “不去了,这里还有好些文书没有处理。”周自言指指桌上摆得高高一摞文书,沉下心来一本一本处理。

  顾司文见状,滑到地上躺着道:“真没意思,难不成当官以后,都不能去热闹热闹了吗?”

  文昭跟着顾司文坐下,扶着自己的膝盖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若是只想着玩乐,何苦去做官?继续做你的大少爷不是更好。”

  “……你!你一天不拆我台就难受是不是!”顾司文用头撞文昭。

  “……”文昭捂着被撞的地方,顾司文这个臭小子,用劲真大,疼死了!

  周自言看两个少年耍宝,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做官享受百姓敬仰,泽披后代,还能享受朝廷俸禄,自然就要承担起做官的职责,若是只要享受,不讲职责,那不成昏官了么?”

  敬宣帝给他的文书都没有急事,耽搁一两天也算正常流程时间。

  但他习惯了早做早结束的速度,还是要抓紧时间弥补之前耽误的文书。

  “表兄说的对。”文昭点点头。

  顾司文没说什么,但他明显也听懂了。

  做官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唉,两个少年现在心里乱得很。

  会试结束半月后,本次会试的结果,终于被人快马加鞭传到周自言的户籍所在地。

  马鸣沟众人听完,惊得全都傻站在原地。

  周夫子考中了会试会元?

  周夫子考中了会是会元!

  周夫子是会试第一名,是京城会试的第一名啊!

  这……这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宋豆丁高兴的上蹿下跳,恨不得跑到屋顶上大喊,“我夫子是会试会元,会试会元!”

  其他小孩这次也不拦着了,都跟在宋豆丁屁.股后面跑,在欣阳书院到处嚷嚷,“周夫子是会元!”

  “周夫子是京城会元!”

  “周夫子只差一个殿试状元,便能成为三元及第之人!”

  宋卫风收到周自言亲自写给他的报喜信。

  【吾弟卫风,幸不辱命,会试头名。】

  【乡试似乎快到了,京城景好人好,只是缺了你……还有那几个吵闹的孩子,甚是寂寞。】

  【县城是好,但千般风景皆是流烟。卫风,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定要来京城寻我。我等你。沿窗听雨,日夜不眠,聊寄相思。】

  周大哥这是怕他不愿意去京城了么?

  如此担心,如此挂念的模样,真是可爱。

  宋卫风轻笑,把这封信仔细收好,从枕下拿出那条属于周自言的绶,放在手中细细摩擦,“京城繁华,周大哥……你也千万要等着我才是。”

  三月末,四月初,梨花朵朵盛开,如白雪一般挂在枝头。

  会试通过了共三百名贡士。

  在殿试这一天,三百名贡士全都穿着袍服冠靴,站在皇城宝嘉殿外的丹陛上。

  所谓丹陛,就是殿外门前的台阶。

  然后这三百名贡士回按照会试的排名位列两队。

  单名在东队,双名在西队。

  殿试由当朝陛下亲自出题,于皇城宝嘉殿考一场制策。

  当天考完,当天交卷。

  鸿胪寺的官员提前设置好两处黄案。

  一处在殿内东边,一处在殿外丹陛正中间。

  銮仪卫设卤簿,守着敬宣帝站在殿里侧,由一道帘幕挡着。

  所谓卤簿,正是陛下出行的仪仗行头。

  所以哪怕贡士们不认识敬宣帝,只要见到这样的卤簿也能知道此刻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在陛下两侧,另有两道帘幕。

  两道帘幕之后,是穿着朝服的王公百官。

  他们全都坐于帘幕之后,背着手等待新晋贡士进殿答题。

  如此大的排场,胆子小的贡士已经开始双腿打颤,额头冒汗。

  可时间不等人,鼓乐齐鸣后,鸣鞭开考。

  张翰林从殿内黄案取出考题,再由刘大人放到丹陛黄案上。

  所有贡士此时都要齐齐向敬宣帝行跪礼。

  礼毕后,刘大人率众发放题纸。

  三百名贡士跪下,双手接过题纸,依次进入宝嘉殿,坐于殿内的试桌后,开始答题。

  殿试文章有固定的格式。

  周自言深吸一口气,提笔再草稿纸上写下:“臣对、臣闻。”

  不管文章写得如何,‘臣对’和‘臣闻’,都是不能擅自更改的开头二字,所以可以提前写下这四个字。

  殿内座位安排也是按照会试排名来的,所以周自言这个会元,就坐在第一排第一个。

  可以说是最接近皇帝的宝座。

  如此近的距离,只隔着一道帘幕。

  只要敬宣帝愿意,也能透过帘幕看到周自言在做什么。

  同样的,周自言也能感受到敬宣帝放到自己身上,那灼热的目光。

  不对,好像有三道目光。

  正前方有一道敬宣帝的目光,周自言左侧好像还有一道。

  周自言用余光看去,豁,林范集。

  而剩下那道,便是右侧的张翰林,还有刘大人。

  “……”

  若不是现在正在殿试,周自言那是真想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因为他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想想也是,左右侧帘幕后的观看者,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同僚。

  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能不认识他?

  此刻看到在宝嘉殿里看到正在写策论的同僚,哪个人不多看两眼?

  周自言恍惚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几声惊呼。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名会元,怎的长得那么像……”

  “……不错,我觉得也像……”

  “小声些,陛下都没说话,你们议论什么?”

  周自言在心里默念几声对不住,然后静下心神,开始仔细阅读殿试题目。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今天一场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