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一枝火焰里【完结】>第20章 手心的泪水

  时间就这样在同仁这片土地上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路池雨仍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早上和巴桑一起去后山跑步,上午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寺庙里听僧人辩经,那里的僧人大多数说的都是藏语,路池雨也听不懂,但就觉得坐在那儿特别放松。

  下午的时候,他就钻进周厉行画唐卡的小房间里,在那里,他读了很多的经书,虽然有些经文里的奥义他还是不太懂,不过读着读着,这心反倒是宁静下来。

  他甚至开始耐心和周厉行学着怎么去磨制那些矿物颜料。

  接触后他才知道,周厉行平时画唐卡所用到的这些矿石,全都价值不菲,一副唐卡画下来,光是颜料成本就已经不少钱了。

  路池雨第一次独立去磨金箔的时候,他紧张得手都直抖,那些98k的金箔纸一张一张挂在盘子里,兑上牛骨胶之后,周厉行就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细心教他怎么去碾碎金箔,怎么让金箔沉淀得更好。

  最后,路池雨盯着自己这满手的金色粉末,顿时觉得奢侈,他小声嘟囔说:“那这些沾到手上的怎么办啊?好浪费。”

  周厉行被他逗笑了,把他从地上拉到水池边就着水龙头给他洗手,像是照顾小朋友一样,他也不管那些金粉,只是仔细擦干净路池雨的手指,笑着说:“不浪费,没多少钱的,这些金箔只是正常人的认知中觉得金子很贵,其实它远比不上青金石值钱。”

  等到第二天,路池雨看着自己亲手磨出来的金箔颜料,再想象一下它们最终被绘制到画作上的模样,只觉得成就感极强,仿佛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大事。

  他想,原来他除了救火,也是能做好一些其他事情的,只是他过去从未尝试过而已。

  有了这一次的尝试后,他就开始缠着周厉行教他磨更多的颜料,朱砂、珊瑚、绿松石、青金石,他开始去记忆每一种颜料的磨制方法有什么不同,骨胶添加多少会影响最终色泽,要沉淀几遍才能筛去所有杂质。

  路池雨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很久了,他甚至开始想不起在京州时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的。

  直到路池雨接到队里政委徐运波的电话时,他才意识到,他的三个月假期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了。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路池雨刚刚从后山跑完步,他满身大汗,正和巴桑一起听着寺庙的撞钟声往回走。

  看着手机屏幕,他第一次有点逃避接电话,尤其是来自京州的电话。

  可惜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他调整好情绪,接起了电话。

  “领导,早上好。”路池雨在电话里笑着跟他打招呼。

  徐运波在那头笑骂他:“少来,你小子就假正经。”

  路池雨笑了,徐运波和路池雨的父亲路正康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人当年在同一所武警学校学习,是一个寝室的上下铺,只不过毕业后,路正康考去了公安系统做了刑警,而徐运波则是去了消防。

  路池雨从小就崇拜徐运波,徐运波总是乐呵呵的,不像他爸路正康那么不苟言笑,还总喜欢给他买各种玩具,会带他去队里玩。

  后来,路池雨毕业后同样选择考进消防系统,路正康为这事,还正经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醋。

  路正康私下里甚至总和齐岱开玩笑说,这儿子就是跟他徐叔关系好,现在连工作也跟他徐叔看齐了,一点也不随我,算是白养了。

  徐运波目前是京州消防总队的政委,而且据说马上又要升职了,从路池雨毕业进队起,他一直明里暗里没少照顾他,好在路池雨也算争气,工作努力,进步神速,所以这才不到三十岁就升到了队长。

  徐运波低声问他:“池雨,我听你爸说,你这跑到青海,还没回来呢?”

  “嗯。”路池雨应了一声,“我在黄南这边呢,一直还没回去。”

  徐运波问:“最近心情怎么样?前两天,我跟你那个心理医生聊了一下,他说你情况比之前好了很多。”

  路池雨点头:“确实,在这儿每天什么也不想,就看看天,看看云,日子特别轻松。”

  徐运波说:“看来人家专业医生的建议是对的啊,让你出去散散心,还真有效果了。”

  路池雨想,他这状态,哪里是出门散心改变的,他这是因为遇见周厉行才改变的,如果没有周厉行,他的这趟旅行肯定也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睡觉而已。

  “池雨,如果感觉还行,就早点回来吧。”徐运波劝他,“队里都等着你呢,回来陪陪你爸妈,然后咱们再去心理医生那儿做个鉴定,要是没问题了,咱们就正常归队。”

  路池雨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他低声说:“徐叔,你觉得,我还能正常回到队里工作吗?”

  “怎么不能!”徐运波一听他这丧气话,登时气得不打一处来,“池雨,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性格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可不能服输啊。”

  路池雨苦笑着应声道:“我知道,我就是……被现实打击得没什么信心了。”

  徐运波叹了口气,最后他无奈说:“就算……就算真就进不了火场了,也没关系,我给你调到政治宣传口,你这个形象往那儿一站,也是咱们队的活招牌。”

  路池雨乐了,他打趣说:“徐叔,你可别逗了,就我这个直肠子性格,去走仕途那不得让人坑死。”

  “谁敢坑你?”徐运波嚷嚷着,“我只要一天不退休,我看谁敢坑你!”

  路池雨笑着哄他:“对,有我徐叔在,谁也不敢。”

  徐运波笑了,最后他语重心长道:“池雨,早点回家吧,你这也在外面待了两个多月了,你爸妈都想你了,他们就是不好意思跟你说。”

  路池雨没说话,最后他很轻地说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路池雨这心情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他有一种美梦迫不得已就要被人叫醒的遗憾感觉,再听着耳边一声一声沉闷的钟响,往日的宁静此刻都变作了慌乱,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电话的听筒不隔音,默默跟在他身边的巴桑看出他的心情不好,他小声问路池雨:“池雨哥,你是要回家了吗?”

  路池雨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说:“巴桑,这事儿,你先别告诉你们周老师,我想自己和他说。”

  巴桑的高原红小脸皱巴巴地拧在了一起,他闷声说:“那你走了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呢。”路池雨下意识反驳,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回去后,他能正常归队工作了,那么再来到同仁的机会真就很渺茫,毕竟消防员常年驻守队内,每个月假期就那固定的几天,想要回到这横跨半个中国的同仁,的确是件很不现实的事情。

  可是路池雨怎么也不忍心说出这样残忍的真相,他只能强撑起笑意说:“等着我放假了,我一定找机会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哥,我不想你走。”巴桑眼泪都直在眼圈里转悠,他扁着嘴巴说,“你走了,就没人每天带我起来跑步,给我讲外面的世界了。”

  路池雨这心里难受得要命,可是他毕竟是个大人,总不能和小孩子一样委屈巴巴掉眼泪,他伸手给巴桑擦了擦眼睛,故意笑着哄他说:“别哭啊,你都是大孩子了,男子汉不能老哭鼻子。”

  “巴桑,你要好好学着画唐卡,我相信你会成为很厉害的画师,和你们周老师一样厉害。”

  “外面的世界还很大,你要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你一定可以的。”

  巴桑认真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最后他用力地点头说:“我会的,池雨哥,我一定会好好画,也一定会像你说的那样,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路池雨拍拍他的肩膀,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在院子里晒画布的周厉行。

  巴桑似乎是怕周厉行看出他刚哭过,转身像是逃难一样钻进屋了。

  路池雨坐到了周厉行的身边,帮着周厉行一起在院子里铺画布,他把每一张画布都认认真真铺平抹匀,连一条褶皱都不允许留下,像是在做一件特别虔诚的法事。

  “你怎么了?”周厉行眼睛很敏锐,一眼就察觉出路池雨的心情不对劲。

  路池雨摇了摇头,他没说话,只继续着手里晾晒画布的工作。

  周厉行放下画布,他伸手抓住了路池雨的手腕,然后用力把他拉到了院子角落里坐下,一脸严肃看向他。

  “为什么不开心了?”周厉行低声问他,神色担忧。

  路池雨仍旧一言不发。

  周厉行继续逼着问他:“说话。”

  路池雨眼圈一红,刚才在巴桑面前故意装出的成熟模样,此刻却在周厉行的面前轰然坍塌。

  他像个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他倾诉的方向,他把脑袋埋在周厉行的手里,无声地掉眼泪。

  周厉行看着他颤抖的肩膀,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哭泣。

  他的掌心被眼泪填满,留下一片温热的潮湿,路池雨前几天刚剪了头发,后脑勺发丝短短的,还泛着隐隐约约的青茬。

  周厉行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有点微微扎手,像是个小刺猬一样。

  可是这个小刺猬就这样在他面前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卸去了所有伪装,自顾自地掉眼泪,惹得他心疼难受。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等到路池雨的情绪缓过来了一些,周厉行温声问他。

  路池雨这会儿已经哭痛快了才觉得丢人,他侧过头去,不肯看周厉行,只哑着嗓子说:“行哥,我可能要回家了。”

  周厉行没说话,空气就这样无声地沉默了下来。

  最后,路池雨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很温暖。

  他红着眼睛回头去看周厉行,却发现周厉行只是盯着他笑了笑,没有苦涩,没有悲伤,只有浓浓地释然。

  他说:“现在回去,能好好生活了吗?”

  路池雨低下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像个逃兵,我不喜欢这样。”

  “好。”周厉行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那我送你去西宁。”

  路池雨望着周厉行,他只觉得周厉行的眼睛里像是住了一团南当山中的晨雾,他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雾气之下,让人摸不清,看不穿,猜不透。

  路池雨很想问问周厉行,他会舍不得他离开吗?等到他离开之后,周厉行又会不会记得他呢?还是会像忘记左唯那样,也顺理成章地把他变成一段回忆中的故事。

  周厉行始终就是这样的人,路池雨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的包容,喜欢他带来的安全感。

  可是,周厉行也总让他很挫败,就像眼下的场景,他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哭得眼睛通红,可是周厉行就这样不悲不喜地看他,情绪没有波动,神色没有起伏。

  周厉行就像是从天而降救苦救难的神佛,如今,于苦海中挣扎沉浮的路池雨就要上岸了,而他就站在岸对面笑着对他说:“以后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