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谢云泽的瞳仁轻缩。

  后知后觉地,竟是弥漫上全身的寒意与害怕。

  那时候虽然还不知道明皓月到底在哪儿,但是自己完全没有把他与濒临死亡联系起来,在独自检测做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但是若非自己检测时脑子没有那么清醒,没有那么坚决地做选择,甚至是听从了幻境里面的蛊惑,该会是怎样的后果?

  从前他都只是感受到怪物们的恐怖可怕,却头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冲击,原来怪物是真的甘愿为他赴死的。

  那时候他甘愿将心脏的血液留给自己,便已经在流逝力量。

  后面因为愤怒去找瞿炎跟楚雾痕,也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亵渎玷污。

  即便是自己现在问他会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愿意说。

  只说倘若不是成为他的伴侣,知道也没有意义。

  指节无意识间被攥得用力泛白,谢云泽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在颤抖,克制不住耳边的轻微嗡鸣,直至很久都还意识恍惚。

  工作人员在旁边担忧地轻声喊他的名字,“……谢先生?”

  “……我没事。”谢云泽垂眼,声音低软沙哑。

  站在工作人员的角度,其实他并不能理解这件事的冲击力,只知道作为当事人的公民,都有知晓事情真相的原理。

  而且他也很钦佩当时谢云泽坚定的选择,还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却突然察觉到周边的气息产生了变化。

  室外的缠斗已经停止,而室内的两个怪物倏然戒备。

  是楚雾痕跟明皓月回来了。

  工作人员的脸色微变,他这种中级怪物,即便是有编制跟规则的保护,在面对着这么多至高天怪物同时出现时,也会本能地感受到惊惧。

  他求助地朝着谢云泽看去,谢云泽已经慢慢地调整好,温声道:“没关系的,我会跟他们说。”

  “只需要让他们完成独自检测就好了对吗?”

  “其实我们是这样想的。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威慑下都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既然正好您所有的伴侣候选人都已经来齐,择日不如撞日,要是独自检测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直接开启最终的匹配。”

  旋即看到谢云泽轻微愣住,工作人员不免得忐忑地试探,“……您觉得可以吗?”

  其实也就是两天的差距而已,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云泽却是从未如此直接地感受到,真的就要做出决定了。

  他轻轻地回头去看,发现明皓月跟楚雾痕两人有点狼狈,而且脸色都很冷,但是在见到自己的刹那便收敛起来,只是跟在后面。

  而原本在室内的瞿炎跟白昼流,也都紧盯着他,很显然因为刚才没有能够想办法摧毁掉对方,现在还有跟另外两人一起做匹配,神色都有些暴戾难堪。

  谁都没有出声,代表他们认同谢云泽的决定。

  既然这样那就现在进行匹配好了。

  谢云泽收回目光,跟着工作人员迈步朝着远处穹顶建筑走去,踏出去的刹那周边便已经彻底正常,变成了上次他单独做检测的岛屿。

  周边的环境绿化都很好,隐约还带着点符文能量的流动,而大抵是这些能量限制住了怪物们的发挥,让他们觉得格外不悦,此起彼伏好几声不屑的低低冷笑。

  忽然有振翅的声音响起来。

  背后瞿炎已经展露出真身,那是条通体都被烈焰覆盖的巨龙,展开双翼的时候遮天蔽日,带着灼热气流从头顶翱翔而过。

  刹那间仿佛地面植被都要燃烧起来,旋即却被其他怪物们黑着脸所阻挡,免得待会儿引发符文的异常反应。

  纷纷抬头,最后只见巨龙落在穹顶建筑的顶端。

  即便周身符文覆盖,他却丝毫不畏惧地蹲下来,收拢翅膀、睁开炽热明亮的黄金竖瞳,就像是在凝视着整片大地,又像是在无声地守护着谢云泽的前行。

  “真是浮夸。”明皓月冷声低骂了句。

  白昼流跟楚雾痕也受不了,身形闪动先进去了。

  反倒是谢云泽驻足在原地,跟那双黄金竖瞳无声地对视了会儿,倏然间心脏轻微颤动,竟是从里面感受到几分隐忍与难过。

  匹配谁都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是这是他们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就连巨龙都没有办法去干预,所以必须要做好被抛弃的准备。

  而瞿炎落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偏偏是最多的。

  眼皮子跟锁骨处的火焰,都在灼热发烫,让谢云泽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甚至没由来地感受到难过与酸涩。

  他从来都没有弥漫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有那么刹那明白过来应当不是自己的,而是窥探到了瞿炎情绪的冰山一角。

  是压抑在濒临爆发下的绝望。

  是不得不注视目送的分离。

  谢云泽胸腔发窒,就连眼前的景象都打湿模糊起来,他没有办法再去跟这双看似可怖的黄金眼瞳对视,只能垂眼匆匆地离开。

  高大穹顶建筑的里面,才是真正做匹配的地方。

  谢云泽走进去后,发现三个怪物已经在等着他了,没多久巨龙也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带着周身烈焰和高温席卷而来,重新变成人型。

  瞿炎跟白昼流已经做完了独自检测,在原地等着就行。

  而明皓月跟楚雾痕还要去做检测,所以就进了道门。

  眼见着流程已经顺利进行到大半,工作人员忍不住重重地松气,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渗透出层层的汗珠,既是被这些怪物的气息所压迫,又是对于这次匹配的格外慎重。

  “谢先生。”他指引着谢云泽往□□院走,“虽然是您跟他们同时做匹配,但是您的场地不能跟他们相同。”

  越是接近分别,却没想到连匹配都还要分开,谢云泽没忍住朝着瞿炎跟白昼流的方向看了眼,发现他们神色平静。

  “是因为他们是怪物吗。”谢云泽忍不住低声询问。

  “您可以这么理解。”工作人员解释道,“必须要在穹顶之下,符文跟规则才能够彻底防止他们出乱子,免得打起来。”

  即便如此,谢云泽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在他们的身上停留,片刻后睫羽才轻微地颤抖着别开,转身跟着工作人员继续往前走。

  离开了满是符文的穹顶大厅,□□院的场景倒是跟自己上次来做检测时的情况很类似,花园般的小道延伸出去,中间还有喷泉。

  只是喷泉附近的陈设就不同了,竟然四面都是长椅。

  谢云泽看到长椅心里面便突突不安,甚至察觉到空气中能量的涌动也变得格外浓郁,有什么东西像是在发生无声地转变。

  怎么长椅就刚好有四把,应对的就是四位怪物吗?

  那么自己是不是哪里都不能坐,避免有失偏颇?

  要是待会儿谁匹配成功,便会出现在长椅上吗?

  混乱仓促的念头,在谢云泽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现在格外地躁动不安,想要深呼吸强行去平复这些情绪。

  “谢先生。”工作人员安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别着急,现在还有两位伴侣候选人没有做完独自检测。”

  这话让谢云泽稍稍松懈了些,咬着湿润的唇瓣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他们的检测现在顺利吗?”

  “很顺利,我说过他们会听您的话。”

  工作人员示意他来到喷泉旁边,解释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待会儿可能会有些突发情况的出现,所以您最好不要坐下。”

  “您可以在这里闲逛会儿,观赏会儿景色,等待着结果出来就好。”

  说完怕谢云泽多想,又补充说这些突发情况,指的只是可能在匹配的过程中感受到的身体的不适、或者是过度焦躁等等。

  进行这么高等级匹配的公民们尤其是孕夫,多少都会有点这些症状,望望远处或者呼吸带有治愈气息的能量,会有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

  谢云泽按照他的说法,竭力调整着呼吸。

  片刻后的确没有最开始那样焦躁,也总算是能够理智地去观察和思考,目光缓缓地落在远处穹顶的符文上。

  刚才瞿炎的巨龙原型还在上面待过,应当是没有攻击性的。

  但是莫名地、好像室内对于他们的检测有点过久了。

  怎么会安静成这样?

  这是正常的吗?

  “之前来这里进行匹配的公民……”

  谢云泽的心悸没由来变得强烈,就感觉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急促地喘息几下、声线都紧绷起来,“……也是这样安静吗?”

  眼见着工作人员便要开口,谢云泽低声,“我指的是怪物。”

  “那当然不会。”工作人员当然要如实回答,甚至想起来自己见证过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场面,不免得轻微叹气,“其实很难安静的。”

  “能在这里进行匹配的,即便危险程度没有您这么高,却也没法不警惕,就像是上次为您检测时设置的防御一样,怪物们都是要暴露出识海的,很多怪物都会害怕所以会有应激反应。”

  谢云泽的瞳仁轻轻收缩了下。

  他已经隐约觉察到工作人员要说什么,眼皮子轻微发烫。

  “但是您的这几位伴侣候选人,即便都已经是至高天的怪物,但是在终于进行匹配的时候,竟然会这样安静,好像丝毫都不隐藏识海。”

  工作人员的目光,也不由得朝着起穹顶建筑那边看过去,像是也觉得不可思议般,轻轻地重复,“是真的半点反抗都没有啊……”

  最后几个字猛然砸进谢云泽的耳膜。

  他的神经就像是被火把撩过般倏然发颤,连带着眼皮子都烫得发疼,让他的脸色也骤然苍白扭曲,疼得忍不住闭眼弯腰。

  旋即远处的画面汹涌而来,他看到怪物们此时正在经历的场景,明皓月跟楚雾痕的检测终于结束,从门里面出来后便跟着其他两个怪物一起,站在穹顶正中央的符文下面。

  就连旁观者谢云泽都觉得强烈心悸,明明这些符文都是安宁祥和的模样、就连涌动的微光都很温柔,却还是会让人觉得具有威胁感。

  这不是错觉,因为它们镌刻的是规则。

  而规则要求怪物匹配前暴露出识海。

  人类的识海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天生脆弱,危险可以来自于任何地方、血液流逝打断骨头,或者是神经绷断。

  但是识海却是怪物最唯一的弱点,甚至由于他们往日的无坚不摧而显得愈发致命,在他们的骨子里面本能就会对暴露识海产生狂躁、畏惧等各种应激的负面反应。

  偏偏这四个怪物没有。

  他们甚至不屑一顾,轻易地就将识海打开。

  违背本能何其艰难痛苦,但是只要是为谢云泽,便轻而易举,甚至求之不得。

  随着符文的光芒笼罩他们的刹那,谢云泽的眼睛也受到强烈的冲击,就像是有烈焰猛然席卷而来,令他即将要与这场面断开联系。

  但是谢云泽的心里,突然涌上无尽的恐慌和害怕,就好像只要看不到他们,就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这种场面甚至似曾相似,就好像他真的只是闭眼睁眼,便失去了生命里面最重要的东西……

  谢云泽拼命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即便是灼烧到疼进血骨里面,他也近乎偏执地忍耐着,紧紧地攥着即将要失去的画面,疯狂地想要将其留下来。

  汗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流淌,殊不知自己此时已经脆弱苍白到了极致,就连神经都在剧烈发颤,甚至能够听到轰然耳鸣——

  旋即就是铮然断弦般的声响。

  灌进耳膜的时候,疼得谢云泽险些要聋。

  下意识他甚至都幻觉自己的耳朵流出血来,否则怎么会嗡鸣得这么厉害,眼前也都昏花看不真切,仿佛在下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旋即他才慢慢地明白过来,就在他偏执不肯放弃的刹那,自己的识海好像也跟着打开,跟所有怪物们的联系在一起。

  甚至那时他仿佛还听到了工作人员的惊声呼唤。

  就好像眼睁睁看着他陷进到极其糟糕的境地。

  但是谢云泽自己并不觉得糟糕。

  他的呼吸反倒是逐渐放轻。

  因为在视觉逐渐恢复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喷泉面前,但是周边的长椅已经消失,而且景物也有着些微的差别。

  除此以外也没有旁人,甚至连工作人员都不见踪影,远处也没有高大地浮动着符文的穹顶建筑,反倒是一片茂密平矮的绿植。

  这里已经不再是匹配检测基地。

  而是变成了个普通的公园。

  谢云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知道,但总觉得这里好像来过,而且最先感受到异样,竟然是自己的腹部。

  原本微微隆起的地方不在了,他没有孩子,覆盖在上面能够抚摸到薄薄的肌肉,这已经是他这具身体能够达到的极限了,日常更多时候反倒是都做的瑜伽。

  正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忽然有滚烫的温度落在他的后颈。

  谢云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都似凝滞了下。

  他慢慢地回头,率先映入眼帘是高大笔直的身躯,正微微附身看他,那是张英俊得近乎鬼斧神工的脸,五官精致,眉眼深邃唇形饱满,竟不知道为何,在他身上还能找到那几个怪物的影子。

  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便不像了。

  他笑起来骤然冰雪消融,带给谢云泽强烈的冲击,好似能够听到自己胸腔的剧烈震响。

  “噗通。”

  “噗通——”

  “容……”谢云泽的声音沙哑紧绷,似还带着无尽的酸楚。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难过,只觉得好像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便忍不住热泪簌簌地涌下来,想要伸出手去拥抱他。

  但是先怔住的反倒是男人,伸手将他的泪珠抹去,粗粝的手掌竟是刮得他的眼眶生疼,啪嗒嗒地不由自主砸下更多眼泪。

  “别哭啦。”男人无奈地道,“我刚不是说了马上回来吗。”

  他只是去给谢云泽买热饮,刚才用来烫他的就是杯身。

  旋即温暖的热饮杯,便被塞进他的手里面,男人细细端详着他越来越薄红脆弱的眼眶,实在没有忍住低低吻了吻他的睫羽,“好啦,下次我不单独离开了好不好?”

  滚烫的吻让他的睫羽颤抖发麻,连带着心脏都似灼烧过火把,谢云泽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只能够痴痴地盯着他。

  “我觉得你这张脸……”谢云泽瓮声瓮气地道,“好眼熟。”

  男人差点没笑出声来,“都见十几年了,还要怎么不眼熟。”

  旋即他身体微微弯下去,在谢云泽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将他架起来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吓得谢云泽微微睁大瞳孔,单手还仓皇捧着热饮,另外一只手忍不住抓紧了他的头发。

  入手是有点硬质但是又舒服的触觉,谢云泽忍不住轻轻地握住,怕他觉得疼又慢慢地松开些。

  这应当已经是他第二次在梦里面,以这样的姿势被男人背着了,而且男人好像习以为常似地,走得稳稳当当,即便很高也有安全感。

  “泽泽。”男人忽然开口。

  谢云泽下意识应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嗯?”

  “以后别哭好吗,我们都说好的。”男人温声道,“看到你哭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过,我会永远都离不开你的。”

  “为什么你会离开我?”谢云泽奇怪地反问。

  即便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潜意识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和这个男人的关系牢不可破,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可自己已经在很尽力地治疗了,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却也还没有远到会丢掉性命的程度,男人的身体也一直都非常强壮。

  听到这话,男人却只是低低地笑了声。

  笑声中似乎有很多的意味,让谢云泽感受到很强烈的爱,但是也有无奈和迷茫,甚至是浓浓地对于他的不舍,想要永远留在他身边。

  谢云泽也变得迷茫起来。

  他无意识攥紧了男人的头发,好像这样就能够将他更久地留下来,男人似乎也不觉得疼,只是背着他安静地行走。

  两人后面还说了很多话,大多数都是男人主动挑起的话题,应当是为了哄他开心,按理来说谢云泽应当很吃他这套,因为对他实在是太过信赖与眷恋,毫无防备地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是此时,谢云泽却不知道怎地,就因为他离开的话题分了神。

  久违的恐慌席卷了他的心脏,让他根本就无暇去顾及其他,甚至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问题都开始让他焦躁不安,难道真的有可能会分开吗……

  “容……”他几次三番想要轻轻喊他名字。

  但是更让人焦躁的是,他竟然无法知道男人真实的姓名是什么,就好像是什么无法说出口的言灵,只要喊出来就会改变一切。

  越是如此他便愈发焦急,恨不得从喉咙里面拼命地挤出字眼,但是到最后太阳都快落山了,照耀在自己身上的日光也都没有那么暖和,反倒是有些微微地发凉。

  也不知道怎地,谢云泽轻微打了个踉跄。

  周边的场景轻微扭曲,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依旧站在原地,面前是喷泉,时不时还会有点水花迸溅出来,落在他的脸颊。

  原本稳稳当当背着他,温声让他别哭的男人早就消失无踪,甚至就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只有旷野的微风拂过脸颊。

  但是被擦拭过眼眶皮肤的痕迹还在。

  谢云泽愣愣地,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是空掉一大块,哗啦啦地倒灌着冰凉的风,甚至因为失忆怎样拼命都回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男人真正地离开他了。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意识到这点的谢云泽倏然闭眼。

  泪珠不受控制地、簌簌然疯狂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