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几个烧饼被掀飞起来,男人猛地从木桶中抽出一把短刀,对着曹操就是一刀。

  曹操听见郭嘉喊出前三个字的瞬间,就开始全神戒备,伸手握住剑柄。但刺客的速度太快,但见一道碧幽幽的寒光一闪,哪怕曹操拔剑的同时提前向后退了一步,冰凉的刀锋还是贴着他的皮肤、从他胸前倏忽掠过,在衣衫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裂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时,飞出去的烧饼才开始坠落,曹操才刚刚拔出佩剑,附近的武将才刚反应过来,想上前捉拿刺客。

  在所有的武将开始行动之前,曹昂像风一般掠过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刺客已经被打趴在地上,双脚徒劳地蹬着地面,脸皮蹭着泥巴。

  只见曹昂单手拎着那刺客的刀,一只脚踩着他的脊背,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曹操:“……”他听人说过曹昂武艺非凡,能吊打夏侯惇,但一直以为是夏侯惇故意抬举他的长子。今天一看,昂儿好像确实有些凶猛啊。

  不过审问刺客这种事,实在不是一个还没加冠的小辈应该插手的事。曹操示意曹洪把刺客带下去审问。

  一旁的里正和百姓都非常恐慌,也不知谁第一个跪下,众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那刺客是他们的同乡,和他们一起来的,曹公会不会迁怒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们也是刺客的同伙呢?

  好在曹操并没有怀疑他们,还亲手扶起里正,让他们都站起来,不要害怕。并保证会按照汉律处置刺客,绝不牵连无辜百姓。

  安抚过百姓之后,曹操缓缓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胸前有点痒,还微微有点疼,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刺客那一刀不仅划破了他的衣衫,还在他胸口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如果不是郭嘉提前叫破刺客,他及时后退,此刻恐怕已经遭遇开膛破肚的大祸。

  曹操一阵后怕,转身看向郭嘉。

  郭嘉已经下车,正在朝这边走。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把一片斑驳的光影洒落在郭嘉的青衫上,他脚步不停,那些斑驳树影就像水纹一般流动,在他的衣衫上一圈圈荡漾开。

  他虽病着,但双目有神,肩背笔直挺拔,行走间衣袂翩翩,一点病态都没有,要不是脸色过于苍白,还没走上几步就突然开始轻咳,曹操几乎要以为他没病。

  “昂儿,去请军医来,再给奉孝看一看。”

  曹操迎上前,握住郭嘉的手,然后,他沾了一手黏黏腻腻的糕点渣子。

  郭嘉方才有些担心,径直钻出马车,手中还攥着一小块没吃完的红枣糕。他无辜地朝曹操摊开手掌,露出被挤压变形的枣糕,唇边漾起一抹坏笑。

  曹操:“……枣糕甜吗?”

  郭嘉:“车上还有,主公要吃自己拿。”

  曹操同郭嘉一起上车,等车幔垂落,隔绝开众人的视线,他捉住郭嘉的左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低头将枣糕两口吃掉。

  一代枭雄眸光幽暗,强势地捏着那只秀气的握笔的手,来回摩挲,暧昧地说:“又香又甜。”

  指腹上微微的濡湿,和曹操带着暗示的捏手心揉手背,让郭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起身掀开帘幔就要出去,曹操一扯他的袖子,“奉孝讨厌孤?”

  郭嘉面无表情,冷漠地拂开曹操,“主公,嘉不知何事让主公会错意,竟被视作龙阳君之流?容嘉请辞。”

  曹操连忙说:“奉孝且留步,你既然无心,从今往后,孤会克制自身,以礼相待。”

  他是宦官子孙,内心一直有点小自卑,得不到一个人的接纳认可,能暗中记恨上好多年,不过郭嘉又不是那种依附于男人才能生存的弱女子,直接抢过来就行。

  这等才策谋略样样出众、清高到骨子里的士子,真是让曹操又爱又恨,越是不容易弄到手,他就越心痒,时刻惦记。

  曹操说到做到,之后一连数日,果然有事就说事,不再故意搞暧昧,这让郭嘉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关键是他这身子骨,也实在没精力想那些有的没的,军医一天来看三回,曹昂几乎随身照顾,风寒不但没好,进入濮阳地界,还忽然发起高热,脑子昏昏沉沉的。

  随着大军离城池越来越近,道路变宽,颠簸感渐渐减轻,马车开始平稳地行驶,郭嘉隔着车幔,隐约听出士兵整齐的步伐变得微微杂乱,还伴随有搬运辎重的动静。

  他估摸着,应该是快进城了。大多数普通士兵是不进濮阳城的,他们要去城外的军营里驻扎。能跟着入城的,都是各个将领的亲兵部曲。

  又走一程,锣鼓声传来,很是热闹,应该是兖州的官吏出城迎接曹操。

  荀彧肯定不会搞这一套,陈宫也不屑如此讨好主公,应该是万潜弄出来的阵仗。

  兖州牧幕府之中,以治中从事万潜的年纪最大,这老爷子圆滑、世故,最喜欢揣摩曹操的心思,这种欢迎仪式,虽然未必是曹操欣赏的形式,但既没有铺张浪费,也没有扰民,办得很漂亮。

  曹操征战归来,受到热烈欢迎,应该也很欢喜。

  郭嘉打起精神,坐正身子,整理衣冠。他不在意形象,然而作为一个男人,病歪歪地躺着面对一众同僚,这种近似于示弱乞怜的行为,他才不愿意做呢。

  由万潜带头,一群人簇拥着曹操,敲锣打鼓地入城。曹昂原本想留下,然而曹操逢人就介绍长子,他无法脱身。

  剩下的人以荀彧为首,三三两两站着说话。

  郭嘉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有人问起他。

  荀彧:“奉孝呢?”

  陈宫:“奉孝呢?”

  都是一样的话,都是在问戏璕,语气却完全不同。一个柔和自然,另一个略微不满。

  戏璕用下颌一指曹操的马车,“他身体不适,又一路颠簸,才喝过药,可能刚睡着。”

  荀彧看向马车:奉孝到现在都没出现,莫不是……

  陈宫瞪着马车:这浪子好生无礼!兖州士族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出迎,主公都不摆架子,他居然连车都不下?就算是身体不适,也不该这样娇纵。

  一阵芬芳清雅、让人通体舒泰的香风轻轻拂过人群,那些正在交谈的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众人纷纷驻足,目送荀彧那颀长优雅的身影快步走向马车,听着他的玉佩和剑鞘富有节奏地轻轻碰撞,发出清越曼妙的声音,一时都忘了说话。

  如果非要选出一个让众人都心服口服的兖州官吏,不是曹操,而是荀彧。这位比冰更清,比玉更洁的荀文若,像天上的明月光一样,恬淡平和地照耀在每个人心间。

  然而,皎皎明月光很快被一道从车厢里钻出来的人影搅乱。

  郭嘉摇摇晃晃地立在车辕上,看见荀彧,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拽着荀彧一起踉跄前行两步,还踩掉了他左脚上的翘头丝履(一种丝织品制作的鞋子,通常比较华贵)。

  戏璕:“……”

  陈宫眼皮抽搐,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郭嘉讪讪地俯下身,将荀彧的鞋子摆正,放在他脚前,方便他穿上。

  荀彧垂眸,履其实是一种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私人物品。传说上古时,华胥在雷泽游玩,履大人迹有娠(踩到神人留下的巨大脚印怀上身孕)而生下伏羲,姜嫄履大人迹生下后稷。

  所以时下常用的定情信物可不只香囊和玉佩,还有履。

  荀彧微微低着头,将脚伸进翘头丝履之中,伸手探了探郭嘉的额头,微微发烫,这人显然又在强撑。

  “一会的酒宴,奉孝别去了。”

  “嗯。”

  郭嘉乖巧地点头,本着惹了事就要收场的原则,随手替荀彧把鞋子提上。

  他这种旁若无人,俯身给荀彧提履的行为,强烈冲击着众人的眼球。后世有句话专门形容这种体验,叫:闪瞎狗眼。

  荀彧耳朵发红,把郭嘉拉起来。

  起身的动作幅度有点大,郭嘉又开始头晕,就近扶着荀彧打晃。

  戏璕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和荀彧一左一右架住这个浪子,直接抬到荀彧的车上,说:“文若先送奉孝回府,璕去找主公打个招呼,随后就到。”

  荀彧驾着轻车入城,穿街过巷。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衣香,耳边和銮轻鸣,(和鸾是一种铃铛,挂在车前的横木上叫“和”,挂在车驾上叫“銮”。)郭嘉感到无比安宁。

  隔着半透的纱幔,依稀能看见两只小小的金铃,摇来晃去,时不时缠在一起。还有文若优雅挺拔的背影。

  世家大族讲究“行步有佩玉之度,登车有和鸾之节。(鸾通銮)”不认识荀彧以前,郭嘉觉得做作成那样,确实很贵族,但光看着就特累。见过荀彧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些人,是合该佩玉鸣銮的。

  荀彧把郭嘉送到卧房,喂他喝下半杯温水,替他拖掉靴子和外袍,“奉孝先歇息,左先生就在濮阳城,刚巧离得不远,彧去请他。”

  郭嘉一听左俭就在附近,顿时苦了脸,拽住荀彧的衣袖耍赖:“我这是路上颠的,睡一觉就会好,不要请左先生过来,行不行?文若最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