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斜,青楼才刚刚开始营业。

  婢女引着郭嘉、司马懿、徐福从西角门进园子,白雪红梅,清池小山。朱栏曲楹间,湘帘随风卷,楚女红袖招,秦娥翠黛愁,三三两两,徐倚栏杆。

  时辰还早,其他客人要么没来,要么还在前堂吃茶饮酒。这片园林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要看客人在前堂的表现。或富贵逼人,赏赐大方,举止也过得去,揉肩、捶背、上点心都能丢颗金豆子出来。或才华出众,风雅诙谐、吟诗作赋入了名伎的眼,才有资格进这园子赏玩。

  这位青年既没露财,也没露才,却被迎入园中,想来身份不一般。他身后的两个少年郎,一个目不斜视,略微有些拘谨,一个东张西望,还兴冲冲地吟了两句歪诗。一看就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见什么都稀奇。

  众女郎最喜欢拿着这种稚嫩的少年逗趣,纷纷拈起绣帕、香囊、瓜果……鬓边花,朝着楼下的司马懿和徐福就掷过去,嬉笑:“小郎君,上来嘛。”

  郭嘉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他很不仗义地闪身躲开,任由绣帕飞进司马懿的怀中,绢花砸中徐福的额角。

  带着脂粉香气的小物件坠了一地,两位少年郎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懵了。

  郭嘉不曾上楼,而是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径一路向里,松柏掩映间,有一处极幽静的小院,三五间雅舍,一对白鹤在芦苇丛中觅食。腊月的芦苇丛,顶着一层薄薄的雪,苍黄寂寥。

  雅舍中,青青藤蔓垂落,形成一道天然帘幕。陈宫已经摆出棋枰。

  郭嘉点了几个清倌人,陪司马懿和徐福调管弦,唱些“江南可采莲”之类的小清新曲子。特意嘱咐给他们上果酒,不许多饮。然后撇下弟子,坐在一旁的蓝田玉席子上,和陈宫对弈。

  日光弹指过,花影座前移。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侍女点亮宫灯,棋局也分出胜负。陈宫输了半子,心情却很好,一边复盘一边说:“陶陶雅擅琵琶,奉孝来都来了,听一曲再走。”

  郭嘉跟着陈宫移步内室。

  侍女掩上菱花纹小轩窗,挪开屏风,挑起洒金芙蓉轻纱帐,露出珍珠帘。隐约可闻环佩玎珰,一个极窈窕的身影隔着珠帘行礼,声音柔和悦耳,引人遐思,随着几声琵琶响,屋中陡然一静。

  郭嘉静静聆听,曲终时,隔着珠帘作揖,潇洒离去。美人之美,不相见时,更有无数想象空间。

  陶陶还从未见过听她弹奏琵琶,却没有要求一睹芳容的男子,一时间怅然若失。她挑起珠帘,脆生生地开口:“先生且慢,先生还没说奴家的琵琶弹得如何?”

  郭嘉转身,瞥见一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珠光映照,艳冠群芳。

  他眸光清澈,眼中只有欣赏,温和地说:“诗言志,曲传情。若单论弹奏技法,或许称得上炉火纯青,但不知为何,琵琶曲中缺乏情意。”不能传达出情思的乐曲,属于没有灵魂的演奏。

  陶陶怔了片刻,追上郭嘉,把一盏灯笼递到他手中。

  陈宫去送郭嘉,走到小院门口,拊掌朗笑:“奉孝一向万事不萦怀,能让你这浪子时刻放在心上,逛个青楼都规规矩矩的佳人,不知是怎样的风华?”

  郭嘉的面容被灯光一映,轮廓有些模糊,多了三分柔和:“自然是倾国倾城,一见误终身,不见终身误。”一点都没夸张,“荀”是一种香草,“彧”是有文采。名字已然很美,人更美。

  “除却巫山不是云。”自从见识过荀美人情动的旖旎风光,郭嘉抗拒诱惑的能力,绝对经得起考验。

  博山炉中的香已燃尽,只余下一缕浅淡的轻烟,在暖阁中缓缓消散。

  荀彧手持一卷竹简,却看不进去半个字。

  秦楼楚馆也分三六九等,郭嘉六岁时和郭禧去的莳花馆,荀彧也去过,是一片豪华精致的雅舍,明面上不做皮肉生意。里边的女郎歌舞技艺冠绝颍川,或通琴棋,或擅书画,才情拔尖一些的,甚至能与名士诗赋唱和。

  一般名字中含有馆、阁等字眼的,譬如莳花馆,往来多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属于上等的风雅之地。

  但醉月楼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乌烟瘴气、风月无边的寻欢作乐之所。

  一想到此时此刻,郭嘉很可能衣襟半敞,唇角擒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在醉月楼里看女郎,身上自然而然倾泻出的俊逸洒脱风度,也会吸引女郎频频引诱他,荀彧的胸口就一阵阵发闷。不是他没有度量,实在是郭嘉这方面有些迟钝,被人吃豆腐怎么办?

  荀彧最终还是坐不住,邀了戏璕,一起去听小曲儿。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许都的夜晚,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章台街,一条街多是风月场所,夹杂着少量酒肆、茶楼、医馆、胭脂铺。

  马车驶过潇湘馆,没停。驶过采薇阁,依然没停。最后停在一处隐隐传出管弦声的院落前。驽马用前蹄刨两下地上的积雪,打了一个响鼻。

  戏璕偏头看了荀彧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醉月楼的金丝楠木雕花牌匾,和门前的两排大红灯笼,微微挑眉。这里的装饰也颇华美,但远不及采薇阁雅致。前堂还有衣着暴露的女郎没羞没臊的迎客,完全不像是荀文若会来的地方。

  一墙之隔,墙外冰花雪树,呵气成雾。墙内暖风熏人,乱红迷眼。

  荀彧在前堂坐了片刻,轻微的洁癖,让他几乎不肯享用这里的东西。倒是戏璕安之若素,喝了一盏茶,吃了两块点心。有女郎替他捶腿,还给了赏钱,只不让她们去骚扰荀彧。

  不多时,风情万种的舞姬只穿着轻薄的纱衣,墨发松松绾就,踏起细碎灵巧的舞步,旋转间衣裙扬起,露出修长白嫩的美腿。

  技艺不足,美色来凑?

  荀彧平静地收回目光,他这时已经完全放心,以郭嘉鉴赏歌舞的水准,不可能被这地方媚俗的表演吸引。

  很快,醉月楼的管事就注意到荀彧,风华绝代,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显示出良好的礼仪教养。

  于是,只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的荀彧,突然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

  两三排马车,郭嘉一眼就认出荀彧的车。让车夫先送司马懿和徐福回去。郭嘉实在好奇,一个极正经端肃的君子,在醉月楼这种地方会是个什么状态,进去一看,好嘛,环肥燕瘦,红巾翠袖,围了一圈,荀彧看似淡定,其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郭嘉吹了一声口哨,清越嘹亮,等一众女郎都看过来,他从袖中(随身空间)取出一把明珠,随手一抛,团团作揖,笑盈盈道:“各位姊姊妹妹,我这位友人家中有悍妻,你们就饶过他吧,不然回去要被罚睡地板的。”

  如此俊雅的青年,居然是个惧内的人,在风月场上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沾花惹草,女郎们哄笑着,各自捡起明珠,散了开去。

  荀彧看似淡定地离席,千般滋味在心头。

  戏璕尽量忍住不笑:“文若,这地方不适合你,若想观赏歌舞,不如去采薇阁,色艺双绝。若要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潇湘馆的美人馨宁,颇通文墨,且娴静风雅,侍奉笔墨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