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四月, 天气渐暖,从几座峰之间穿过,空气几乎到处都飘着花香。

  小苍山门外栽了一盆混着雪灵种的发财树,杜蒙辗转托人才买到, 日日细心照料, 就等着开出花来。

  大半年过去,枝叶处终于探出了点馥郁的白。

  然而此时此刻, 杜蒙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

  “所以你当时说的那个人, 就是圣尊???”

  谢时宴嗯了声, 随后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低头喝了口茶做掩饰。

  屋内一时间安静无比, 只有炼器炉内材料的噼啪灼烧声。

  杜蒙咽了口唾沫,他不敢和谢时宴对视,开始疯狂回忆自己曾经都说过什么。

  谢时宴只有醉酒后来见过自己一回,当时自己怎么来着?震惊于对方是个男人, 还要带谢时宴去找人讨说法?

  然后呢?

  杜蒙绞尽脑汁, 奈何谢时宴嘴严得要命,除了那次后再没透露半点, 自己顶多能判断出对方身份不一般。

  ……果真是不一般。

  而且圣尊曾经教过他炼器, 甚至前不久,自己刚去垂星阁汇报过一次账目。

  不过想起起黎止的身形, 再低头看看谢时宴,不得不承认二人在外表上是真的很配。

  有学徒进来添茶点, 谢时宴抿了下薄红的唇。他的侧脸被幽幽灯火映到墙上, 形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剪影。

  杜蒙视线落在影子上, 忽然就和记忆中某一处产生了重叠。

  大概是去岁一月左右, 接活时突然遇到个棘手的问题, 是关于偃刀类法器材料耐受度的。他一个人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决定去找黎止,于是只用传音石留了句话,随后便直奔清寂峰。

  年关正是忙的时候,杜蒙每次进衔月观的时间都不早,黎止也没怪过他。但这次不请自来,他内心还是有些忐忑。

  当时来门口应声的是唐希,委婉地说师尊已经歇下了,这么晚本就是叨扰,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进。

  杜蒙正要打道回府,谁知传音石震动起来。

  当时他只顾着感动,没注意到唐希脸上划过的一丝异样。

  进到衔月观的时候,黎止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杜蒙一心扑在偃刀上,直到黎止用茶润了润嗓子,才反应过来对方今天声音有些哑。

  他以为才睡醒导致,于是道了句:“有劳仙尊这么晚还为我解惑,辛苦了。”

  谁知黎止笑了下:“原本就醒着,不碍事。”

  他长发散着,身上只着了里衣,面部硬朗的轮廓在昏黄灯火里多了几分不显眼的温柔。

  杜蒙坐在梨木桌外侧,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里被屏风遮挡严严实实的里间,就在两人安静的片刻,内间却忽然传来些响动。

  先是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懵懵懂懂起身,不小心撞到了家具。

  黎止瞬间站了起来,看上去比他还紧张。

  杜蒙见状,瞬间了然。

  高阶修士屋里有人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黎止看起来不像沉于此道之人。

  不过也没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自己还有道侣呢。

  杜蒙自我感觉距离拉进,露出了个“都是男人我懂”的哥俩好笑容。

  黎止没有辩解,由着他笑容暧昧的主动告辞。

  离开时杜蒙偶然一瞥,屏风上热影一闪而过,有人扑进了黎止怀里,看不清面容,但身量似乎比寻常女子高些。

  现在想来,那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人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谢时宴看了过来。

  这回轮到杜蒙干咳一声,饮茶做掩饰了。

  “挺好的。”他心情复杂,“有他在,你在宗门里能更容易接受些。”

  毕竟他此前魔族的身份人尽皆知。

  谢时宴醒后,黎止给他做了全方位无死角的检查,务必确认人完好无损。得出的结论是,修为与体内灵脉的状态约莫在金丹初期,只是不再有魔元了。

  黎止带着他去见另外几位仙尊,着实把人都吓了一跳。

  杜蒙接触的人多,消息也灵通。上面的人知晓前因后果不觉如何,但谢时宴的身份摆在那,又隐隐能看出两人关系非凡,下面有些听风就是雨的,很容易就会有闲话传出来。

  甚至还有痛心疾首感叹圣尊糊涂,恨不得把谢时宴比成亡国妖妃的。

  “虽说你现在体内只有金丹,与寻常修士无异。我是不在意这个,但难保其他人不会起什么心思。”杜蒙有些担忧,“这几日怎么样,能应付得来吗?”

  谢时宴矜持:“还好。”

  杜蒙放心了些:“我就说嘛,宗门的弟子大多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个…”

  谢时宴:“他们上不了不知峰,也进不了垂星阁。”

  杜蒙:“……”

  怎么感觉他们说的有点道理?

  谢时宴笑了下:“我自然知道一时片刻不容易接受,原也没指望所有人都毫无芥蒂。”

  内门弟子大多认得他,向杜蒙一样同他打过交道、能志同道合的人自然大多也相信宗门的安排。至于看不惯他的,也是早早就瞧他不顺眼,没有这一遭也强不到哪去。

  而外门弟子,更多的则是好奇。

  至少谢时宴这些日子见到的人,大部分还是能理智判断的。

  杜蒙见他是真的状态不错,才由衷道:“往后你就安心留下来吧。”

  谢时宴和杜蒙饮茶畅谈,另一边垂星阁里,黎止也没闲着。

  单方面不闲着。

  “谢师弟到底是哪一年的生辰啊?还有,他都喜欢吃什么,常做些什么,要不要在书房再备一副桌椅?”

  贺长风围着他问了半天,黎止被吵得眼晕,干脆闭上眼睛头转到另一面。

  见黎止还不理,贺长风锲而不舍的起身,用脑袋挡住阳光。

  “原先我只当他是相熟的弟子,现在既然身份不一样了,这些基本的我总得知道吧。”

  黎止睁眼睛睁开一条缝,诧异道:“哪不一样?”

  贺长风理直气壮道:“他是我师娘啊。”

  黎止哽了一下,但出于微妙的雄性心理,也没反驳,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年岁,叫什么‘师弟’?”

  贺长风:“他瞧着面嫩,而且入内门的时间晚,当然要叫师弟了!”

  在被黎止封印过后,谢时宴的母亲自身难保,将他冰封了一段时间,直至八年后,被昭羽仙尊找到。

  从出生的年份来讲,谢时宴是早于贺长风的,但真实的年纪又比他小。

  黎止迟疑了一下:“算是比你年纪小吧。”

  “哦。”贺长风道,“还真的比我小啊。”

  黎·小心眼·止:什么意思?显得我很大是吗?

  他又哽了一下,催促道:“没事就修炼去,想知道什么等他回来,别在这碍眼。”

  省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长风抓抓后脑勺,应了一声,结果走到门口,刚巧遇到谢时宴推门而入。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扭头道:“师尊,师娘回来了!”

  贺长风原本音调就大,这一嗓子嚎得跟传旨太监似的,要不是在藤椅里懒得动,黎止真想把他拎起来丢出去。

  谢时宴脚步一僵,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不必这样唤,还和从前一样就好。”

  贺长风呲着牙,躲过黎止打来的灵力,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身边添油加醋:“害羞什么?师尊都准了。”

  谢时宴刷地看过来,黎止抬头望天,假装无事发生。

  “那,那仅限在垂星阁里。”谢时宴睫毛颤了又颤,想了想又道,“也不行!被外人听见像什么话?”

  于是贺长风也看黎止。

  没法再装聋作哑,黎止咳了声,打发贺长风:“听你师…弟的。”

  贺长风:“好吧谢师弟。所以你和师尊明面上对外是师徒,其实私下里…别瞪我啊。那,你们还是道侣,只不过会以师徒相称,呃,听起来好像更……”

  谢时宴:“闭嘴。”

  黎止没忍住笑了两声,凌厉的视线当即转向自己,他摸摸鼻尖坐直,用眼神示意贺长风还不赶紧滚。

  谢时宴看着远去的背影蹙眉:“贺师兄曾经只是活泼了些,如今怎么这个样子。”

  他转移攻击目标:“你教出来的徒弟!”

  黎止立刻举双手证明清白:“他那智力肯定是先天形成,不关我的事。”

  谢时宴还是绷着脸,他这几天病气消了大半,染了几分怒色后显得俏生生的。

  黎止:“其实,若是按辈分算,他也没说错…”

  眼见谢时宴眼神越来越凶,黎止笑着走过去,伸手捏他的脸:“生这么大气?”

  “唔,那我戳一下,看看会不会漏气。”

  他作势要靠近,谢时宴依旧板着脸,却下意识闭了下眼,耳尖也红了一大片。

  黎止很浅地啄了下,问:“见过杜蒙了?”

  谢时宴点头:“他新收的人里,听说有大半曾经是微元峰的?”

  黎止略一思忖,随后道:“微元仙尊虽然是个花架子,但是当初奔他名声来的人里,有些却真的有点本事。我亲自出的考题,留下了一批。”

  按理说微元仙尊欲对他不敬,全峰上下都该随之逐出宗门,但很多人联合请求,自称早已看不惯微元仙尊的作风,碍于威势隐忍不发,现在愿意留下任由差遣。

  这种补给型劳力不嫌多,黎止顺水推舟,还能赚个好名声。

  “有临松阁和小苍山层层把关。”他道,“没什么问题。”

  谢时宴喜欢他谈公事,此刻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现在轮到黎止被看得脸热,他拽住谢时宴道:“带你去个地方。”

  绕过垂星阁后方,再翻过两座山,就是不知峰最巍峨险峻的一处山脉。

  暮春里,苍松翠柏尽数挺立,头顶是蔚蓝的天与绵白色的云,山峰矗立在天地之间,有种诉不尽的壮阔与连绵。

  黎止带着谢时宴,落到了悬崖峭壁的边缘。

  “这里是?”

  黎止一路引着他向前,约莫走出了几百米,远处出现了一棵高大青榈松吗,下方立着一座石碑。

  “领你见人。”

  谢时宴瞬间了然。

  “我听过一些传闻。”两人仿佛散步一样,谢时宴开口。

  “说你幼时便识三书五经,八岁能言天下之事,不到十岁引气入体,这般神奇,是因为令尊所居就是天上的仙宫。”

  黎止:“还有呢?”

  谢时宴回忆着:“令堂是宿在瑶池畔的神女,能使枯树发芽,凛冬开花。”

  黎止笑了:“他们都是普通修士。”

  和传闻相去甚远,谢时宴怀疑道:“真的?”

  “都是金丹修为,一个后期一个中期,只不过他们去世得早。打我记事以来,就是师尊在带我。”

  “我师尊是上一任出云圣尊,年轻的时候号空无,已经飞升了。我爹曾经就是空无的弟子,我也算子承父业。”

  黎止道,“我最后一次见师尊,也是在这里。”

  循着他的话,谢时宴侧过头,风从对面的山谷里吹来,一阵接着一阵,浪潮似的,吹得他几缕碎发拂动起来。

  碑上没有文字,是一座衣冠冢。

  墓前放着一束雪白的梨花,搭配几枝鹅黄的迎春花点缀。已经过了花期,但有灵力保存,看上去依然是鲜活的。

  黎止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束桃花换上。

  不像是专门来拜祭,更像是随意的分享。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道侣,谢时宴。”黎止慢慢蹲下|身,拂去了碑面的尘埃,“虽说晚了点吧,但毕竟人生大事,将就不得。”

  谢时宴等着黎止整理好,才深深鞠了一躬,道:“伯父伯母,我是谢时宴。今日来得仓促,还望见谅。”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黎止扬起头,刚好能看见一开一合的下颌骨。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去看他,一时竟然没能移开眼。

  谢时宴像是寻常的恋人见家长,很主动的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最后才道:“只要黎止不反悔,我就愿意同他走下去,二位放心就是。”

  风吹草动,沙沙响动宛若呢喃。

  从这里回到垂星阁路程不远,两人都不着急,干脆就选了步行。

  离开崖边以后,黎止变戏法似的,又拿了一束桃花递到谢时宴面前。

  换来后者的惊喜:“我也有?”

  黎止:“以前垂星阁每一次有新的花开,我都会去换一束。算是记录吧,给他们看看人间的四季。”

  他的嗓音轻描淡写,落在谢时宴耳朵里,却带着重若千钧的力度。

  于是他道:“以后,我和你一起。”

  天色将晚,夕照将影子拉长,橘红的光晕撒了满地。

  黎止很自然地牵住谢时宴,问:“晚上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说:

  番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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