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龙虎乱【完结】>第22章 龙虎乱.22

  昭王殿下此番领受皇命前往夏郡的消息不胫而走。

  身为亲王,昭王爷非但不阻止皇帝痴迷仙术,反倒乐滋滋地以黄老术逢迎攀缘,实在有损体面,为臣的忠鲠之道荡然无存。

  果不其然,言官们此次又将笔杆子一致对准了他,朝会上、折子里阴阳怪气了好几日,伏霄淡淡然,一笑置之。

  龙君活了数千年,毁誉早如烟云,岂会同这些小小辈的碎嘴一般计较。

  散了朝会回到府中,正看到师无算捧了他父亲的旧衣冠回来,之前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只能将师存就近安葬,此次要南下去夏郡,师无算打定主意在故乡立座衣冠冢,也算是令父亲圆满。

  自师存意外亡故后,师无算在京中就更加没什么存在感,再煊赫的荣宠都是一时的,随着宠妃娘娘对宝镜索然无味,也就没什么人把眼睛放在他身上了,师无算因此落个清净,时日渐久,也从丧父的茫然中走出来。

  伏霄是乐得见他这样,引着他走到房里去,见他手中捧着的衣物上还有一块黑黢黢的金属,只打磨了个雏形,却总有总眼熟的感觉。

  遂问道:“这是何物?”

  师无算用衣物将那东西盖住,道:“铜镜胚,父亲生前只磨了一半,放在他的衣箱里,我今日一并带回来了。”

  伏霄对生死一向看得开,点点头:“也好,多埋些旧物进去。”

  京师里夏郡足有一千八百多里,多埋些东西在底下,以免他老人家的魂飘回故里时找错了坟。

  可惜这是在镜子里,若在真正的凡世,伏霄还能用一用神力沟通阴阳,把师存的魂儿从鬼界拉回来认认地儿。

  师无算往包袱里添着物件,道:“这个不埋,我留着自个儿打磨用的。”

  “你也会制镜?想磨个什么样的?”伏霄走上来捏着那一块铜胚子端详。

  师无算顿了须臾才道:“现在哪知道,待我琢磨一阵看看吧。”

  又说起去夏郡的行程。

  师无算道:“我们上京来时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料想这次应该快些。不知要在那里待多久,夏郡的夏天热得很,八九月还如三伏天一般。”

  伏霄从前游历四方,自然知道南方气候炎热,此时也只是装着咋舌:“这样么,夏装与秋装略微带上几件,其余的到地方再买就是。”又坐到一边,端看他收拾。

  师无算早被他盯习惯,此时只是颔首,“你想好怎么见韦敦了?听闻他如今在小归山修道,那山陡峭无比,直上直下,他性格也古怪,任凭你是亲王,恐怕也难见他。”

  韦敦这件事,伏霄还没对他说过内情,一来是皇命要求他守口如瓶不得外道,二来他也担心若知道夏郡有反贼,师无算必定要跟着他,实在容易招致危险。

  所以心里打定主意,到时到了夏郡,让亲卫守着师无算,自己则独自查办反贼之事。

  他含糊地说:“如今也只是从旁人嘴里听到韦敦的传言,我想着,还是到了当地再去打听一番,随机应变,做足准备再上山。”

  韦敦的事迹传得再广,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人总会在几年到几十年的风刀霜剑中大改性情,如今他是什么样,毕竟没个论断。师无算点点头:“这样也好。”

  几日时间过得挺快,伏霄顶着文官们的唾沫星子岿然不动,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份稳重其实赢得了不少人的改观,只是他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倒霉蛋,没人在明面上夸他什么,只在有公务涉及时,暗自放了他一马,并不多为难。

  伏霄调阅夏郡历年的相关卷宗,也就方便了许多。

  早朝、归家、看卷宗,如今还多了一项逗逗师无算,如是再早朝、再归家……日日就这么过,一晃已到了出发的日子。

  昭王殿下微服简从,仅带了府上的两人,以及皇帝拨给他的几名禁卫,就这样乘车南下,一路且走且停,在离京十日后到了三关,在码头换乘船只,随着江水的支流,慢慢地往长江沿岸行去。

  江上行船数日,偶尔停靠在附近城镇的码头,两岸的人声逐渐从北方官话变为西南官话,气候也因江水而湿润起来。

  汇入主流之时,船帆鼓满江风,桅杆吱呀地响着,抬眼望去江面上满是船只,伏霄站在船头吹着江风,但见清江绕身,蜿蜒的江流似无边际,惬意道:“好壮阔的大江!总说三吴之地是水碧山青,岂不见中州以南也是好风光。”

  师无算扶着栏杆,将吹乱地鬓发掩至耳后,“咱们再这么且走且乐的,回去骂你的折子恐怕要淹了圣上的案头。”

  伏霄恍然般点点头,顿时肃容道:“是了,这帮人素来喜欢苦大仇深,幸好阿和未曾与他们同流,否则以后我就连下朝在家也要做个苦瓜脸,终归没个了期。”

  身后一阵开门声,子兴一脸生无可恋地蹒跚着走出来。

  这几日行船浪大,随行的人里有几个上吐下泻,此时风平浪静,才算好转些许,只是仍面有菜色地躺在舱中修养,偶尔出来吹一吹风。

  子兴见识了坐船的威力,这几日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之余,倒还记得正事,提了鸽笼出来,说京城的传书到了。

  师无算颇有眼色地进了船舱。

  伏霄展开条子,在风中抖平,老皇帝熟悉的字迹跳入视线:问丹事亦不可废。

  “不可废”三个字写的触目惊心,甚至贴心地以朱笔圈点,导致整张条子再多一个字都写不下了。

  好吧,这是嫌在京城时说得不够明显,都南下快到夏郡了,还要紧急发来鸽信提点一二,让他把登小归山之事放在心上。

  伏霄原本想两头讨好,把这还没个端倪的反贼一事解决之后,再劝韦敦继续南下修行,料想韦敦其人定然也不愿意掺和进这些糊涂事里来,到时暗中给他些路费,让他再找个山头躲起来便罢了。

  看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何拯救自己的风评,着实是个技术活。

  本来离夏郡只有半天功夫,赶一赶是能在晚上到夏郡的馆驿的,但因这封鸽信,这日伏霄打算选在最近的码头停靠一晚,准备些许第二日再进夏郡。

  这夜他们宿在最近的馆驿中,伏霄等到人都睡下了,才独自研墨,提笔给京中写了封信。

  他毕恭毕敬将此行的一些见闻总结好,以表明自己并未在途中偷懒,大致拟完此项,才开始陈词寻韦敦一事。

  等写完回信,已是子时将近,伏霄活动了稍许僵硬的胳膊,正打算叫来驿丞,将信快马送回京师,刚封上信封,屋外就传来一阵足音,伏霄将信压在书下,师无算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近乡情怯,有些睡不着。见你灯还亮着,还道你也是忧思难眠,便带了酒来,没成想你此时在做正事。”他晃了晃酒壶,意味深长地坐在灯下,看砚台中半干的墨痕,挑眉道:“你有事瞒我。”

  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显得心不诚了,伏霄只好承认道:“我有事瞒你。”

  师无算也就没追问,懒懒地倒起了酒:“一码归一码,正事不能对我说,酒能饮否?”

  看来是真心找人对饮。

  伏霄就着他倒酒的手饮了一口,酒颇清冽,却无端喝出些怅惘的滋味。

  师无算举着小酒盏在灯下摇晃,道:“这酒是我从驿丞手里买下的,叫做望乡,又说叫忘乡的,总归是游子该饮的酒,你我此时,一个归乡一个离乡,想必都能饮出个中愁情来。”

  酒盏搁上桌面,伏霄伸指将瓷杯弹得叮叮作响,“你听那驿丞胡诌,闹不好是个噱头,以往听过这个望乡不曾?”

  师无算莞尔一笑,酒液在唇上泛出光泽:“这倒是,不过这酒喝起来不错,这点驿丞不曾诓我。”

  这馆驿外江声澎湃,浪潮听起来别有意趣,便推杯换盏又饮几杯。

  离京千里之后,伏霄身上那种时刻如惊弓之鸟的焦虑一点一点消散,此刻饮着酒,时间仿佛都停在这里。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东想西想,此话不假。

  伏霄心里那根弦儿一松,不免伤春悲秋了,且越伤越没个边际,好像这天下全没一个对得起他似的。

  心飞着飞着,就飞到眼前人身上。

  师无算打个呵欠,眼半合着:“你瞧什么?”

  方才还丧气着脸,此时又笑得活像个被人耍着玩的傻财主。

  伏霄打开折扇,扇了扇微有酡红的脸颊,道:“公子闲坐灯下,尤为可怜,竟像个书里的少年郎,不似真人。”

  师无算生来一副俊逸皮囊,早已将夸赞的话听倦了,此时听罢却是挺受用,一点头,伸出手腕含笑道:“若是碰着真血肉,便知真假。”

  这酒并不浓烈,伏霄看着他白皙的腕子,却入定一般不动了,那笑容也收起来。

  是有分寸还是心中胆怯,说不上来。

  等了半天,含混说道:“我怕我一摸,你也像书里写的,变阵青烟不见了。”不等他说,又恢复那派风流样子,摇着扇:“你说人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他的亲友也都纷纷作古,就连后人也要寻不到他的坟茔时,那人生前的故事,还能不能作数?”

  师无算盖上那一截手腕,轻笑一声:“怨我不该带这酒来,竟让昭王殿下生出这等喟叹。”

  伏霄一笑而过,道:“与酒有甚关系,人世如镜。”

  可不就是人世如镜。

  他入镜前不曾想通的,在幻境里呆了一二十年却想通了。

  镜中人,镜中事,都如烟云,梦一醒眼一睁,他仍然是那个神通广大纵横天地的伏霄神君,什么昭王府,什么帝位,什么不能示人之心,仿佛彩云琉璃,看着总是心向往之,恨不得抛下一切去追寻,只有真真切切拿手碰了一碰,才知道都是假的。

  他又想,难道只有镜中是这样么?

  从来世间最好的东西,最美妙的情意,都不敢经手一碰。

  多怕是如露如电的梦幻泡影。

  师无算半垂下眼,像是思考着他的话,额前的碎发在眼睑上倒投下模糊的阴影,那一点眸光便流转着无定处,眼眸如江水一般粼粼地发出细细的闪光。

  半晌,他抬眼笑了一笑:“纵使世间事都是镜花水月,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能说你我……你我对饮的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伏霄怔忪片时,也不免轻笑出声,在灯下与师无算轻轻碰了一杯,“那便当成假的吧。既已知是假的了,则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