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让我暂时忘记了柳镇那边还有个让人心烦的学生。我在家呆了半个月,回到柳镇时,夏天都快过去了。

  从云市到柳镇只有一条路,要倒两趟大巴才能到家。我的胃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和熬夜一直不好,路又不好走,车停时我早就吐得天昏地暗。

  下车时我是扶着车身走的,脚下地都是软的,站不住,只能赶紧找到墙,蹲在墙角缓一缓。迷迷糊糊间我看到一个影子,很久没见的影子。

  来人好像长高了一些,穿着白色的T恤,再普通不过的打扮。

  “方岷......?”我的声音很小,因为这声是在问我自己。没想到来人听见了,脆生生应了个“嗯”。

  方珉是背着光的,走过来时周身都环绕着夏天的温热。

  他问,施老师,您没事吧?

  声音是好听的,变声期过后,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方珉在努力压抑情绪,我能听出来。

  我摇摇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可起来得太快,还是不争气地踉跄了一下。

  方珉倒是眼疾手快,立刻来扶。心里有鬼的人是我,跌跌撞撞赶忙躲开的人也是我。

  年轻人当然看不出我处心积虑藏起来的心思,只当我是讨厌触碰,像被我的动作刺痛一般,很委屈地笑着。

  他说,施老师,您别害怕,我只是不想看您摔倒。

  ——一个十八岁的人对我说,别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唯一怕的就是他会为一时兴起的感情后悔。

  “谢谢。”我说。

  方珉很快调整好表情,又露出如常的笑,“施老师,我等您很久啦。”

  “等我?”

  “嗯!”方珉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大概是掏了个空,便不好意思地朝我摊摊手,“老师稍等,我去那边拿来!”

  “你等等!”我叫住他,“拿什么?”

  他狡黠地笑着,眼里光却是藏不住的,“我想送施老师一个东西。”

  他拉着我的衣角,我也任他拉着。就以这么奇怪的姿势走了一路,方岷在我家门口站住脚,指着门口一块翻新过的土说,老师快看,这是我为你栽的树。

  他说这颗种子很神奇,长出来的树上会有字。

  “什么字?”我问,心里想着却是,果然是小孩子。

  这种店家的谎言早在我读书时就已经风靡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学生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相信。

  我当然没让方岷看出心中的揶揄,少年人兴奋地蹲下来,拍了拍地面,笑道: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此时的飞鸟很应景,呼啸分过头顶;花也很懂事,恰如其分地抖了两下叶子;我听见新芽破土而出的声音,方岷眯着一双眼朝我笑。

  好像在说,你看,万物都正好,我又这么喜欢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是啊,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我清了清嗓子,告诉他,种子再神奇也不会种出生来就带字的树。

  可我忘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柳镇中学的理综第一,生物只扣了一分。

  他大概能比我说出更多合理的质疑来反驳店家,可还是选择把它带回我家,还仔仔细细地种好,不过就是因为那上面的几个字罢了。

  我又不是君子。

  “会种出来的。”方岷笃定地仿佛已经看到一颗写着字的参天大树一般,“到那时候,施老师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我的迟疑,方岷立马补充道:“我知道,老师嫌我年纪小,再学个七年也赶不上老师的学识。性别我改不了,年龄更改不了。我只能长啊长,最好能像按下加速键那样长,长到老师觉得我能配得上了,就看看这棵树。在那之前,我愿意不要善终——”

  “停!”我潜意识里还是有些传统,听不得什么善不善终之类的话,赶紧拦住他的话头。

  方岷绝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不想再听他的剖白,立刻红了眼,却仍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可实际上,我不但不排斥,反而听得五脏六腑都又酸又暖。我甚至想甩自己两巴掌,戳着心窝子问问怎么敢让那么骄傲的男孩子这么卑微。

  我一直以为方岷是桀骜的,生来属于天地,落在这个小镇只是一时,将来,他的舞台怕是比谁都广阔。他也是这样相信的,不止一次地对我去过的国家表示向往,也努力去到非常高的平台,踏上展翅高飞的第一步。

  可如今,这个不惮于展示自己野心的年轻人,告诉我,不见君子,不吝善终。

  这不是什么少年心性,这是炙热如火的爱。

  滚烫到我不敢拿肉身去触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