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山石【完结番外】>第9章 右脚先生

  沈拙清暑假一直在家帮衬着,而李方潜却只回家了一周,便跟着老师去云南实地测绘了。临走前,阮琳琳一边嘟囔着埋怨他不顾家,一边仍把降暑驱蚊的进口货一股脑儿全塞进了行李。

  “妈,就两个月不到,用不上这么多。”李方潜苦笑着拿出几瓶,看了看,包装还挺精致的,上面是他看不懂的语言。

  阮琳琳赶忙又塞了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用不完不知道送人?组里就没有小姑娘怕虫啊?”

  李方潜正准备反驳他们组里没有小姑娘,但想到之前阮琳琳一脸期待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的样子,只好点点头说:“行,我们大伙一起用。”

  一行人里,李方潜似乎是行李最多的那一个,搞得组里其他人总是打趣说他是小少爷体恤民情来了。当然玩笑终归是玩笑,泥里、坑里,该下的地方李方潜二话不说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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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回来时,食堂的墙面都翻新了。沈拙清注意到那个摇摇欲坠的吊扇换成了功率更大也更安全的款式,想来是已经竞选上学生会主席的李方潜,如实跟后勤部门反馈了N大生的心声。

  两个月不见,李方潜晒黑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些。最明显的是,被戏称“遮住一汪秋水”的玻璃盖儿也不见了。

  “你眼镜呢?”沈拙清问。

  眼前这个人,把眼镜摘掉后五官显得更加立体。长期在外的缘故,眼睑处有若隐若现的晒斑,倒衬着整张脸别有滋味。

  “别提了。回来路上,我摘眼镜盹了一会儿,可能落在火车上了吧。”李方潜说着,从包里掏出三块石头,递给沈拙清。

  “这是我在云南捡的,你们宿舍一人一块。虽然不是石林彩玉,也不算啥值钱玩意儿,但我看着还挺漂亮的。”

  沈拙清如获至宝,接过石头细细观摩。

  “有一块是专门给你的,当时我觉得清透,就做了个记号。但现在我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你只能自己找找看。椭圆形,能透光,花纹是水流的模样。”

  沈拙清果然找到一块晶莹透明的石头,对着阳光透出黄色的光,仔细看,能发现星星点点的杂质组成极淡的花纹,似水流,又似清风。

  “为什么这块专门留给我啊?”

  沈拙清都没发现自己瞬间变得十分黏腻,用他平日里会嫌弃的语气,半是发问半是撒娇。

  “因为像你。”李方潜揉了揉眼睛,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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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频繁揉眼睛的动作,李方潜没等收拾完行李,就被沈拙清架到了眼镜店。那时候的眼镜虽不敌现在轻薄精致,但各式各样的全框眼镜还是应有尽有。

  沈拙清拿起一个形状夸张奇怪的镜框,架到李方潜的鼻梁上,不禁笑出了声。

  “别闹了。”李方潜看了下镜子,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转头往明显更正常的货架走。

  “挺可爱的嘛。”沈拙清笑着又拿起一个,黑框又厚又大,戴起来有种和年纪不相称地滑稽感,“你戴这个贼像郑钦译老师。”

  李方潜又照了照,觉得在一众花花绿绿中,这副似乎是最正常的了。

  “那就它吧。”李方潜说着就要付钱。

  “其实你不戴眼镜就挺好看的。”沈拙清离得近,强灯下可以看到李方潜眼睛上透明的绒毛,不由自主盯了许久。

  “不戴怎么办?我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我听说外面有那种直接戴在眼珠上的眼镜,听起来有点可怕,但还挺神奇的。你不是要去斯坦福?出去后可以买来试试。”

  “那叫隐形眼镜。”李方潜笑道,“我还以为,作为文学系的人,此时应有煽情。”

  “煽什么情?‘我来做你的眼睛’?”沈拙清眼镜笑成了月牙的形状,说起话来带着笑颤音,好听极了,“李方潜,我平时是做了什么,让你对文学系产生这么大的误解?”

  李方潜清了清嗓子,学他那天在洗手台上抑扬顿挫的语气,拿腔拿调道:“Forget in thee, their cup of sorrow 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说罢还挑衅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你做过类似的事儿可太多了。

  被模仿的沈拙清哭笑不得,很想笑骂一句哪有你学得这么矫揉造作,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抬手佯装要打:

  “好啊!你明明能听懂!就说你骗人!”

  李方潜退着往门外躲,边跑边说:“都说了,是最近恶补英语——”

  说话间没看清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整个人重心失衡倒了下去。

  沈拙清冲上前一把扶住,右脚撑着台阶下方,稳住了李方潜,却因为用力过猛扭到了自己的脚。

  “得!”李方潜见状,也不打趣了,伸手把沈拙清的一只胳膊环在脖子上,拿肩膀当他伤脚的支点。

  “你看路,现在不想当我眼睛都不成!我来当你的右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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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拙清的脚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也需要养好一阵子。

  这段时间,沈拙清行动不便,于是有刘柳带饭、打水,有孙乾明连借书都一把包了,好不惬意。而始作俑者李方潜却忙着出国前的准备,半个月没来问候一回。

  沈拙清忿忿,化憋气为动力,把诗社倒是办得越来越红火。

  成员原本只有外语系和文学系学生,渐渐,来尝鲜的人越来越多,502已经站不下这么些人。沈拙清一边准备着成立社团的立项材料,一边寻摸合适的集会地点——人多了起来,总不能老是半夜偷偷摸摸搞吧?

  审批还没下来,鼓楼下的空地就成了新的聚集地。

  沈拙清是不在意诗社究竟产出多少“诗”的。有时候,朴素的三言两语反而比绞尽脑汁写出的诗句更动人,这也是他偏爱听别人说故事的原因。可能正是这种随性惬意的氛围分外吸引人,作为一个“编外社团”,丛林诗社的名声却比许多小社团都响。

  那会儿,顾城、北岛正时兴,N大宣传栏里总会贴出每周精选的字画或文章,散文短诗那一栏里,有一大半是诗社成员的作品。

  李方潜站在橱窗前,发现每一个作品下面,都写着:指导老师 郑钦译。

  “我以为他会很忙。”

  李方潜有次在社里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发现指导老师仍是郑教授,不禁感叹:“事情这么多还对学生这么上心,是我以后的榜样了。”

  当时郑钦译没挨住沈拙清的软磨硬泡,做了诗社的指导老师。只是,他不像其他社团老师那样只挂一个名头,而是真的每周都会组织围读,并且像“改作业”一样细细品读成员的作品。

  听着李方潜夸自己的恩师,沈拙清语气不觉都荡漾起来:“那是!郑老师可算是文学系头号榜样了吧?”

  他会跳出大纲花两个小时聊电影里的多元文化和宗教,满眼含笑的听学生热血上头的演讲;对生活充满了温柔的期许,爱把凌晨说成子夜,熬到两点改作业被他称作“品尝诗歌与幻想”,点滴俗事对他而言是跳脱出来的音符。他热衷于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李方潜看沈拙清这副手舞足蹈的样子,甚至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头,只好笑着打断了:“看你这么喜欢郑老师的课,不如以后留N大当老师,从学生变成同事?”

  沈拙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能留当然好啊,不会有哪个N大人不想留吧?”

  只是,N大的青年教师计划,需要留洋经历与至少同等级的硕士学历。沈拙清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李师兄呢?在B大读完研还会回N大吗?”

  “回!”李方潜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刻都没停顿,“哪个N大人不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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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钦译有时也会和诗社成员一起围读。

  在一个紫霞漫天的傍晚,他们幕天席地,花生米和清酒摆在餐补上。郑钦译替大家盘下来一个河边的场地,一堆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起,面向北方。

  “可惜我不教毕业班。”郑钦译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处,“不然,过几年,还可以陪你们看世纪之交的最后一场晚霞。”

  沈拙清撒娇似的赖在他身边,软绵绵说道:“不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啊!”身边瞬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舍不得陈老师。

  郑钦译兀自盯着翻滚的彩雾。入秋后,五六点光景的地面还有些余热。一群人突然静默了,齐齐望向河对岸。

  晚霞的颜色随着太阳消失渐渐暗淡下去,但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河灯!”一个物院的姑娘指向另一边,大家随着手指望去,只见斑斓的灯带绕河而亮,那一瞬间的浪漫,就像突然吃到了蜜糖。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聊起未来与梦想。

  往后的十余年里,会有人站上讲台,也有人穿起白大褂,有人继续以笔做剑。

  在各行各业奋斗着的他们会下班,回家后疲惫地打开一个叫做“微博”的软件,在本地板块刷到 #N市晚霞# 这个话题,猛然想起1997年的这个秋天。

  然后油然而生地感慨着:啊,原来这就是属于我们的时代啊。

  作者有话说:

  #李方潜对文学院的误解被沈拙清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