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父亲立在一旁,吃了辟谷丹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连连向他们道谢。

  “二位道长,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先前我饿昏了头,若不是二位道长出手相助,我恐怕会犯下弥天大错。”

  谢倾慈轻哼两声: “犯不犯错在于你自己,跟饥饱并无太大关联,你若真心爱护自己的孩子,又怎么因为一顿饱饭就将他卖掉,难道你不知道,我若没有拦下,他现在或许已经变成别人肚里的肉了。”

  他话说得并不温柔,参杂着一点若隐若现的责难。

  对方顿时心虚起来,赔着笑,为自己开脱:“ 道长,我那样做也只是人之常情,换做任何一个人也都会这样做,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他话音一落,就对上天宫玄凌厉的眼神,如同千万把利刃同时朝他袭来,止不住浑身打颤。连忙移开视线,谁料又和谢倾慈撞了个满怀。他的眼神比起天宫玄的犀利,是毫无遮挡的赤裸裸的怒视,他默默咽了下口水,疯狂往后退。

  谢倾慈突然起身,他吓得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之人一点点逼近,双腿发抖。

  “我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

  他才说完,对方就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大声喊道: “孩子我不要了,不要了,你清高,你伟大,你自己养吧,啊哈哈哈哈。”

  小孩在天宫玄怀里睡了过去,谢倾慈走过来摊手耸肩: “宫玄兄,这下可怎么办?他爹被吓跑了,哎!早知道,刚才就不吓他了。”

  天宫玄瞅了他一眼,看破一切的眼神。

  “ 孩子跟着他将来也不会好过,这样也好。”

  谢倾慈笑道: “行,明天进城给他重新找个爹。”

  另一边,江问乔靠正坐在一根树干上,望着皇城内,眉宇间心事重重。

  谢倾慈拿着乾坤囊走到树下,冲着他摇了摇:“ 江兄,该回屋睡觉了。”

  江问乔不动,嗤笑道:“ 我说谢兄啊,你能不能对我有点基本的信任,我看起来很像要逃走的样子吗?”

  谢倾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江问乔笑得格外真诚:“ 谢兄,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保证不逃,可以吗?”

  连语气都变得真诚了。

  谢倾慈可没见过这样的他,半开玩笑道:“ 谁?”

  江问乔眸光微沉,愣了会儿,道: “一个故人。”

  这般郑重地说完,他失笑着又道, “你若是放心不下,可以跟着我,反正我也逃不掉,要是你相信我,就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

  “好消息?” 谢倾慈咂摸道。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既突然又疑惑。

  江问乔道: “嗯,没错,就是好消息,关于这城外的情况,我想我有必要去告诉他。”

  谢倾慈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他”指的是谁。

  “你说的这个人,莫非是青州王?”

  江问乔轻笑两声,没有应答,算是默认。

  “行吗?”江问乔又道:“ 跟着我一起去,还是主打信任?”

  谢倾慈瞧了一眼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天宫玄:“ 这我可做不了主,得问他,你要是一走了之,宫玄兄又得忙着抓你回轩辕宗受罚,我劝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因为被他盯上,是逃不了的。”

  “说得好像你被他盯上过一样。”

  谢倾慈: “……”

  最后,谢倾慈连同天宫玄和他怀里的孩子都一同跟着进了城。

  进城后,他们先是找了家客栈安顿好孩子,才悄然潜入皇宫。

  夜色正浓,黑云压成,偌大的青皇宫死一般的寂静。

  江问乔熟门熟路地越过一座有一座屋顶,最后来到了整个青皇宫最庄严华贵的一个宫殿上方。

  他对身后的天宫玄和谢倾慈道: “ 我要先独自去见见他,你们先在这里。 “

  天宫玄不置可否,谢倾慈直接瘫坐在房顶上,趁着江问乔一走,立马移开一片瓦,凑近了去瞧下面的景象。天宫玄瞥了一眼,微微蹙眉,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阻止他,终究是没有。

  下面,江问乔来到宫殿后门的窗户,这个窗户外是垂直的墙体,足有几十米高,没有过道,自然不会有人把守,最主要的是,这扇窗就在龙床旁边,他以前没少往这儿进去,熟得很。

  他先是倒挂在房梁上,慢慢把身子探下去,霎时间,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刺激和狂喜,如同他第一次来这里。只是,第一次他来是为了刺杀,这一次却是为了别的。

  他屏息凝神,一下把身子倒挂着甩下去,双手也习惯性地准备着推窗,却不料双手落空,什么也没摸到,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发现这窗户本就是开着的。

  来不及多想,他反转身体,踩在窗棂上看着里面,背后的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给他堵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恰好此时,床上的人咳嗽两声,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四目相接。

  床上的人儿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喃喃道:“ 你回来了。”

  他这话就说得很怪,来和回来虽然一字之差,所蕴含的意思却是天差地别。来或许只是一个人正常地来到一个地方,而回来却有种这个人本就属于那个地方,只是外出游玩了一段时间,现在浪够了,又回来了。

  又再现了当年的场景,只是江问乔记得,第一次他对自己说的是“ 你是谁?”以及“不管你是谁,快走,否则,他们会杀了你。”

  唯一不变的,是床上的人还是那么羸弱,温声细语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凋零。

  过往种种此刻走马观花一般在江问乔脑子里闪现,他抓着窗框的手加大了力道。

  跳下来,慢慢走近,先是坐在床边,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暗流汹涌地看了床上人好一会儿,才打算起身去点灯。然而这个时候,床上之人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反手拉住了江问乔的手,紧紧握住。

  “阿乔,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你……终于愿意回来看我一眼了……咳咳,咳咳。 “

  他说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江问乔心顿时软了一大截,再多色厉内荏的话也咽了下去,试图把手抽出来,但对方生怕他就这么离开,说什么也不放。

  “你放开。”

  “我不。”

  “我不走。”

  江问乔这样说后,他才踌躇不定地慢慢把手放开。

  屋顶上的谢倾慈看着这一幕,正要再多看看,结果瓦片忽然自动回到远处,挡住了那个洞,谢倾慈一抬头看见天宫玄冰冷的目光便知是他搞的鬼。

  假装生气质问: “ 宫玄兄,你不看,干嘛也不让我看啊,况且他们两个大男人,又不存在什么非礼勿视。”

  天宫玄却道: “ 与男女无关,窥视乃小人所为。”

  谢倾慈抱着肚子噗嗤一笑:“ 哎呀,道长啊,你能不能别这么古板,这也得看情况嘛,我随时看一看,是确保江问乔还在,万一他趁机跑了,麻烦的人是你,我也是为你着想啊。”

  说着就要再次揭开瓦片,却再次被天宫玄阻止。

  “不准。”

  他说不过谢倾慈,干脆一刀切,直接了当。

  谢倾慈没辙,只好老实看星星。他本来还想看一出活春宫,一来是出于好奇,江问乔的相好竟是男子,二来也是抱着学习的心态。

  殿内亮起了微弱的光,不会引起守门人的注意,但却足以视物。

  江问乔袖手站在龙床面前,他知道慕白正看着自己,只要稍微一抬眸,就能跟他的炽热撞个满怀,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敢抬眸,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钢铁城墙会瞬间坍塌,所以,一直这般,淡然从容,似乎早已放下了所有。

  “ 阿乔。” 慕白叫道, “ 三年了,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江问乔却道: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皇城外此时已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难民,城门却紧紧关闭,重兵把守。那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景象跟人间炼狱也没什么区别。”

  慕白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迷茫。

  江问乔早就知道他还被蒙在鼓里,瞧了一眼,心脏跟着一抽,随即淡漠道: “ 妖后当道,置万民于不顾,你是一国之君,怎么做,应该不需要我来教吧。”

  慕白低着头,眼眶湿润,泛着晶莹的泪花,心痛难当,喃喃自语: “母后,母后她当真如此行事,她怎么忍心,这么狠心……”

  说着说着,突然间,慕白一口气没缓过来,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江问乔顿时瞳孔皱缩,再多的冷漠都在这一刻消散,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满脸忧色,迅速在慕白的几个穴道上点了点,才稳住了他的气血。

  他不是不知道慕白身体差,只是没想到,一别三年,竟会差成这样。

  “慕白。” 他叫着他的名字,语气也不像刚才可以伪装的那么无懈可击,里面的担忧早已肆虐。

  “你怎样了?怎么会这样?我也没说什么重话,你怎么就吐血了,你以前的身体也没有这样不好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白靠在江问乔怀里,听着他关心的话,喉间腥甜,胸痛如刀绞,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他不会告诉江问乔,自己是因为思念他过度,加上吹了三年的夜风导致的身体亏空,却只说: “ 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刚才太激动了而已,好好休息休息就好,阿乔不必担心。还有,你方才所说的事我此前一概不知,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会去跟母后理论,绝不会让我的子民活活饿死。”

  怀里的人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鲜活的,体温却低的吓人,还在说话,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江问乔的心一下就软了,融了,化了。分明前一刻他还打算将那冰冷的壳子穿一辈子,这一秒他却只想紧紧抱着怀中人,感受这片刻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