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的大街人来人往,行走的商队络绎不绝,马匹长得一模一样,它们疲惫地踢踏着步子,商人牵着他们经过时,面前会呵出霜白的寒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蔷薇香。

  荆澈手上已经不再是那把普通的铁剑,他手握敛华,沿着街道慢行,将街道、店铺一一看过去。

  周围的环境并不算陌生,是万俟城的主街道,他们入城时走过。

  自从在赌场中闻到那股突如其来的香气后,突然一阵难以抵挡的头晕目眩袭上脑海,再回过神来时,他就独自出现在了这里。

  楼落漪说的不错,这只狐狸的确不好对付,赌场中距离他最近的萧郁也不见了,萧郁能被称为当今修界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其修为不言而喻,这说明很有可能其他人都已经被分散,而传音符在幻境里也已经变成废纸一张。

  纵使早有准备,但这个情况还是在他意料之外,狐狸的修为竟然已经强大到此等地步,将幻境做到如此真实的程度,还能将他们所有人都分散开,上回在去往蛇坑的路上拦下的,想必并不是她的真身。

  他想了很多,最后又想到了墨行舟。

  有客栈里的白发人在,墨行舟想不知道他们在赌场都难。

  但他想不到是,墨行舟真的会来找他。

  一声不吭地消失,现在又来找,真当自己跑不了么。

  他为什么要来找他?

  闲的没事?看热闹?

  总不可能是担心他。

  那人还不知道狐狸的存在,他身上那把匕首割开的伤口,不出意外的话,伤口非但不会愈合,还会妨碍他魔气运作,如果他也被拉进了幻境……

  荆澈皱了皱眉,难得烦闷。

  麻烦。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找他。

  突然间他记起什么,捋起袖子看了眼,然后里轻嗤一声,暗嘲自己实在想太多。

  手腕上的归一绳已经消失了,那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并不想放他走,此时来寻他,倒也合情合理。

  “好!”

  他听见一阵叫好声,便循着声音走过去。

  酒楼对面用两张饭桌支了个简陋的摊位,摆着笔墨纸砚,摊前围了不少人,书生打扮的人正低着头,专注地在红纸上写下一份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动作一气呵成。

  荆澈的视线里,众人背对着他,又是一阵叫好。

  书生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他搁下笔,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荆澈觉得书生似乎正在盯着他,因为所有人都一齐转过来了脸。

  他们都衣着肤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脸上没有五官,就像是一片大面饼直接糊在了头上一样,和他在这里见到的每个人都一样。

  书生顶着一张白脸,问眼前人:“公子,要买对子吗?”

  他没有嘴巴,声音不知是从哪个部位发出来,笑的语调也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众人也扬起没有五官的脸跟着附和。

  “买一副吧,买一副吧。”

  “看这对子写的多好啊!”

  荆澈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抿着唇没说话,转而把视线移到了对子上。

  书生一愣,心想不该啊,他已经吓走好几批人了,除了方才有个笑眯眯的哑巴不要脸地顺走了他最珍贵的狼毫笔,还没见谁有这么淡定的反应。

  不能吧,总不能先后遇见俩疯子吧?

  不过随即他便想通了,因为他看见对方皱了皱眉。

  诶,这不就对了嘛。

  书生以为他是被吓的厉害,反应才如此迟钝,于是又发出怪笑,举起刚写的那张展示,“四文钱一张,物美价廉呢。”

  那副对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红底变成了白色,上面全是用血写的“奠”字,血液淌出一道道蜿蜒的纹路。

  荆澈盯着那副对子看,眉头越皱越紧,看得书生都在心里都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别字了。

  谁知,眼前的人只是无情地做出了评价,“不要,太丑。”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书生:“……”

  书生:“你站在!你别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荆澈并不予理会,脸色甚至没有发生半点变化,他淡然地回望了他们一眼,便继续沿着街道慢行,细致地观察着这里的每一处,悠闲地像是在正经大街上游玩。

  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是烟火人间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屋顶和墙角的背阴处落着将化不化的雪,檐下挂着鲜艳的红灯笼。

  荆澈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场景,他猜测应当是人界的新年。

  仙门不过这种俗世的节日,魔域更不可能,在他有限的关于孩童时期的记忆里,每到这时,樊家的高高的屋檐下也会挂上相似的灯笼,青灰的瓦片,他总是趁夜色深浓时打开小楼的窗,远远地看上一眼。

  一个硬物飞过来,撞上小腿,又滚落到地上,他停住脚步。

  是个蹴鞠。

  蹴鞠喜庆的红皮子上去很旧了,沾满泥泞和灰尘,不远处有一群小孩子跑过来。

  荆澈弯腰,捡球时扫了一眼外袍,净白的面料上一尘不染。

  紧接着小孩埋头撞了过来,实打实的撞上他,又惯性地反弹回去两步,脚步不稳地向后倒。

  荆澈轻轻托了一下他的背,蹴鞠递给他。

  五六个小孩同时仰起脸,这回竟然是有五官的,不过是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声音,齐声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大哥哥,谢谢你!”

  荆澈微微点了点头,抬脚想走,却被小孩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小孩抱着蹴鞠,开始围着他转圈,后面的小孩一个接一个地跟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欢快地一蹦一跳,脸上的表情却惊恐万分,嘴里发出哭嚎和尖叫:

  “哇呜呜呜——别打我!不要打我……这是我的蹴鞠……呜呜呜求你还给我!不!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不要打我!”

  他每念一遍,后面跟着的小孩也都以同样的语调重复一遍,抱蹴鞠的小孩脑袋上突然炸起一片血花,浓稠的血液和脑浆一起顺着脸流出来,然后是肚子,然后是胳膊和腿。

  他以一个半蜷缩起来的诡异姿势倒地,不动了。

  地上躺着六具一模一样的小孩尸体。

  这残忍的一幕看得荆澈心里也泛起也一阵恶寒。

  敛华剑感知到他的情绪,剑身流光闪烁,颤动不止,发出一阵阵急促铮鸣。

  荆澈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往剑上输送灵力,安抚着愤怒的剑灵。

  下一刻,天旋地转,空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荆澈神色一凛,反应极快地闭上眼睛,灵力运作护身,才勉强抑制住头晕目眩的感觉,一切秩序恢复正常之后,他已经站在了一间奢华的宅院大门口,赭红大门紧闭。

  他抬头一看,头顶门匾上“城主府”三个大字金光闪闪。

  恢宏的大门口蹲坐着两个石狮子,一左一右,威风凛凛,只不过公狮子脚下踩着的石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浸血的红蹴鞠。

  门口朝他大开,一张信纸乘着风飘过来,荆澈下意识侧身避了一下,那张信纸却像长眼睛一样,瞅准了往他脸上贴。

  荆澈看向那张纸。

  风并不是很大,不至于把那么大一张信纸长时间吹在低空中飞行,染血的红蹴鞠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荆澈本能地不想再触碰来历不明的东西,但纸上似乎是有字迹,也许是有什么关键线索。

  灵力于虚空中生出,托住出信纸展开。

  纸上只有了三个字——

  找我啊

  这三个字莫名让他想起某人说话的语气,看清后,信纸便化为细碎的杏花瓣,绕着东风飘远了。

  伴随着刺耳的轰隆声,荆澈抬头,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张开巨口。

  庭院深深,草长莺飞。

  湖边柳叶儿摇落,揉皱一池春水。

  城主夫人不远处的亭子里,冷眼瞧着树下的姑娘,眉毛逐渐拧成一个川字。

  鹅黄衣衫的少女在攀折着柳条努力往下拽,她身材纤秀,手指白净,看着就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

  这准儿媳她真是越看越不满意,突然哑了不说,还如此纤瘦,看着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不过生了一张狐媚子脸,就勾得他儿子五迷三道,魂儿都没了,竟然去要他那病秧子大哥不要的人!

  “夫人,”一仆妇上前给她奉茶,使眼色,说,“瞧着看差不多了。”

  城主夫人的脸色总算舒缓了几分,眯了眯眼睛,“去吧,把她叫来。”

  小丫鬟“哎”了一声,不敢怠慢,忙疾步走去喊楚小姐。

  “楚小姐,夫人喊您过去。”

  “楚小姐”折下最后一根柳条,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冲她点头笑笑。

  小丫鬟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眼里不似往常,有些捉摸不透的讥讽。但“楚小姐”冲她点头笑了一下,她又马上惋惜起来。

  楚小姐如此温婉动人,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恶婆婆?别人都是进了家门还要维持面子上的和气,这位是婚都没成呢,就要苛待未来儿媳了。

  “楚小姐”听话地抱着枝条走向城主夫人,越上凉亭的一瞬间,怯生生地低下头,看不见的角落里,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角色扮演么,他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