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澈不语。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夺舍了魔头,能算他的师尊吗?
不,魔头也不能算他的师尊。
师尊......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微胖身影......
仙山云雾缭绕, 白鹤凌空,一个寂寥秋日,十来岁的孩童摇摇晃晃,独自爬上九千层石阶, 虔诚地奉给高阁之上的仙人一碗茶。
仙人掀起一只眼皮看了他, 接过茶,放置鼻尖下闻了闻, 眉头一皱,“杂。”
孩童一怔,紧张得手心出汗, 睁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他。
仙人倒笑了,手腕一颤, 一杯拜师茶就这么尽数泼给了身旁的仙鹤,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也跟着一颤。
“这洛洲樊家,今年怎么送来个小杂种。”
茶汤溅到了手背上, 皮肤被烫红了一片, 但比不上眼底的灼烫。
他没有师尊。
“不愿意?”墨行舟看他垂眸不言不语,想他是不会这么快改口的。
他也不急,阿澈的性子太别扭, 不愿意也在意料之中,更何况阿澈对他避之不及, 他又用着对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的身体, 简直buff叠满,他笑眯眯道:“不改口也没关系, 为师喜欢你,还是很乐意教你,但是我有些事我要问清楚。”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原主,为何不走?”
荆澈嘴唇动了动,墨行舟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抢先打断了他的话,“别告诉我是因为那什么毒,你应该不止一次独自扛过毒发,对吧?”
墨行舟不了解原主,但从在魔宫时周围人的态度来看,原主肯定是个极度暴虐的人,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同理心,人扔在地牢里,下过毒的事说不准早忘了。
而且阿澈,墨行舟自认看这个人虽然没那么清,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对他的处事风格还算有个一知半解。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对被动局势,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敢拿鸡蛋碰石头的劲儿。
墨行舟忍不住把自己往他的处境里带了带,如果穿进某个新的任务里,被告知身上有一种毒,如果不找到解决的办法那么每月都会有一天让他痛不欲生,他会怎么做?他肯定也不会全信,而是会先探探这所谓“痛不欲生”的强度,试试水的深浅再做打算。
能捱过去也就罢了,不能的话......
“怕疼。”
荆澈表情淡淡的,道:“毒在我的身上,旁人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试过自己捱过,痛昏了过去,睡梦中依旧疼痛难忍,以为能在梦中死去,可第二日仍旧醒了过来,这毒的狠毒之处不在于让人痛不欲生,而在于求死不能。”
这番话的内容的很沉重,荆澈的语气却是平淡的,轻飘飘的,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也就是他了。
墨行舟想。
但凡换个人讲自己过往的无妄之灾,并且是明知道日后还会定期经历的无妄之灾是这样一种云淡风轻的状态,墨行舟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夺舍他?”墨行舟用了这个他能够理解的词。
他确实也想不明白,夺舍魔尊啊,放出去多么炸裂的一件事情,荆澈竟然对此不闻不问。
荆澈好奇心不重,倒反过来让他好奇了起来。
总不能是受了原主的折磨,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好人,夺舍了原主是为了拯救苍生的吧?
荆澈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哑了片刻,给出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想。”
又说:“以前想。”
墨行舟来了点好奇心,“现在为什么不想?”
他抬眼看向墨行舟,仅仅一瞬,又别开了视线。
这个问题似乎是太为难阿澈了,墨行舟离他很近,清楚地看见他看到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里的纠结,余光里,阿澈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收紧,攥进掌心。
突然一声轰鸣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颠簸感,自船头传达到船舱,一瞬间,船身猛地开始倾斜,桌子椅子东倒西歪地晃,墨行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将眼前人拉进怀中,带到角落,依靠肩膀和腿卡在角落里。
这颠簸持续了很久,且余震悠长,墨行舟被震得脑壳嗡鸣,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发觉怀里还抱着个人。
似乎是鸿雁飞舟撞上了某种重物。
荆澈的头因为惯性在墙上撞了一下,但不疼,因为有只手垫在他的后脑勺,他被墨行舟锁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背后抵着木板墙,墨行舟的脖颈放大在眼前,凸起的秀美喉结随着他的话音而轻轻滚动......
荆澈下意识移开视线。
“磕到了?”
“没事。”他闷声道。
墨行舟略带揶揄地笑了一声,“这回不疼吧?”
“嗯。”
两人都没动,讲完这两句话,墨行舟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了。
因为阿澈离他实在太近了,不过一掌,近到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看清他长而微蜷的睫毛在轻颤,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那双总是含冰蓄雪的眼睛微垂的时候,给人很乖的感觉。
余震还在逐渐变小平息的缓冲过程里,将船舱里的这个角落映衬得格外寂静。
两人都没动。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阿澈身上实在很暖和,他只要一靠近,就能嗅到温暖的气息,好像一个小太阳,连他的体温也能随着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传递到他的身上。
待余下的震颤实在是小到微不可察,再等下去就不礼貌了的时候,墨行舟先动了动胳膊,欲起身。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曲寒星一个滑步过来,双手扒住门:“师尊师尊你没事吧!师……”
声音戛然而止。
曲寒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师尊?三师兄?你们在……?”
他急忙捂住了眼睛。
在……亲亲?
!!!
师尊和三师兄?!
这是什么旷世奇闻,别说放在魔界要炸锅,放眼整个修仙界也相当炸裂啊!
他双手露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问:“我打扰到你们亲亲了吗?”
角落里的的两人身体一僵,心神大震,荆澈猛地推开墨行舟,一张脸霎时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
墨行舟的情绪收敛地很快,整理好衣衫,想伸手拉他一把,荆澈却已经迅速站起来了。
墨行舟微微一笑。
“去外面看看?”
“嗯。”
他在心底告诫了自己三遍“童言无忌”,不怪小徒弟误会,从他的角度看过来的确容易误会。
好吧反正现在心跳如鼓也不是小徒弟的错。
他对曲寒星道:“别乱说。”
曲寒星:“那你们是在……”
墨行舟敲了敲他的脑壳:“你个小屁孩怎么这么多好奇?”
“我才不是小屁孩……”
“外面怎么了?”
曲寒星差点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眼中闪着晶晶亮亮的光泽,说:“镇守这个关卡的仙门设了很密集的障碍门,要花灵石换清障刃才能走,前头有个宗门的飞舟堵在了前头,鸿雁飞舟撞上去了,师尊,我们要不要趁乱搞点破坏啊……”
从踏上这条船起,曲寒星就已经在跃跃欲试等待师尊邪恶的召唤了。
不错,队伍里只有这个小徒弟是很有反派的觉悟的,墨行舟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行。”
“啊?”曲寒星大失所望,他还以为师尊带他们来是给仙门添堵的。
墨行舟又说:“这种事情,去南沧洲再做也不迟。”
他一是觉得平白无故毫无目的地给人找麻烦这种事情本事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就算是反派,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二是身为全书最大反派,搞破坏也要搞得惊天动地 ,绝不自降身价。
“是哪个宗门?”
“好像叫柳什么杨的,带头的那个和姓萧的还很熟悉,到现在还在叙旧,他们门派的飞舟被障碍门卡住,姓萧的飞舟太大,也没办法挤过去。”
柳杨剑派?
墨行舟搜索自己不久前的记忆,想起来某位哭天抢地的兄台,貌似和水噬蔓的那一战里没有他,后来也没再见过他。
墨行舟走出船舱,看到外面碧蓝的天幕,不远处的天际浮荡着祥云瑞彩,蓝凤翱翔其间,鸣唳声阵阵,涤荡人心,祥云下有一座繁华的大陆,蒸腾的灵气似一张柔和的穹顶环抱着山川,想必就是南沧洲。
至于这两艘装撞在一起的船,那何止叫撞上了,简直都快要给人撞散架了。
墨行舟在两艘船相撞的交界处看见了穆风扬。
穆风扬面色略带焦灼,墨行舟走过去时萧郁正在安慰他。
“......别担心,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传信回宗门......”
穆风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萧郁。
在潜龙镇时,他被水噬蔓缠在外面,没能参与最后的决战过程,失去了和萧郁一同历练的机会,为此他遗憾了好几天,后来因潜龙镇两个外门弟子的事情,回宗门后处理了很久才开始赶路去往南沧洲,他以为萧郁早到达南沧洲了,能意外遇见,简直叫他喜出望外。
但在看见墨行舟出现时,他脸色就变了,长相这么惊为天人的一个人,他当然一眼就记住了且很久没忘过他,但是他一来,意味着他那惹人厌的师弟也要来了,他还没忘记他当初奚落他的场景。
果然,看到随后跟出来荆澈,他脸黑了一半。
强装着微笑,状似不经意地询问萧郁:“大师兄,这两位为何也在这里?”
萧郁看见墨行舟和荆澈走近,向他们点点头,笑容淡淡地对穆风扬说:“哦,重新介绍一下,这几位是风衍宗的仙友,周宴周宗主,荆澈荆师弟——这两位穆师弟你见过的,还有周宗主的二弟子小弟子,也都与我们同行。”
“不是师兄弟?”
萧郁道:“这......说来话长,我日后与你细说。”
穆风扬全想明白了。
他还疑惑飞舟为什么上多了两陌生面孔,这下他全想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宗门的。
风衍宗?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下三滥宗门,也敢来巴结映山剑宗?
回宗门一趟得了师祖的教诲,穆风扬如今也懂得谦虚了,师祖说是谦虚,不过按他自己的理解,不就是虚与委蛇嘛,谁不会?当下便摆出惊喜的笑脸,“原来是风衍宗,贵宗有荆仙友这样出色的弟子,想必一定人才辈出吧?敢问门下弟子有多少。”
墨行舟笑笑,道:“不多不少,我爱徒四个,个个都是人才。”
穆风扬一噎,脸色真像打翻了的颜料一样五彩斑斓。
什么东西?从上到下五个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也敢大言不惭自称宗门?
墨行舟看着他想笑,这人的城府,还得再修炼个百八十年。
为防止自己真忍不住笑出来又把这位仁兄给气坏,与萧郁打了声招呼,墨行舟便带阿澈和曲寒星走了。
穆风扬心里不忿,想这些年他们柳杨剑派日渐式微,每年招收新弟子,还得打着映真老祖的名头,映真老祖是出自他们柳杨剑派不错,可后来是被逐出师门的,这就很不光彩了,籍籍无名时,不光彩的是他自己,他名震九洲的时,不光彩的就变成了他的师门。
当年映真老祖的风头太盛,这点不光彩几乎全叫柳杨剑派给揽完了,老祖和柳杨剑派的那些恩恩怨怨,修仙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添油加醋不知道被润色过多少遍,那些上柳杨剑派拜师的人,表面上毕恭毕敬的,背地里别人指不定怎么骂他们呢,骂来骂去,想也逃不过一句话:目光短浅!谁让你门下出了个天才还不珍惜呢?
风衍宗这种山野小派,巴结映山剑宗,要是碰一鼻子灰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竟然真的巴结上了,萧郁肯载他们同行就是证据。
穆风扬狠狠瞪了师徒三人的背影一眼。
呸!连个门派的飞行法器都没有,能是什么正经宗门!千仙盟会上定要叫你们显形!
墨行舟走到围栏附近,镇守这个空中关卡的仙门人士正在和柳杨剑派的人交涉,柳杨剑派着统一的青色服装,很好辨认。
“为何一直不放行?”
曲寒星说:“貌似是因障碍门设得太多了。”
楚少轩在人群中凑热闹,远远看见他们,也走过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活了个大该,让穆风扬那家伙有生之年也碰上这种事。”
“怎么?”
“柳杨剑派的灵石不够买足够的清障刃,才被障碍门卡住了。”
“我听他们的小弟子说,灵石原本是够的,穆风扬出门前大手大脚地花费,才导致现在不够用的。”
“障碍门设在两洲交界处,是为防止飞舟速度太快,与御剑飞行的散修相撞,如今却成为了牟利手段。”荆澈淡淡道,“实在可悲。”
楚少轩一想,是也觉得挺可悲的。
“可是我们也没有带够那么多灵石,借了他们,我们就过不去了。”
墨行舟若有所思,唇角勾了勾,忽而想到什么,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荆澈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咳了一声,目视着前方,状似随意地对墨行舟说:“你想借给他们灵石,我有。”
墨行舟一愣,转头看他,先是诧异阿澈怎么知道他想什么,二是诧异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灵石。
荆澈被他盯得耳朵发烫,不太自在地说:“赌场。”
墨行舟想起来那把被放在赌池里的匕首。
“你怎么知道我所想?”
“猜的。”
“好猜吗?”
“好猜。”
“那你再猜猜我还想干什么?”
荆澈略一停顿,说:“留欠条,收利息。”
墨行舟笑了,发自内心的愉悦,笑的灿烂极了。
他知道荆澈断然不是与他心有灵犀,在他那里,穆风扬这个人估计都快要忘了,只是他能知悉他心中所想,已经让墨行舟够惊喜的了。
荆澈看他明丽的脸庞,只觉得比这日光还要耀眼,还要夺目,还要令人不敢直视。
手腕被轻轻捏了捏。
“知我者,阿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