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奕死后的第十年, 京都又值盛夏,骄阳似火。
御书房,女人斜卧在软榻上, 轻薄的宫装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红色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妩媚动人, 有一种近乎妖艳的美。
端王在房间里待了半天, 叭叭了许久,奈何美人一直凝视着手中泛黄的信纸,一眼都没瞧她。
“皇妹你也太儿戏了吧!怎么能把皇位给奚亭月?她懂什么,你给我多好啊!”
端王想不明白,她就离开京都办了个差事, 结果一回来昱国就变天啦?!难道就因为那些大臣一直催奚翎雪广纳后宫,她就烦了,竟然直接撂挑子?
金玉暗中唏嘘,都十年了, 端王还是如此执着于皇位。
奚翎雪依旧没抬眼,一张脸如冰雕玉砌一般精致, “亭月也不小了, 她比你要稳重的多。”
“怎们会?本王比她年长啊!”
“乏了。”
这两个字一出, 金玉便已会意, 女人这是要送客了。
她沉声道:“端王殿下,请吧。”
奚岚花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见状也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
她这个皇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淡漠的小坤君了, 别看说要退居长公主, 实际上依然是她手握大权。这看似柔弱娇贵的女人,脾气越发古怪不说, 手段之狠辣让人望而生畏。
也不知奚翎雪是从哪得到的内情,陈年旧案都能翻出来,人证物证齐全,精准的抓住太子和姚晋安的把柄。
短短几年,朝中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姚家先后倒台。皇后自尽,姚贵妃被打入冷宫。当然端王也清楚,这是她母妃罪有应得,比起还在苦寒之地流放的太子,姚贵妃的下场已经很不错了。
以上这一切都出自奚翎雪的手笔。
死了主君的女人真是不能惹。
端王收回思绪,轻咳了一声,道:“那皇妹保重身体,本王就先走了。”
等人离开,奚翎雪放下信,修长的美腿交叠,换了个姿势。
“还是没有消息吗?”
“高奕”离开后的第二天起,这个问题每天都要重复三四遍,金玉早就习惯了,回道:“有两个疑似得了癔症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女人立刻起身,“去看看。”
金玉只能跟在后面,心中叹息。
殿下总以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事实呢?
她似乎一直在找寻的路上。
“高奕”走后,她就跟着了魔似的,连女侠离开的时候都见她没这样过。
找一个大活人尚且如大海捞针,何况要找一个虚无缥缈的魂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已经十年了,各地送来的人还少吗?
“殿下……”金玉张了张嘴,还是没忍心磨灭她的希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奚翎雪眉目清冷,脚步有些急,风起时墨发飞扬,“我总感觉她没走远,一定还在昱国。”
金玉只觉得奚翎雪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有时候她甚至会一个人翩然起舞,任由梅香逸散,像产生了什么幻觉一样。
常年靠药物度过情热期,副作用实在太大了。
…
江辞在说书先生处听到了许多有关奚翎雪的事迹。
民间流传,高奕死后,她就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了。
不过,这个女人却是如有神助,才刚入朝没多久,竟然先后扳倒了姚家和贵妃一派,接着就是太子。
听到这的时候江辞想,看来她留下的攻略奚翎雪有认真看,总算没有白费她的心血。
在治国上奚翎雪的确是一位好皇帝,扫奸除恶,雷厉风行。可她也有一个天下皆知的怪癖——到处抓那些性子古怪、疑似得了癔症的人。
各地每个月都有上百人被捕,押送进京,据说都是奚翎雪亲自审问。
没人知道这些人哪里得罪了她,只听得天牢内惨叫声日夜不绝。
昱国的治安因此空前稳定,滋事寻衅者直线下降。
连熊孩子都不敢闹腾了,生怕被人抓去。
据一位老奶奶透露,报“奚翎雪”这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
说书先生叨叨完,特意嘱咐江辞,“姑娘,你这身打扮就要注意啦,小心被抓走啊!”
江辞听的心惊胆战,自动脑补出一个女魔头,不,是妖女的形象,美艳又恐怖。
性子古怪、疑似得了癔症,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这不就是在说她吗……
奚翎雪找她干什么?还要关进天牢?!
这不得不令江辞往坏了想,只是她记得告别的时候明明挺和平的,奚翎雪犯不着这样吧……
【你清醒一点吧!不要再恋爱脑了!她就是个渣渣!】
想到这句话,江辞倒吸一口凉气,好吧,不和平。
她骂了奚翎雪的心上人。
可这、这有必要记十年的仇嘛!多大恨啊?!
然而,似乎也只有这个原因了,除此之外,江辞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了她。
毕竟这女人是黑莲花,爱女侠爱的那么深,宝贝的要命,连名字都不肯透露,哪里舍得她被一个替身骂呢。
【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嫁给高奕,她有来救你吗?】
江辞还清楚的记着,她说出这句话时,奚翎雪的脸色有多冷。
心中一阵苦涩,她奋斗了大半年,还不敌人家一根手指,连骂一句都不行。
这替身当的还真是卑微。
“哎呀姑娘,你快找地躲起来!”说书先生提醒道:“巡查的人来了!”
江辞闻言一惊,根本没空多想,她一抬头果见不远处有几个官兵正朝这边走。
好不容易重生,她才不想被抓回去。
这一次,江辞不想再与奚翎雪有任何瓜葛了。
她只想在一个远离奚翎雪的地方,独自疗伤,重新开始。
眼见官兵朝这边来,江辞顾不得其他,就近钻进了一家药堂。
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草药味,右手边是一排宽大的柜台,后边是一整面墙的药柜。
店面不大,这会就只有一个女人四仰八叉地摊在躺椅上睡大觉,她头发散乱,隐约能看到一副姣好的面容。
江辞没仔细瞧,一骨碌躲到柜台后面蹲下,女人一点都没发现,呼吸依旧平稳。
很快就有两个官兵进到药铺。
听着脚步声靠近,正好停在柜台前,江辞不由屏住呼吸。
她的衣服本就稀奇,要是发现她神蹲在这,跟神经病似的,肯定会被抓走的!
她可不想被关进天牢!
好在两个官兵都没往里搜,只是大概其看了一圈。
“三七又在睡觉啊,真是的,也不怕铺子里丢东西。”
“她天天不都这样,谁知道又喝了多少酒?走吧走吧,赶紧巡视完吃点东西去,我都快饿死了。”
江辞听着脚步声渐远,终于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那睡着的女子忽然开口,“哎,你是干嘛的?还不出来?”
声音懒洋洋的,也不知酒醒了几分。
不过人家毕竟帮了自己,江辞于是站起来道:“不好意思,我就是衣服奇怪了点,怕他们误会,情急之下就躲在这了……那个,还是要谢谢你。”
女人抬眼瞧了瞧她,因为这怪异的着装挑了下眉,神色间竟然有一丝惊喜。
她立刻从躺椅上坐起来,“你是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江辞同样也在打量着对方,这女人的年纪明显比她大,要成熟许多,但是皮肤光滑细腻,看上去显得很年轻,应该只有三十左右?
一头长发只用根发带束起,额前飘着几缕碎发,有些凌乱。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说好听点是不修边幅,直接点便是没个正形,醉醺醺的,白白浪费了一张漂亮脸蛋。
“我是京都那边来的,叫江辞。”
“江辞……”莫三七念叨了两遍,忽然眼眸一亮,来了精神,“妙啊!快让我好好看看你。”
江辞一头雾水,看?看什么?
这女人好奇怪,江辞很确定不认识她,也从没见过。
奚翎雪压根就不记得她的名字,何况还过了十年,这满天下搜捕的也不是一个叫“江辞”的人,所以应该没人知道她才对。
那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听到她的名字是这种反应?
一阵凛冽的酒香中带着几分青草气息,莫三七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江辞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还是个乾君?筋骨奇佳,不错不错,是块好料……”
江辞吸了吸鼻子,自打多了个腺体,她对信息素变得极其敏感,对方一靠近她就发现了,这女人也是个乾君。
“这位……姐姐?”江辞还是尽量礼貌的称呼她,“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莫三七一脸兴奋,“你做我徒弟吧?我传你医术!”
江辞:“???”
……收徒?这是什么路子?
江辞上下打量着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人极不靠谱,要么是个神经病,要么就是街头骗子。连用的手段都那么老套,还“筋骨奇佳”,忽悠谁呐。
“你不信?”莫三七瞧出了她的眼神,忙道:“这药铺可是我开的呀!你给我当徒弟,学本事不说,还包吃包住,多好!”
包吃包住……
江辞正愁没地方去呢,身上一分钱没有,连饭都没着落,这不正好把她眼下的困境都解决了?
江辞有点心动了,何况这人还说要教她医术……
想她穿成高奕的时候,就是因为对医术一窍不通,这才吃了大亏,被张成济忽悠到死。现在重来她可得好好学学!
江辞打算应下,反正她一穷二白,又都是个乾君,没什么可骗的。
只是有一点她得跟人家先说明,毕竟她是突然身穿过来的,在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包括户籍。
所以她根本没有“身份证”,这是瞒不住的,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
琢磨了片刻,江辞有些为难道:“其实,我是个逃奴……”
逃奴没有户籍,她只能这么忽悠。
“逃奴没关系啊,”莫三七一点不介意,也不深究,只道:“你运气好的很,等过几天下任女皇即位,大赦天下,你就能趁机上户籍了。”
江辞瞪大了眼睛,这么巧?看来她穿的这个时机还不错?
“那……我就喊你师傅了?”
江辞想着先安顿下来,以后怎样再慢慢考虑。
“好啊,”女人道:“为师名叫莫三七,记好咯。”
…
江辞当天就留在了药堂,莫三七作为师傅,很慷慨的买了套新衣服给她,当然也就是普通百姓穿的短打,没多少钱。
江辞很开心,连忙换下自己的T恤、牛仔裤,心里终于踏实多了。
松乡镇离京都可不近,还是个十八线的小镇,她现在是身穿,完全变了一副样貌,就算站在奚翎雪面前,她也不会认出来。
没过几天,果然如莫三七所言,景王奚亭月接任女皇之位,奚翎雪则封为长公主。
江辞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心情并没有什么波澜,奚亭月她也曾接触过,印象还不错,跟奚翎雪关系也好。
江辞现在更关心的是她的户籍问题,好在一切都很顺利,新任女皇大赦天下,她便在莫三七的帮助下上了“户口”,摇身一变,从黑户变成了“良民”。
江辞一颗悬着的心彻底落下,现在的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她不会再跳街舞,只要老老实实的,根本不会引起搜寻官兵的注意。
江辞所在的这家药铺名叫回春堂,主要就是帮着莫三七打打下手,闲来翻翻医书、笔记,有时跟着莫三七上山采药。
莫三七出诊也会带着她,初见时江辞还觉得这人不靠谱,收徒收的太过草率,结果很意外,莫三七还真有两下子。
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她的医术确实高明,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药草。这镇上的人,无论什么大灾小病,到了她手里不过是两副方子,施一次针。
江辞记性好,学的很快,后来一些常见的疾病她也能医治一二,斟酌着开个药方。
毛笔字江辞每天都练,这样写出来的药方还好看点。奚翎雪曾无数次调笑她字丑,江辞现在化悲愤为动力,一笔一划的从基础开始练。
三个月一晃而过,渐渐的镇上的人都知道,莫三七收了个年轻貌美的好徒弟,不仅聪慧好学,为人还风趣幽默,写的一手好字。
最重要的是,江辞还是个单身乾君。
这下松乡镇的小坤君们都骚动了,莫三七能明显感觉到客户量暴增,每天都有好几个坤君上门。有害羞的放下礼物就跑了,也有明目张胆的直接勾搭。
“小江大夫,我这几天老是浑身乏力,魂不守舍的,入睡后还总梦到你。你说,我这是什么病呀?”
相思病呗。
莫三七在角落里嗑瓜子,眼瞧着女人娇滴滴的勾搭小徒弟。
她隔那么远都闻到坤君的信息素了!
“是情热期到了。”江辞不为所动,把完脉就收回手,“姑娘好好休养,按时服药。实在不舒服了,可以让我师傅给你扎两针。”
女人气结,扎什么针啊,临时标记一下不就好了嘛!
当然,她也听的出江辞是在变相拒绝她。一个乾君,对坤君的信息素都不感冒,这就足够说明一切了。女人没再多留,失望而归。
“啧啧啧,”莫三七摇头直叹,“这都第几个了?徒弟,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坤君?”
“不知道,”江辞头都没回,顺手拿起医书翻看,“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再说了,这种事得看缘分,何必操心。”
“哟,你看的还挺开。”
莫三七拆了包点心,捏了一块尝。
点心也是镇上的坤君送的,以前他们各种投喂江辞,被拒绝后就改孝敬她这个师傅,妄图能在江辞面前美言几句,“曲线救国”。
但这小徒弟就跟三千年的铁树似的,根本不开花。还没到易感期呢,她就提前喝药预防,谨慎又克制。
刚见面时她还能闻到江辞身上有崖柏的清香,后来这人的控制力越来越好,从上个月起,平日里几乎闻不到了一丁点气味了。
毕竟吃人最短,莫三七还是提了一嘴,“你觉得前两天来买药的那个小柔怎么样?那姑娘小家碧玉的,温柔可人,厨艺还好,我瞧着不错。”
“哦,你要是喜欢就你娶咯。”江辞瞥她一眼,“徒弟不着急,师傅的终身大事才重要。”
初见时她以为莫三七顶多三十岁,后来才知道人家都四十多了。这皮囊保持的也太好了,江辞也才二十四,与她站一块,说是姐妹都不过分。
靠着这张年轻又多情的漂亮脸蛋,莫三七跟镇上的坤君打的一片火热,前天嘴里喊着小红,后天就换成了小绿,数不清的“红颜知己”,就是没想过娶妻。
莫三七拿起腰间挂着的葫芦,又开始喝酒,“我才不娶。”
她们两个现在是相依为命,江辞也跟莫三七喝过好几回。她多少能感觉到,莫三七对坤君似乎一直都是游戏的态度,对谁都不当真。
江辞不知道她心里藏了什么事,既然莫三七不愿多说,她也就不问。
谁都有秘密,谁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莫三七能收留她,传她医术,江辞就已经很感激了。甚至,她已经不想离开了,就这么在松乡镇过下去挺好,虽然没有作定远侯时那么富裕,但胜在开心、自由。
回春堂并没有住宿的地方,两人其实是住在小镇外,有一处大院子,可以晒很多药材。太阳下山的时候,回春堂就关张了。
这天也是,莫三七锁好铺子,带着江辞溜溜达达地往镇外走。
松乡镇在昱国中部,镇上绿树成荫,空气很是清新。江辞漫步在小镇的街道上,感觉特别惬意。
远离了朝堂纷争,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柴米油盐,三餐四季,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
江辞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感觉,每天都很充实,充实到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奚翎雪。
江辞知道她现在是昱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不在皇位,却依然权倾朝野。
她没有刻意打听奚翎雪的消息,最多也就是从说书人那听得几句。
十年过去了,奚翎雪有没有找到那个女侠,她并不关心。对宫里的秘闻八卦、奚翎雪的私生活,江辞一点都不想知道,或者说是,她都刻意避开。
莫三七到酒肆灌满了一葫芦酒,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颇为陶醉。
江辞瞧她走路又开始打晃了,感觉她天天的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比起自己,江辞觉得莫三七才应该赶紧讨个老婆,最好是个严厉点的师娘,起码能管管她。
两人路过街角的一家店铺,铺子装修了好几日,现在初具成效。江辞以前没留意,这会一瞧只觉得这风格分外眼熟。
怔愣间,一名高挑纤瘦的女子从里出来,恰好迎面遇上了她们。
“莫前辈?好久不见啊,别来无恙。”
女人勾唇浅笑,优雅从容,举止大方。
看清她的脸,江辞一开始很眼熟,后来越看越心惊,连背脊都开始发凉。
虽然气质与之前大为不同了,但江辞还是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黄芙嘛!
那时她与黄芙还是同龄人,左右差不过两岁。现在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青涩少女已然成为了商场狐狸。
妹妹一下成了姐姐,举手投足都透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惊喜自然是有的,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慌,是更多的危机感。
黄芙是她的朋友,但也是奚翎雪的人。
更可怕的是,黄芙还是她亲手培养起来的情报密探!
她对她很熟!
这样的人竟然来了松乡镇!她还认识莫三七!
江辞顿时倍感压力,黄芙的出现一下打破了小镇的平静,江辞瞬间就觉得这里不再安全了。
她往莫三七身后站了站,旋即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万幸的是并没有见到奚翎雪的身影。
江辞悄悄松了口气,但又不免有些好奇,十年过去了,奚翎雪现在什么样了?
似乎,也是比她大的姐姐了……
江辞还在凌乱中,只听莫三七热情道:“黄老板啊,真是巧了!你身体怎么样了?上次见你还是在一年前,看你又瘦了,怎么,赚这么多钱还不够?”
“我也想歇着啊,奈何我上面还有老板。”黄芙笑了笑,客套起来游刃有余,又聊了几句,她目光转向江辞,“这位姑娘是?”
被点到了,江辞暗暗咬牙,再躲下去未免让人生疑。
她只好站出来,迎上黄芙探究的目光,四目相对间,她只觉得头皮发紧,仿佛被猎人盯上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