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已行至江心，离船不过十米处，有另外一艘通体黝黑的木船跟随着，它正慢慢地向这边靠了过来。
大公子一脸沉寂地看了一眼那艘缓缓而至的船，突然侧过身来，对站得笔直的赵成功说道。
“如果方老先生在船上有任何异动，立即……”
他狠狠地竖起手掌，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赵成功点点头，问道。
“若是有人来营救呢？”
大公子冷冷地笑了笑。
“炸药安置好了么？”
赵成功立即向大公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脸正色地回道。
“不成功，便成仁！”
大公子微微地点点头，此时那条通体黝黑的木船已然悄悄靠近了船舷。
不知从何处闪出来两个精干的水手装扮的人，手脚熟练地将一块宽大的跳板递了过去，搭在了那条黑船的船舷上。
大公子默不作声，却回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已经关闭上的红色舱门，沉思片刻，终于转过身，踏上那条踏板，向对面走了过去。
两条船靠得很近，几步之遥，大公子就从跳板上走了下来。
这边的两个水手异常熟练地将踏板撤掉，放置在船舷边上，两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只有赵成功笔直地站在舱门边上，看着大公子的背影穿过黑色木船的船舷，钻进了船舱里。
黑色木船渐行渐远，赵成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他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微微地叹息声。
赵成功一愣，却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的人会是谁。
“你不是死士，却一直被当作死士……”
方从恩已经走出了舱门，站在赵成功的身后，幽幽地说道。
赵成功看着那艘黑色木船快速地向前航行，月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只有一个小黑点。
“我救了你的命……”
身后的方从恩又谈谈地说道，轻轻地跨一步向前，齐肩和赵成功站在了船舷边上。
“您老救我一命，我却还是一直在火坑里……”
赵成功没有看方从恩，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远去，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方从恩微微地笑了笑，银白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显得雪白。
“方某搞不明白，为何当初他会选你上那架飞机……”
听方从恩这么说，赵成功似乎有了兴致，侧过脸看，看着方老爷子那满脸微笑，那张脸在月光下，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可能因为我忠诚吧……”
赵成功淡淡地说了一句，眼角却挂着丝笑意。
“……”
方从恩转过头来，他那张满是密纹的脸顿时躲在阴影之中，只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闪着亮光。
“可是，忠诚却不能救自己的命……”
赵成功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方从恩微微地点点头。
“是因为你的忠诚是被逼的，你的忠诚被他们当作了工具……”
赵成功看着面前隐身在黑影里的老爷子，沉默不语，他的这句话直戳自己的内心。
不错，自己不过是他们的工具而已。
跟着戴雨浓那么多年，见过太多的肮脏和龌龊，虽说自己只是一颗钉子，可是钉子也有人性。当上面决定除掉戴雨浓的时候，自己这颗钉子又要去给肮脏和龌龊陪葬。
若不是田文水，或许自己已经是烈士，可是自己这种烈士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田文水那种英雄。
自己和田文水干着同一件事，却有着天壤之别！
“我真希望自己是田文水……”
突然，赵成功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脸上阴郁、坚毅。
方从恩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过头去。
黑色木船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那皎洁的月光洒在黄浦江面上，微风拂过，粼粼波光如那跳水鲤鱼般欢快。
柔和的月光又将方从恩那张脸照亮，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江面，任着银白的头发在江风中轻轻飘曳。
几句话并不能改变赵成功，几句话也并不能救自己的命。真正改变赵成功的，是他内心的怀疑，内心信仰的坍塌。
还有就是失望，深深地失望。
赵成功是个标准的军人，却绝对不是毫无思想的工具！
方从恩嘴角微微地挂上一丝笑容，他对自己的读心、树心之术还是很有信心。
“你认为那条船上的人会是谁？”
突然，方从恩问了一句。
赵成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迟疑良久，缓缓伸出双手来，搭在船舷上，一直站得笔直的身体放松下来，弯下腰，头探出船舷，闭着双眼，又深深地猛吸一口江面清新的空气。
“谁知道呢？在这条江里，不知道水下有多深，水里有多少鱼，那些鱼是吃肉，吃素的，谁又知道……”
“只要您老人家呆在这艘船上，相安无事便好……”
方从恩回过头来，看着赵成功，突然觉得赵成功这个很有意思，要么这个人愚不可及，要么这个人聪明至极。
“蒋大公子也难啦……，空有一腔抱负，却无一人相助，想在这上海滩成就一番事业，各路牛鬼蛇神都要照顾住……”
方从恩淡淡地一声叹息，轻轻地摇摇头，转身向舱内走去。
双肘撑在船舷上的赵成功侧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从恩的背影，默不作声，却双眼满含深意。
过了片刻，赵成功直起腰来，双手轻轻地拍了拍，也转身走了进去。
方从恩坐回了刚刚坐过的圈椅上，一只手缓缓地翻动着那本被火燎过的《白起书》，听见身后赵成功的脚步声，轻声说道。
“大公子走得匆忙，连这本书都没带走，看来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赵成功走到老爷子身边，瞟了一眼他翻动的那本书，慢慢地退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大公子未带走此书，或许是有意为之吧。”
“哦？”方从恩顿时双眼一愣，侧过脸来，看着坐在一旁的赵成功。
“大公子费尽心思，请来云先生，不就是想得您所助，扭转时局么？他故意留下此书，也许就是告诉方老先生，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人。”
方从恩的眼神顿时一惊，看来能上这盘棋的每个人，还都不是平庸之辈。
只是，他的心里又有一丝淡淡地疑惑。
既然赵成功知道自己是云先生，那么他一定是听到了方才自己与蒋大公子的谈话。大公子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把自己对赵成功突然的不信任点出来，而且故意让他听到。
水深，有鱼，鱼分各类，在没有看到它们的牙齿之前，谁也不敢说鱼肚子里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赵成功双眼正视着方从恩的脸庞，突然淡淡地笑了笑，说道。
“他们快到岸了吧……”
方从恩目光如炬，微微一笑。
他知道，赵成功说的他们是大公子和杜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