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轻快地跟了上前，明永和尚步伐健硕，走得很快，等方城赶上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半山腰上了。
“大师，你歇会儿？”方城喘了两口气，弯下腰，双手支在两膝上。
明永和尚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着方城，一脸慈祥。
“方施主受累了，老和尚一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
方城笑了笑，摆摆手，“大师言重了，没人要你的命，只要你自己不折腾，长寿着呢！”
明永和尚唱了句“阿弥陀佛”，向下走了两步台阶，来到方城跟前，说道：“贫僧想得简单了，要想为兄弟们复仇，不在一朝之计啊。”
方城心里一怔，兄弟们？老和尚除了要报文重月的仇，还会有谁的？
言四海？！
对，就是言四海，他也是明永和尚的结义兄弟，死在叛徒魏万山手中，可是魏万山已经死了啊，被老林一枪击中脑袋。
明永和尚何如修为，一眼就看出了方城脸上的疑惑神色，他悲凉地说道：“四十多年前，重月、言海、常山和贫僧四人义结金兰，虽然最后都走上了不同的路，结义的情分在，死者死矣，活着的人总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方城缓缓地直起身来，看着一脸凄凉的明永和尚，说道：“大师，死者死矣，他们的死各有各的因果。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明永和尚眼神里似乎有些鄙夷，看着方城，一字一顿地问道：“胡为东死了，你们也没想过要为他报仇，也打算好好活着吗？”
方城摇了摇头，一脸严肃。
“胡为东的死，不是私仇，他与王美兰没有私仇，我们也不会因为胡为东的死去向王美兰报私仇。他的死，自然会有人来承担责任，也自然会有人来了结那段仇恨。”
“是，对你们来说，他的死不过是信仰之争，不过是在斗争中牺牲的战士。对我来说，特务头子文重月也好，共产党员言四海也罢，他们都是我鲁藏海的兄弟，有人杀了我的兄弟，我定要誓报此仇！”明永和尚睁得大大的眼睛似乎冒着仇恨的火苗。
他的手不再转动手里那串菩提子佛珠，那串白色的菩提子佛珠上带着些黑色的星点。
方城默然地看着明永和尚，这个时候的老和尚，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过了片刻，方城叹了口气，问道：“大师，你真的想清楚了么？你真要从三界之外，再入凡俗？”
明永冷冷地笑了笑，突然将手里的那串佛珠向着路边的悬崖丢了下去，唱了句“阿弥陀佛”，说道：“方施主，明永和尚现在已经死了，活过来的是鲁藏海！”
方城心里一愣，他有想过明永和尚会为文重月报仇，却从未想过，仇恨能够让一个遁入空门，名播四海的得道高僧弃佛还俗。
一切，都是为了心中的仇恨。
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方城不禁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看着明永，不，是鲁藏海眼里的那份执着和愤恨，他突然感觉面前这位穿着袈裟的和尚十分的可怕。
明永和尚一直看着天边那块巨大的黑灰色的乌云，任着如丝的雨丝洒落在自己的僧衣和头顶，雪白的眉毛上凝结了点点的雨珠。
“方施主，去年言四海被杀，是文重月去收的尸。他不因为言四海是共产党，是他的死敌，就违背了当初结义的誓言。同样，文重月死了，轮到我去给他收尸，轮到我去给他报仇了。”
方城叹了口气，说道：“大师，言四海是上海地下党的叛徒魏万山杀害的，魏万山是被我们的人老林击毙的，这个仇算是报了。至于文重月，到目前我们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杀的他。”
明永和尚转过头来，一脸冷峻，“我知道，我不惜出卖了你们，就是为了换取一个准确的信息——田文水。是田文水亲自出手，杀了我大哥文重月。田文水还活着，这个仇，我必须报。”
方城顿时心里一凉，“老和尚你被秋月枫骗了。”
明永和尚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是，秋月枫既骗了我，又没骗我。”
“动手的一定是田文水，只有他才有那个出其不意的本事，但主谋一定是秋月枫。当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田文水的时候，我就确信，她才是真正的主谋。”明永和尚冷冷地说道。
方城一愣，想不到明永和尚还如此的精明。
“那她为何放了你？”方城不解的问道，他对秋月枫实在太过了解，一个对她无用，且有威胁的人，她一定是毫不犹豫地出手除掉的。
一只鹅，只为发泄心里的不快，一枪就打掉了它的脑袋。
“出家人不打妄语，但是出家人不傻。”明永和尚又缓缓地向前走着，方城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女人很歹毒，她是在想利用我，既想利用我监视你和你的同伴，有想利用我铲除一个人。”
“田文水？”方城吃惊地问道。
老和尚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当她把那天晚上田文水在车上怎么一刀杀害文重月大哥的过程详细地讲给我听后，我就知道，她想在我心里种下除掉田文水的种子。她越是讲得详细，我越是坚信她就是主谋。”
“所以，你在她面前演戏，让她相信了你，相信只认为田文水是仇人。”方城又说道。
“是，所以我才能从她那里脱身。”
“那你怎么到了王美兰那里去了？”方城不解地问道。
明永和尚转过身来，一脸的冷笑，对方城说道：“方施主，你不要忘了，我出家之前是干什么的？我也是闹过革命的。想当年，我们四兄弟都是跟着黄兴在广州轰轰烈烈地干过一场的！你真的以为文重月的腿是车祸？”
方城一怔，想不到他们四个还有如此经历，同盟会在孙逸仙和黄兴的领导下发动了广州起义，虽然起义失败，黄花岗72烈士却是赫赫有名。
明永和尚的眼里似乎充满了荣光，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场震惊中外的起义战事中。
“敢死队一百六十多人，只活了二十多个。”明永和尚的眼角有些湿润，“你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那群人，他们用自己最华丽的生命把中国的革命和中国的未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唤醒后人，唤醒你们——革命，救中国。”
“我们兄弟四人有三人参加了那场战役，常山还小，在起义前，我们偷偷地打发他去了乡下。大哥文重月为了救我，挡下清狗的子弹，腿上中了一枪；为了掩护我们撤离阵地，方声洞战死，林觉民被俘。”
明永和尚的嘴唇有些微微地发颤，声音有些哽咽。
“文重月、我和言四海，都不到二十岁，他们掩护受伤的我们撤离唯一的理由是我们还年轻，未来的中国要靠我们。”
“他们可是那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是那个时代英雄中的英雄啊……”一滴浑浊的眼泪从明永和尚的眼眶里缓落下来。
“死去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才是近代中国的奠基者。老和尚活到现在，惭愧至极，愧疚难当。那些纯粹的烈士，为了我们三个人慷慨赴死。”
……
方城默默地听着明永和尚一口气将心中压抑了四十多年的情绪发泄出来，他理解老和尚，也无法理解老和尚。
理解他心里对那群理想崇高的革命者的愧疚之情，无法理解的是，为何老和尚突然坠入空门，革命意志不够坚定。
“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只想告诉你，我也曾经和你们一样，是革命者，也曾经是个战士。”明永和尚抬起手来，用有些湿润的衣袖擦了擦脸，不知道是他想擦掉脸上的雨珠，还是想擦掉落下的泪珠。
“革命者并不傻，并不是只凭一腔热血。”明永和尚继续说道，“要想报仇，单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田文水，更何况还有一个秋月枫，我只能借助别人的力量。”
“于是，你就找到了王美兰。”方城接了一句。
明永和尚点了点头，说：“我的计划是很冒险，却很实用。”
“你打算怎么做？”方城一脸疑惑，又有些焦虑地问道。
明永和尚湿漉漉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坏你们的事。”
方城心里清楚，像明永和尚这种人，一旦下定了决心要去做某件事情，不达到目的是绝不会罢手的，现在他也不可能告诉自己他所有计划的全部。
“走吧，快到了，雨下得也大了。”明永和尚向方城招了招手。
方城快步随着老和尚向前走去，金山寺出现在烟雨缥缈的山腰上，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