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封还要开口，但他看着方从恩那双坚毅的眼睛，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有些不舍地默默地转过身，刚要离开，只听方从恩说道。
“大封，这杯茶喝了吧……”
刚转过身的吕大封顿时一愣，回过身来，用有些微微发颤的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看了看金黄的茶汤，迟疑片刻，猛地昂起脖子，将一杯茶倒入嘴中，当他低下头时，一行老泪淌了下来，淌在他那满脸的皱纹里。
“老爷……”吕大封有些哽咽，轻轻地把茶杯放在桌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方从恩。
方从恩有了些动容，深邃的双眼有了些湿润，他微微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摆摆手。
吕大封决然地转过身，疾步走出了书房。
“爹，您……”方城惊愕地看着方老爷子，他想不到须臾之间，在方家五十年的吕大封就这么离开了方家。
方从恩收敛起眼里的情绪，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
“他要是死了，吕家冠绝天下的制瓷手艺就真的断了……”
“什么？死了？”方城更加惊讶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方老爷子。
方从恩瞥了一眼方城，嘴角冷冷地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神秘的神色。
“他要不走，就只有死！不明不白的死，为父不忍在你吕叔就这么死了，他不过是个匠人……”
“你真的以为以为是我放了你吕叔？”
方城微微张着嘴，圆睁着双眼，疑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方从恩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要么走，要么死！是他自己想要走……”
“……”
“吕大中死得是时候啊……”方从恩悠悠地说道，那双精锐的眼睛盯着那把用“一瓷五窑”绝技做成的壶，陷入沉思。
方老爷子一脸阴沉，方城却觉得一头雾水。
“吕叔他……”方城还是怯怯地问了一句，从父亲的话里，他听得出来，吕大封的背后一定不简单。
方从恩抬起头，轻轻地端起面前的茶杯，也抿了一口，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刚才吕婶已经给你说你吕叔的过往，他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他一生唯一坚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什么？”
“掌窑口！继承吕家的家业！”方从恩冷冷地说道。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能够理解他，一个人为自己一生的追求付出所有，也理应得到尊重。”
“只是，他不该用如此手段……”
“那一年，杜宇风去了寒山寺，我等了他三天，杜宇风没有来见我，却去见了吕大封……”
方从恩轻轻地转动着手里那只精巧的小茶杯，冷冷地笑了笑。
方城猛地想起了他在杜宇风家见到的那把精美的瓷勺，虽然不如这套“一瓷五窑”如此绝美，却也是用了“一瓷三窑”的手法。
原来，老许用那把勺子在提醒自己，方家有人与杜宇风有联系，想必在寒山寺的那一夜，吕大封去见了杜宇风，同杜宇风一起前去的老许不一定见过吕大封，应该偷听了几句。看書溂
江西景德镇吕家，这几个字就够了。
“那一夜，杜宇风收买了他，提出的条件就是助吕大封重回吕家，重掌窑口，以庶子身份继承家业，为他娘正名，为他娘报仇！”
“吕大中的四个儿子为何在十年内，相继染上大烟，又相继死去……”
“难道是杜宇风在暗中……”方城惊讶地问道，眼里满是疑惑不解。
方从恩狠狠地点点头。
“不错，都是杜宇风的手段，这个人若无残疾，功名不在文种、范睢之下，就因身有重残，心理多少有些扭曲。”
“杜宇风真正高明的手段，就是吕大中的死。”
“您说，吕大中也是被杜宇风害死的？”方城又惊呼出来。
方从恩冷冷地笑了笑，一双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似乎将这一汪金黄的茶汤看个透彻。
“不错！杜宇风的算盘打得太精了……”
“未来几天，是摊牌的时候了，吕大封虽被杜宇风收买，却绝对不敢，也不会对我下手，甚至有可能在关键时刻，良心发现，向我告发他杜宇风。”
“杜宇风是个谨慎的人，吕大封这十年多年来，给他提供有关我的信息也已足够。现在的吕大封在我身边，不但起不了打探消息的作用，反而可能成为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与其让一个不能死心塌地背叛我的吕大封留在我身边，不如将他弄走。”
“要弄走吕大封，又不能让我有所怀疑，唯一的手段就是让我自己让他走。吕大中一死，杜宇风又收买了吕家族里的老人，能继承吕家家业的人自然就是他吕大封了。杜宇风算定了我一定会放他回去的……”
“关键是，吕大封走了，吕婶也会跟着走。吕婶是个好人，对我们方家绝对忠心不二，她若是知道吕大封受了杜宇风蛊惑，被杜宇风收买，定然会与吕大封完全决裂。杜宇风算尽了人性，只求一点，我身边不能有一个妨碍他行事的可能。”
方城顿时站起身来，惊愕地说。
“爹，杜宇风想要怎么？”
方从恩微微地笑了笑，伸出手示意方城坐下来。
“对决！摊牌的时候到了，杜宇风想赢，青鸾想赢，高林心也想赢……”
方城缓缓地坐了下来，脸色却逐渐地平静下来，老爷子能洞悉一切，自然会有应对的手段，而且有自己和老林在上海，定然不会让老爷子有任何的纰漏。
“爹，我这几天就在家里陪着你……”方城一脸沉静地说道。
方从恩却笑了笑，轻轻地放下手里的茶杯。
“顾常言刚走，你们那边的事如此紧急，你陪着我干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做正确的事……”
方城眼里猛地闪过一丝惊愕的神色，这句话如此熟悉，从老许口里说过，从袁克佑的嘴里说过，也从杜宇风的嘴里说过。
“我就不用你担心了，家里不是还有一个阿松么……”
“阿松？阿松怎么能信，怎么能用啊？”方城惊呼一声。
方从恩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是那副怡然自得和胸有成竹。
“阿松，高林心也知道指望不了他什么。吕婶一走，这个家，还真需要一个女人……”
方城惊愕地看着方从恩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不知道父亲说的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声。
方从恩的脸上顿时涌起一丝神秘的笑容，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对方城说道。
“倒上一杯茶，她来了……”
方城疑惑不解地看着方老爷子，还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拿起木托盘上的茶壶，给最后那一只杯子里斟满了茶。
金黄的茶汤在茶杯里翻滚两下，又渐渐地倾于平静。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老爷……”
门外的阿松还没说完，方从恩那威严的声音顿时响起。
“进来！”
“吱嘎”一声，门开了。
方城侧过身，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方城手里的杯子顿时滑落在桌上，金黄的茶汤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