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轮任务是夜里的航班,邱越宁这回可以休息三天。

  到家的第二天,他与丁冶又去了四月份去过的那家农场。丁冶把没吃完的蛋黄酥装进包里,当路上的点心。

  农场如今对外营业,各项设施也更齐备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游客,但开敞的空间下,并不觉得扰攘喧闹,可以充分放松身心。

  采摘园是新开放的,多个分区,收拾得规整悦目。在这里摘了蔬菜称重购买,可以让农场的餐厅烹制食用,也可以带回家。邱越宁和丁冶也随着其他游客,摘了不少萝卜、芥菜等应季菜类,其中一部分交给厨房,做午餐的材料。

  农场主夫妇今天外出,提前交代经理不收取他们两人的费用,但无论邱越宁还是丁冶,都不好意思再承受这份热情,坚持自己付账。经理很是为难。

  “没关系,”丁冶递过付款码,“我会跟他们解释。”

  对方这才同意。

  下午回市里的路上,趁着天气还暖和,两人到网红的冰品店吃刨冰,点了份芒果冰和红豆芋圆冰,互相分着吃。

  外出一天,到家已是快该吃晚饭的时间。摘的蔬菜中午没吃完,剩下的带回来,邱越宁将一把芥菜放在塑料盆里,接了水泡着,自己先去洗澡。

  过了一会儿,丁冶听到邱越宁的手机铃声,看了一眼,是婚礼请过的人,但自己不熟悉,他在洗手间门外说:“越宁,张希建的电话。”

  “哦,没事,”邱越宁答道,“我出去再给他拨吧。”

  那是他的同学,现在则同为公司副驾,日常联系不多,邱越宁猜想可能有同学会之类的活动,不是重要的事。

  铃音不知疲倦,响个不停,丁冶犹豫是否先接一下,忽然间却断了。屏幕上出现“未接来电”的提醒,他发现这个号码不止打了这一遍,之前还有两通,可能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没听见。

  邱越宁也穿好衣服出来了,丁冶提醒他:“这个号码打了好几次,可能有急事,你先问问吧。”

  有急事?邱越宁接过手机,也看到了那几个“未接来电”,狐疑地拨过去。

  “喂,希建,你找我?”

  “越宁……”那边才说了俩字,便不吭声了。

  邱越宁印象中,这个同学虽然不怎么爱交际,但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他觉得不太对劲。

  “到底怎么了?”他追问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吸了口气,“你看群里了吗?”

  “群里有什么吗?我刚从外面回来。”他和张希建同在的就是一个同学群和一个同事群,成员也都是飞行员,但今天出门他没怎么看手机,付钱也用的支付宝,根本没注意微信上有什么消息。

  “那个……彭机长出事了,”张希建的语气有了明显的气音,“我想问你,明天要不……一起去看看。”

  他们公司只有那一位姓彭的飞行员,昨天在机长才与自己告别的机长。可是机长也是今天放假,应该在家休息,会出什么事呢?

  “出事了?”邱越宁整个大脑懵懵的,“他住院了吗?”

  “没有,没来得及。”

  他机械性地重复:“什么没来得及?”

  “脑溢血,”张希建好像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没到医院就……走了。”

  脑溢血……走了?邱越宁的头皮快要炸开,公司四十岁以上的飞行员每半年体检一次,从来没听说机长的身体有问题,怎么可能这样就走了?

  “越宁,你可以看看群里,”张希建先恢复了镇定,“明天去告别会吧。”

  邱越宁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以及电话是怎样挂断的。耳边“嘟”声响起后,他继续靠在桌边,愣了半天,毫无反应。

  “越宁,”丁冶按着他的肩膀,“发生什么了?”

  邱越宁的视线缓缓聚焦,又变得模糊,眼角滑下灼烫的泪,蛰得皮肤生疼。

  “丁冶,我那天跟你说的……那个很照顾我的机长,他走了。”

  -

  邱越宁花了极大的勇气翻完群里的消息。机长这两天休假回了父母家,清晨的时候发病,母亲起得早,发现儿子不对劲,送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他走得太急,没有痛苦,然而谁都不知道他在那刻有没有想到过什么。

  公司安排机组一般都是新老搭配,像彭机长这样经验丰富的通常是和资历尚浅的年轻副驾合作,邱越宁和张希建都是经常受到对方关照与指导的后辈,他们也都参加了第二天的告别会。

  素白的花圈与帷幔布满灵堂,压抑的啜泣声始终不断。邱越宁只参加过两次追悼会,一次是父亲,一次是彭机长,都是他的长辈,都是很突然地离去。他自幼经历的坎坷太少,还没有通透到看淡一切命运悲喜,因而厌恶死亡、恐惧离别,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见到了机长的父母,一对年近七旬的老人。听彭机长说,母亲是个很时髦的老太太,喜欢穿艳色的衣服,也喜欢戴首饰,那次在悉尼机长为她购买的就是一条项链。但是今天老人一身黑衣,没有任何其他装饰,状似平静地向前来送别的亲友道谢。

  邱越宁不忍心,自己都如此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实在难以想象。他匆匆走上前去,与他们握手,不敢再多对视。但从那个房间走出之后,他又有些移不开脚步,似乎只要不离开,前辈便仍和他们在一起,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一同登机。

  外面下起小雨,属于秋天的连绵阴凉的雨。丁冶撑起黑色的大伞,罩过两人头顶。邱越宁没有迈步,他就在旁边等着。灰蒙蒙的天很低,仿佛就压在雨伞上方。

  邱越宁毫无知觉地盯着伞边上漏下来的水,一滴又一滴,半晌,视线下移,雨水孜孜不倦地敲打着脚边的地面,完全看不出石板原来的颜色。

  “丁冶,”邱越宁唤着身边的人,声音低得却像自语,“机长是去陪他的爱人了。”

  丁冶听到他的话,没说什么,雨伞换到了左手上,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掌心,冰凉而微有湿意。

  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到家也没停。

  他们还没有吃饭,丁冶把腊肉切片,合着香菇、豆腐倒入砂锅,加水炖煮,最后再放入绿叶菜和调料。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经常做这类口味略重又热乎的菜品。

  邱越宁的情绪稳定多了,平静地吃完晚饭。天黑以后,夜幕遮掩了雨丝,不知道天气如何,阳台门开了道缝,些微凉意钻进来,也许是降温的前兆。

  前一天晚上刚知道消息两人都没睡好,今天早早休息,尤其是邱越宁,脑袋一碰枕头就有了睡意。意识朦朦胧胧,悲伤的影子徘徊不散,带入梦中,但他似乎又能体悟到一股奇异的安全感将自己包围。

  “丁冶……”带着哭腔的呢喃之后,他没有再说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