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里看见的, 是数百道天雷齐齐落下,而在沈春眠眼中,却只见那天地之间的一切全都慢了下来, 被狂风卷落的枝叶足足用了数十秒才落地。

  时间的流速在他眼中虽然变慢了, 可也并不是不存在,他看见天地陷落,周身的一切都变成了一行又一行闪烁着的代码数字。

  山川湖海,花鸟鱼兽, 都在一息之间荡然一空,这人世间的万千生命,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只转瞬便化作了一缕烟尘。

  只有他像是被一双手托着, 越飘越高。

  恍惚之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开口,拼命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可哪怕喊得嗓子里都有了血沫,他也没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沈春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虚空中飘浮了多久,久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由来, 忘记了他拼命要记住的那个人是谁。

  终于有一日, 虚空中乍破了一道光, 沈春眠听见有人在呼喊道:“春眠……”

  那声音空茫茫的, 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拼命跳起来, 去追那束光。

  然后他睁开了眼。

  屋子里充满了消毒水味, 床头摆着一束花, 床边有个妇人抓着他的手在哭泣,一个瘦高瘦高的男青年在往外头跑,口中激动地喊着:“医生,我弟他睁眼了!”

  他们是谁?这是沈春眠的第一个念头。

  明明看起来好熟风悉,可沈春眠一时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他们与自己的关系。

  等那一系列的检查做完,沈春眠脑海中的记忆才渐渐复苏过来。

  他想起来了,他叫沈春眠,眼前这位哭成泪人的妇人是他妈,旁边那个稍显冷静些的是他哥,他应该是出了车祸,现在清醒过来了。

  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好像眼前还该有一个人。

  等医生护士走后,那妇人又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菩萨保佑,能醒过来就好,这些日子咱们就在家里好生修养着,工作那边你经纪人都替你处理好了,不要担心。”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一直站在旁侧的他哥笑笑道:“刚才我还和妈商量着,要把你送去托养机构,妈不答应,说去那儿没亲人看着,怕你遭罪。”

  那妇人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将面上的眼泪点干净,而后又道:“你没看那新闻上说,养老机构里都有护工欺负老人吗?他还这么年轻,连动也不会动的,送进去那还有人样吗?”

  沈春眠想开口说话,可口舌却都是僵硬的,他努力了很久,才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多、多久了?”

  他哥立即答道:“你昏迷了三个月,医生说要是再不见好,只怕醒来的机会也渺茫了,还好你运气很好,福大命大。”

  沈春眠眨了眨眼,算是答复。

  三个月啊。

  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空,直到身旁妇人抽出几张纸,替他擦面上的眼泪:“不哭了,都好了都好了,只要醒过来了就是好事,以后慢慢修养,慢慢来,不着急的。”

  沈春眠感受到自己的眼泪,还有些诧异,他哭什么呢?

  紧接着,脑海中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他睁眼闭眼都只剩下了那个人的面容。

  三个月后。

  沈春眠昏迷的时间不算长,再加上他到底年轻,因此只接受了几个月的康复治疗,身体便基本恢复如初了。

  原来的那个剧组因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替补演员,愣是停拍了半年,知道他恢复好了,便找上来,要他过去继续接着往下拍。

  因为开拍没几天,沈春眠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故,网友们捕风捉影,截取了几张该剧组开机时祭告天地的图片,说是哪哪位置不对,哪哪摆放不好,不吉利。

  虽然是不好的宣传,但这部剧却也以这种方式在互联网上传开了。

  本来网友们还感叹着,沈春眠还这么年轻,就成了植物人,实在可怜可惜,结果就在热度落下去之后,沈春眠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

  因此这会儿热度又重新上来了。

  沈春眠人生还是第一次出门要这般躲躲藏藏的,四处避开那恨不得贴上来的摄像机,而后被经纪人和助理团团围着上了车。

  一上车,经纪人便转头问他:“没事吧?感觉精神状态怎么样?”

  沈春眠摇摇头:“没事,挺好的。”

  “那就好,”经纪人梁姐道,“这回你也是因祸得福,本来这就是一部小成本网剧,估计就算播了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现在趁着热度没下去,赶紧拍完,说不定还能吃一波红利。”

  沈春眠只点点头,没说话。

  梁姐一早就发现,沈春眠自从病好之后,整个人便显得沉默寡言起来,不仅性子不如从前活泼,连面上的表情也少了,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怕沈春眠大脑有损伤,演不好戏了。

  他在这圈里没什么名气,刚毕业不久,没背景,也没什么代表作,若是连演技都没了,恐怕就是给他个水花借力,他也翻不了身。

  “你给姐一句话,真的还能接着演吗?”粱姐委婉地说,“要是实在提不起精神,姐这边就和导演再商量一下,再延期一段时日。”

  听见这段话,沈春眠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眼,看向经纪人:“我可以的。”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了,他知晓了这个角色的过去和将来,恩怨情仇都在他心中,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演出来。

  而且因为这场事故的过错方是个穷的裤兜都破洞的面包车司机,而且那人自己也躺在床上只剩了半条命,因此他也没能赔得多少钱,住院费、医药费,全是他们家人出钱抵的,他妈的养老钱被他用了大半。

  沈春眠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就算情绪尚未恢复过来,他也得出来打工了。

  “那就好,”粱姐微微松了口气,沈春眠不是会说大话的人,他既然承诺了,想必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对了小沈,听说原来演男主的那位因为抽不出空期来,所以换了个人。”

  沈春眠眼神微动:“黎哥不演了吗?”

  经纪人立即答道:“是啊,太可惜了,他好歹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听说换了个素人来演,导演说他形象特别合适,就是有些憨憨的,连个手机都不会用。”

  沈春眠并没有多想,只含糊地答了一句:“是吗?”

  到达剧组后,经纪人领着沈春眠与剧组的人一阵寒暄,然后便往休息室里走。

  “他身体刚刚恢复,工作量还是不能太大,”经纪人与剧组商量道,“对对,稍微放缓一下进度,慢工才能出细活嘛。”

  导演表示很理解,而后又道:“对了,得介绍沈老师和小江认识一下,就是我们新找来的男主,他那人虽然形象好,戏也好,可就是性子有些奇怪,这儿就沈老师还没和他见过了。”

  “而且你也知道,剧里两人对戏的地方不少,总得先适应适应,不然到时候开拍了要是相互尴尬,恐怕会耽误进度。”

  经纪人点点头:“我们坐了几个小时车才过来,先让他歇会儿,一会儿您看着安排吧。”

  眼下沈春眠正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立不安,方才来进来时,他总觉得看见了一抹白色的影子,长得很像、很像……他想的那个人。

  银白色的长卷发,板直如寒松的脊背,可那抹影子只是一闪而过,他不确定那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剧中人的扮相让他看走眼了。

  歇了约莫有三十分钟,小助理敲了敲门,而后开门提醒他道:“沈老师,导演让你去公共化妆间里做一下准备工作,顺便和新来的男主角熟悉一下。”

  “马上来。”沈春眠收拾情绪,努力提起一口气,而后向外走去。

  可就在推开化妆间门的那一瞬间,沈春眠呆住了,方才提起的一口气落下去,堵得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门内那人也怔住了,恍惚呢喃了一句什么,而后便飞奔上来,紧紧将他抱进了怀里。

  旁边正要开口替他俩介绍的导演:……

  担心沈春眠不配合的经纪人:……

  “你……”沈春眠理智尚存,总怀疑眼前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因此轻轻松开他问,“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的导演惊喜道:“你们原来就认识吗,沈老师?”

  沈春眠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认识没多久,但关系很好。”

  “那就皆大欢喜了,”导演道,“我还担心你们搭不上戏呢,是熟人就太好了——那你们……叙叙旧,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沈春眠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经纪人不太放心,欲要跟上去,沈春眠便回头与她说:“我和他很久没见了,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他。”

  听他这样说,经纪人也就没再跟上去了,只是说:“那我让化妆老师去休息室给你俩化,别聊太久,剧组那边第一场就是你俩的戏份。”

  沈春眠点点头,而后揽过江逐风的肩,轻声提醒道:“在人前不要这样看着我,这儿和你们那里不一样。”

  江逐风很听话地收回了目光,可没过一会儿,便又重新望了过来:“我找了你好久,这儿好奇怪,我身上的灵力消失了,也没有银子可以用……”

  确定他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沈春眠面上终于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来:“你怎么来的,我还以为你……”

  “我也以为天崩地裂之后,我的生命便停止了,可是我发现,我没有死,只是落入了一片虚空之中,”江逐风道,“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只能重新修炼,飞升之后,我便来了这里。”

  不等沈春眠说话,他便又道:“我在此地的身份好像是个贫户,我找不到居所,兜里也没有银子,坐上了一驾不拴马的小盒车,付不起银子,便被他送去了衙门。”

  沈春眠忍不住笑起来,江逐风眉头一立,埋怨道:“我堂堂羽化期的上仙,在你们这里怎么一文不值的?你还要笑话我,我四处寻你不到,才上了这些人的当,他们说在这里可以见到你,可却不带我去找你,还逼我涂女人用的脂粉,对着黑色的’法器‘说话……”

  “好在他们没戏弄我,我真的找到你了。”他道。

  沈春眠看了他许久,而后忽然没头没尾道:“我哥说的对,我确实很幸运。”

  江逐风看向他。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沈春眠红了眼眶,而后拉住他的手,“我只能骗自己,那些都不存在,不过是我昏迷时的臆想……”

  江逐风再次抱住他:“好了,都好了。”

  他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故乡,而他也自由了,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重新相遇,没有比这再幸运的事了。

  “等工作结束之后,你也带我去看看你的故乡吧?”

  江逐风抬手将他的眼泪抹干净:“好吗?”

  沈春眠看向他的眼睛,没忍住笑了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部分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