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护国神寺途中, 傅北时趁着娘亲与其他诰命夫人闲话之际,行至年知夏身侧,压低了嗓音:“知夏, 你适才注视了我良久, 可有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然而,年知夏根本不理睬他,兀自踩着石阶往上走。

  石阶太长,仿佛无穷无尽, 所幸年知夏今日身体状况尚可,出门至今都未呕吐,虽然如此, 他已能感受到自己失序的心跳与紊乱的吐息了。

  他并非不想理睬傅北时, 毕竟他能与傅北时相处的辰光所剩无几,该当珍惜,可是他挤不出丁点儿余力来理睬傅北时。

  傅北时心知肚明地道:“你恨我么?”

  年知夏努力地摇了摇首,他不恨傅北时,他哪里舍得恨傅北时?

  傅北时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心悦之人,更是他腹中骨肉的父亲。

  傅北时心知自己一错再错,亏欠年知夏, 不敢置信地道:“你当真不恨我?”

  他细心观察着年知夏, 年知夏似乎走不动了, 正在逞强。

  奈何大庭广众之下, 他不可搀扶年知夏,只可劝道:“歇歇罢。”

  年知夏又走了百余石阶, 委实力不能支, 偶见一凉亭, 遂艰难地向着凉亭走去。

  傅北时跟上年知夏,见年知夏剧烈地喘.息着,忧心忡忡地道:“知夏,你可无恙?”

  “唤我……”年知夏断断续续地道,“唤我……我‘嫂……嫂’,仔……仔细被人听见……”

  他已决定在今日离开,他与傅北时有染一事绝不能在今日大白于天下。

  傅北时从善如流地道:“嫂嫂,你可无恙?”

  “我……”待得吐息平静后,年知夏方才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面温言软语地道,“我无恙,多谢叔叔关心。”

  傅北时直觉得面前的年知夏不太对劲:“你当真没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年知夏心有千言万语,齐齐挤到了嗓子眼,急欲一股脑地向傅北时述说。

  他赶忙死死地捂住唇瓣,紧紧地咬住牙关,自是引来了傅北时的关切:“知……嫂嫂,你想吐么?”

  说话间,傅北时已将双手放于他下颌处,随时准备接着他的呕吐物。

  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傅北时并不为他所有。

  纵有千言万语,他亦不能说与傅北时听,他将不听话的千言万语压下后,道:“我不想吐。”

  元宵兴许晓得今日乃是至关重要的一日,较往日乖巧得多,并未如何折腾他,他拍开傅北时的手,催促道:“叔叔快些上去罢,莫要教今上久候。”

  “我……”不知何故,傅北时莫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这一走,恐怕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年知夏了。

  他不肯走,凝视着年知夏道:“我们一起上去罢。”

  年知夏微微一笑:“我体力不济,与叔叔不同。”

  闻言,傅北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床笫之上的年知夏。

  年知夏时常疲倦得失去意识,但甚少朝他求饶。

  故此,他曾一度以为年知夏与他一样,极为享受鱼.水.之.欢。

  直到后来,年知夏向他剖白,他才知晓年知夏乃是屈意承.欢。

  年知夏见傅北时难缠得紧,为了将傅北时逼走,故意撒谎道:“叔叔,你可知我为何能忍受足足三月的侵.犯?叔叔,一如你曾猜测的一般,我啊,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心悦于夫君,求而不得,夫君当了皇后,今上视我为雠敌,我连夫君的面都见不到。叔叔,你生得与夫君有六七分相似,我便将你当作了夫君的替身,尤其是云.雨之中。我之所以不恨你,是因为你至少曾教我觉得自己与夫君洞房花烛了。”

  “你……”年知夏所言字字诛心,傅北时整副身体顿时萎靡了,“果不其然。”

  年知夏再接再厉地道:“叔叔,我已想清楚了,即使你与夫君生得再相似,你亦不是夫君,当不得夫君的替身,你却贪得无厌,逼得我不得不离开镇国侯府。”

  一厢情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虽是年知夏自荐枕席在先,但除了元宵那一日,全数是他强迫了年知夏。

  傅北时明白自己已占足了便宜,哪怕年知夏要取他的性命,亦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年知夏仅是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心悦于年知夏,而年知夏无心于他。

  他并无责怪年知夏的资格,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年知夏……年知夏竟敢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的右手被愤怒驱使着握紧了拳头,并提了起来。

  年知夏不闪不避,因为他料定傅北时不会伤他。

  傅北时的拳头擦过他的侧颊,方要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却急急地转了个弯,打在了地上。

  地上被打出了深四五寸,长七八丈的裂缝,周遭所植的翠竹悉数瑟瑟发抖,以致于竹叶纷纷落下。

  傅北时生怕打塌了凉亭,会伤着年知夏,才硬生生地打在了地上。

  早些年的他,曾如同话本中的侠士似的,纵马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三元及第后,他的性子内敛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纵使他已猜到年知夏将他当作兄长的替身了,但与年知夏承认是截然不同的。

  此前,年知夏总是否认,现如今,年知夏为何要主动承认?

  他对年知夏顿生恨意,恨意转瞬化作了后悔,使得他怯生生道:“吓着你了罢?对不住。”

  年知夏确实被吓着了,不过是被傅北时鲜血淋漓的右手吓着了。

  傅北时言罢,转身便走。

  年知夏欲要唤住傅北时,以便好生看看傅北时的右手,为了不功亏一篑,他忍住了。

  傅北时胡乱地从中衣上撕下一片衣袂包扎了右手,便径直上了山。

  年知夏目送傅北时离开,一股子呕意登时涌上了嗓子眼,他好容易压下呕意,忽见镇国侯夫人寻了过来。

  镇国侯夫人见得“年知秋”,担忧地道:“‘知秋’,你为何坐于此处?你可是何处不适?”

  “我无事。”年知夏迟疑地道,“上回迎接卫将军凯旋,今上曾派了个公公来,命令我不许出现在他目力可及之处,我还是不上山了罢。”

  镇国侯夫人叹息着道:“好‘知秋’,委屈你了,你不是想见南晰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应该无碍,今上万一怪罪下来,娘亲替你担着。”

  “多谢娘亲。”镇国侯夫人其实待自己不差,而自己却……

  年知夏羞愧难当。

  护国神寺位于山巅,在场所有人皆按照品秩排列。

  年知夏并无品秩,便与其他同他一样并无品秩的女眷在一处。

  今上阴晴不定,如若发作,恐会破坏他的谋划,是以,他几乎一直低着首,以减少被今上注意的可能,只偶然窥一眼傅北时。

  祈福仪式在住持大师的带领下进行,他的耳畔回荡着经文,鼻尖萦绕着香烛味,脑中除了傅北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祈福仪式要持续整整三日。

  第一日结束后,所有人都得在护国神寺住下。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年知夏悄悄地溜出了寮房。

  下山的路口有侍卫把守,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此,他按照计划,往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座悬崖,五月初的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月色时明时暗,他立于这悬崖上头,启唇道:“傅北时,你现身罢。”

  傅北时从暗处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道:“知夏,你生我的气了么?”

  年知夏不答,而是道:“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傅北时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年知夏解开包扎一看,触目惊心,强忍着泪水道:“疼么?”

  傅北时受宠若惊:“不疼,实乃我自作自受,吓着知夏了罢?对不住。”

  “多珍惜自己一些。”年知夏重新为傅北时包扎好,后退了数步,发问道,“其他人问你这伤是如何来的了么?”

  傅北时颔了颔首:“问了,我并未搭理他们。”

  年知夏以眼神描摹着傅北时的眉眼道:“傅北时,你何故尾随我?”

  “我……”傅北时急忙澄清道,“我绝无强.暴你的意图。”

  年知夏嗤笑道:“那你的意图是甚么?”

  傅北时发自内心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年知夏收起嗤笑,正色道:“傅北时,你会永远记得我罢?”

  傅北时奇道:“知夏,你为何突然这么问?”不会是我的预感要应验了罢?

  年知夏强硬地道:“傅北时,回答我。”

  傅北时顺从地道:“嗯,我会永远记得知夏。”

  “傅北时,你夺走了我的童子之身,你一次又一次地侵占了我,你须得永远记得自己对我犯下的罪孽,纵然你妻妾成群,纵然你儿女绕膝,纵然你牙动齿摇,纵然你年老昏聩。”年知夏直视着傅北时道,“傅北时,你都须得记得我。”

  “知夏,你为何……”傅北时心道不好,紧接着,他亲眼目睹年知夏向悬崖疾奔,一跃而下。

  他足尖一点,使了身法,弹指间已抓住了年知夏的手。

  他正要将年知夏拉上来,年知夏反抗着道:“傅北时,松开!”

  “不松开。”他这右手旋即被年知夏抓出了五道血痕。

  适才年知夏明明还问他疼不疼。

  他不怕疼,他只怕失去年知夏。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终是顺利地将年知夏拉了上来。

  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年知夏,心有余悸。

  年知夏重重地咬了一口傅北时的左肩,继而去推傅北时。

  傅北时唯恐年知夏再寻短见,即便血流如注,都不肯放开年知夏。

  “松开。”年知夏唇瓣染血,此刻半张面孔被照得纤毫毕现,另外半张面孔却是隐隐约约,宛若食人的鬼魅。

  他含着血腥气威胁道,“傅北时,你再不松开,我便要叫人了,你傅北时染指嫂嫂之事将人尽皆知。”

  傅北时并不松手,而是诘问道:“知夏,你为何想不开?”

  年知夏言之凿凿地道:“我并未想不开,我无非是想折腾折腾你罢了,我料想你定会救我。”

  傅北时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当真?”

  年知夏含笑道:“当真。”

  傅北时踟蹰不定:“知夏,你不会再……”

  年知夏打断道:“来人……”

  傅北时捂住了年知夏的唇瓣,他其实并不怕自己的恶行被曝光,但他不想害得兄长与娘亲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他即刻松开了年知夏。

  岂料,年知夏在他猝不及防间又纵身堕入了悬崖。

  这一回,他只来得及抓到一截衣袂。

  年知夏冲着傅北时粲然一笑,眉眼含情:“傅北时,你若是我的夫君该有多好?”

  但他是傅北时,变不成傅南晰。

  眨眼间,裂帛之声刺入了傅北时的耳膜,年知夏不断不断地下坠,再不可见,惟有一截脆弱的衣袂被傅北时抓在手中。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傅北时目眦欲裂,他方才为何会被年知夏所蒙骗,他方才为何要放开年知夏?

  他心悦于年知夏,他为年知夏断了袖,理当待年知夏好一些。

  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迫了年知夏。

  他色.欲熏心,令人不耻,是他害了年知夏的性命。

  年知夏故意当着他的面跳崖便是为了报复他罢?

  因为年知夏清楚他食髓知味,便将身体毁去,让他再也侵.犯不得。

  他若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若能早些说服娘亲,放年知夏出镇国侯府,年知夏定然不会自.尽。

  他对不住年知夏,对不住年家人,对不住娘亲,对不住兄长,对不住自己的一身官服,对不住爱戴他的百姓。

  他实乃衣冠禽兽,死不足惜。

  死志顿生,不管年知夏在地府愿不愿意见他,他都想见年知夏。

  左右他惹年知夏生气不是一回两回了,再多一回又何妨?

  一念及此,他利落地一跃而下,一如年知夏。

  疾风呼啸,直欲将他的身体切割成无数块,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目,静待自己摔个头破血流。

  不知多久后,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一身的骨头好似尽数粉碎了。

  他并不挣扎,放任自己的神志逐渐涣散。

  待会儿,他的三魂七魄便会脱离这具破败的躯壳了罢?

  待会儿,他便能见到年知夏了罢?

  娘亲,爹爹,对不住,儿子不孝,儿子不能为傅家传宗接代了,亦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还害得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住。

  兄长,对不住,你定要长命百岁,娘亲便交由你照顾了,我这个做弟弟的须得先行一步了。

  待他再度掀开眼帘,见到的却并非年知夏,亦非黑白无常,而是娘亲。

  镇国侯夫人欣喜若狂地道:“北时,你醒了?”

  “我……”傅北时喉咙干涩,被娘亲喂了些茶水,方能说出话来,“我还活着?”

  镇国侯夫人连连颔首,老泪纵横:“对,北时,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那么知夏呢?知夏还活着么?”傅北时一时间忘记了娘亲尚且不知年知夏的真实身份。

  “知夏?你是指‘知秋’的兄长?知夏不是一直在外游历么?”镇国侯夫人并非傻子,质问道,“北时,你识得知夏?难不成所谓的‘知秋’便是知夏?”

  傅北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对,嫁入镇国侯府之人并非知秋,而是知夏,知夏如何了?”

  “年知夏竟敢……竟敢男扮女装,替年知秋嫁入镇国侯府,好大的胆子!我定要教年家付出代价。”镇国侯夫人站起身来,缓和了语气,“北时,你好生休养。”

  傅北时急得一把抓住了娘亲的手:“娘亲,知夏还活着么?”

  “死了,只找到了一些残渣以及破碎的衣衫,那附近有狼出没,他大抵被狼分食了。”对于年知夏的死,镇国侯夫人甚为惋惜,得知替嫁一事后,她又生愤恨。

  “知夏死了,知夏被狼分食了。”傅北时倏然落下泪来。

  镇国侯夫人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年不曾见到傅北时哭泣了,脑中灵光一现:“难不成你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年知夏?难不成明姝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因为明姝不愿回京?难不成你与年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而是殉情?”

  傅北时并不想再隐瞒娘亲了,遂据实道:“我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知夏,我心悦于知夏,我替兄长与知夏拜堂之时,不慎看到了知夏的眉眼,进而对知夏一见倾心了。我一直苦苦地克制着自己对于知夏的感情,后来,我在去湘洲赈灾途中,偶遇了年知秋,从而知晓了知夏的身份。我抓着了知夏的把柄,百般挣扎后,我强迫了知夏;

  “明姝于我而言,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青梅,我对她不含任何情愫,她确实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我与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亦非殉情,知夏不想活了,所以我想追随知夏而去。”

  眼前的小儿子简直是面目全非,镇国侯夫人忽而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小儿子一巴掌,急欲将其打醒:“娘亲这是造了甚么孽,居然生出了两个断袖?你待年知夏太好了些,其实娘亲曾起过疑心,但娘亲告诉自己,你素来品行端正,绝不会对自己的嫂嫂产生非分之想。未曾想,你非但对自己的嫂嫂产生了非分之想,还付诸实践,且你这嫂嫂竟是男嫂嫂!娘亲自小是如何教你的,你为何会长成作奸犯科之徒?”

  “我……”傅北时愧疚万分,“我心悦于知夏,知夏为了自身与家人的安危自荐枕席了一回后,我便食髓知味了,是我害死了知夏。”

  “你这孽子,亏你还是京都府尹!知法犯法!”镇国侯夫人气得又想扇傅北时一巴掌,念在傅北时死里逃生,重伤未愈的份上,没下去手,转而换了话茬,“那年知夏委实是演得太好了,将娘亲骗得团团转。”

  傅北时提醒道:“冲喜一事是娘亲强行定下的,年知秋逃婚了,知夏替嫁是逼不得已。娘亲,知夏确实欺骗了你,但你有错在先。”

  “你这不孝子,还敢为年知夏辩解。”镇国侯夫人自责地道,“娘亲当初便不该选中年知夏,若不选中年知夏,你便不会成为断袖。”

  “我已是断袖了,娘亲悔不当初亦于事无补。”傅北时扶着发疼的额头,坐起身来,“知夏的尸身在何处?”

  “早在半月前,便被年家人带走了,年家人还将聘礼还回来了。”镇国侯夫人令傅北时躺好,又道,“北时,年知夏业已身故,你改过自新罢。”

  傅北时按着太阳穴道:“半月前,我已昏迷半月了?”怪不得这副身体已陌生到不像是我自己的,处处不听使唤。

  “对,你已昏迷半月了。”镇国侯夫人俯视着傅北时道,“北时,赐婚的圣旨已下来了,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三。”

  “五月二十三……五月二十三是夏至罢?知夏的生辰便是夏至,知夏一十七岁的冥诞便是夏至。”傅北时猛然抬起首来,“娘亲,知夏的坟冢在何处?我得去祭拜他,我得为他烧纸钱,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你害死了年知夏,还有甚么脸面祭拜他,为他烧纸钱?”镇国侯夫人说一不二地道,“你便在五月二十三与明姝成亲,忘记年知夏,好好过日子。”

  傅北时矢口拒绝:“娘亲,我绝不会与明姝成亲,除了知夏之外,我恐怕不能人道,且我想为知夏守节。”

  镇国侯夫人骂道:“年知夏若地下有知,定然对你这副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北时,你既心悦于年知夏,便不该强迫他,娘亲教过你,心悦于何人便强迫何人么?现下人都死透了,你说甚么胡话?守节?可笑至极。”

  “娘亲,我知错了,我一早便知错了。”傅北时哽咽着道,“但是娘亲……这世间为何没有后悔药?”

  上一回,镇国侯夫人见傅北时哭成这样,还是在傅北时牙牙学语之时。

  “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年知夏无法死而复生,是以,你只能向前看。”

  “我清楚知夏无法死而复生。”傅北时坚持道,“我要为知夏守节。”

  镇国侯夫人嘲讽道:“你这孽障,要不要娘亲为你立一座贞节牌坊?”

  傅北时佯作听不出娘亲的嘲讽,欣然受之:“娘亲想立便立罢。”

  镇国侯夫人又费了一番口舌,依然说服不了傅北时,气得拂袖而去。

  四日后,傅北时总算能起身了。

  他承受着剧痛,进宫面圣。

  闻人铮正拥着傅南晰批阅奏折,听得通报,便传傅北时进来了。

  傅南晰全然不知傅北时曾坠崖,且命在旦夕,乍见傅北时面无人色,双足踉跄的惨状,从闻人铮身上下来,行至傅北时面前,将傅北时一把抱住了:“北时,你怎地了?”

  傅北时解释道:“在护国神寺为兄长祈福的第一日,夜半,知夏当着我的面跳崖了,我亦紧跟着他跳崖了。”

  “跳崖?”傅南晰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我并未在祈福仪式的第二日、第三日见到北时。”

  他回过首去,瞪了闻人铮一眼:“峥儿,你还骗我北时有要案得办,提前下山了。”

  闻人铮心虚地道:“是我的不是,当时北时气息奄奄,我害怕刺激了梓童。”

  傅南晰发问道:“北时,你死里逃生,知夏亦然罢?”

  “他死了。”傅北时悔恨交加,“兄长,我乃是畜生,我强迫了知夏,害得知夏自寻短见了。”

  “知夏死了?你强迫了知夏?”于傅南晰而言,年知夏乃是个可怜的孩子,亦曾是他名义上的娘子,他对于年知夏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情,但听闻年知夏的死讯,他仍然觉得痛惜,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孩子已成为一捧白骨了。

  他自诩了解弟弟的秉性,绝料不到弟弟会强迫年知夏,痛心疾首地道:“你为何会糊涂地犯下这等大错?”

  傅北时坦言道:“知夏心悦于兄长,我妒火冲天,我……我色迷心窍,我是伪君子,我合该千刀万剐。”

  “知夏心悦于我?”傅南晰迷茫地道,“我不认为知夏心悦于我。”

  闻人铮突地插话道:“跳崖之人不是年知秋,而是年知夏?所以年知夏演了一出替嫁?”

  “我早知是替嫁。”傅南晰又摸了摸傅北时的脑袋,“大错既已铸成,北时,你自责也好,后悔也罢,绝无挽回的余地。你不许再有殉情的念头,你得替知夏好生照顾他的家人。”

  傅北时承诺道:“嗯,我不会再有殉情的念头了,我会替知夏好生照顾他的家人的。”

  且他还得为双亲养老送终,绝不能自私地一了百了。

  “那便好。”兴许是祈福仪式当真奏效了,傅南晰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把握活到为双亲养老送终。

  故此,作为他惟一的兄弟姐妹,傅北时必须好好活着。

  尽管知晓年知夏已然死无全尸,但闻人铮仍是因为年知夏心悦于傅南晰而呷醋了。

  傅南晰抱着傅北时,他便从傅南晰身后,抱住了傅南晰,暗道:梓童是我一个人的。

  傅南晰心知闻人铮呷醋了,松开傅北时,问道:“北时,你此番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傅北时登地跪下.身去,直截了当地道:“今上,微臣要为知夏守节,无法与明姝成亲,望今上收回成命。”

  闻人铮愕然地道:“你要为年知夏守节?守一辈子么?卫爱卿哪里及不上年知夏?”

  傅北时毫不犹豫地道:“对,微臣要为知夏守节一辈子,绝不会再碰任何人。在微臣眼中,明姝与知夏不能相较,明姝乃是微臣的好友,而知夏则是微臣心悦之人。”

  “为一个死人守节一辈子……”闻人铮不由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当时他若能有这等觉悟,便不会失去傅南晰整整十载了。

  傅南晰叹了口气:“北时,作为你的兄长,我不希望你为知夏守节一辈子;作为一个曾被一再辜负的蠢人,我很是羡慕知夏。北时,我不知该不该劝你。”

  闻人铮战战兢兢地道:“梓童,我已悔改了。”

  傅北时咳嗽了几声:“望今上收回成命。”

  “朕恩准了。”闻人铮坦诚地道,“其实卫爱卿亦曾多次求朕收回成命。”

  “明姝并非在三从四德之下被教养出来的女子,自然不愿被困于后院。”傅北时扯了扯唇角,“微臣与明姝如若被迫成亲,定会是一双怨偶。”

  “是朕乱点鸳鸯谱了。”闻人铮善心地道,“但是你们的父母乐见其成,朕收回成命后,恐怕要对你们发难了。”

  “微臣已同娘亲说清楚了。”傅北时达成所愿后,即刻告退了。

  一出宫,他径直往年家去了。

  他急欲知晓年知夏的坟冢何在,诚如娘亲所言,他没有脸面祭拜年知夏,为年知夏烧纸,幸而他乃是厚颜无耻之徒。

  他行至年家,年家却是大门紧闭。

  他又去了年父与年知春支摊子代写书信处,他们父子压根没有出摊。

  他问了旁边的煎饼摊,摊主不太确定地道:“据说他们家出事了,我已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们咧。”

  而后,他又回到年家,敲开了邻人的门,问道:“你可知年家人去哪了?”

  邻人答道:“年家的小女儿,就是那个给当今皇后,之前的镇国侯府的大公子冲喜的小女儿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带着小女儿的尸骨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去了?”傅北时知晓年家的老家在湘洲,但湘洲太大了,“你可知他们的老家具体在湘洲何处?”

  邻人摇首道:“这我便不清楚了。”

  “多谢。”傅北时进宫向闻人铮要了假,便策马往湘洲去了。

  就算将湘洲翻个底朝天,他亦要将年家人找出来。

  他日夜兼程,短短五日,便抵达了湘洲。

  由于他的身体尚未好透,一到湘洲,他便发了高热。

  他顶着高热,执拗地寻找着年家人。

  又三日,他终是当街病倒了。

  待他转醒,他的外衫被扒掉了,他的钱袋子被偷走了,他面前却摆着几枚铜板。

  显而易见,有些人将他当做了肥羊,有些人则将他当作了乞儿。

  他衣衫不整地站起身来,向着衙门走去。

  他此生未曾如此狼狈过,但他却从容如常。

  他曾与湘洲知州一同救灾,衙门的守卫尚且记得他,将他迎了进去,又朗声道:“傅大人来了。”

  湘洲知州堪堪审完一桩案子,立马出来迎接了。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傅北时?大吃一惊:“傅大人,你出何事了?”

  傅北时答非所问:“我来这湘洲寻找我的亡妻。”

  知夏,你要我记住你,是因为要我记住自己对你做下的恶事罢?反正我已做了这么多恶事,唤你一声“亡妻”,你亦能忍受罢?

  “亡妻?”湘洲知州只知这傅北时是出了名的柳下惠,向来不近女色,根本不知傅北时已经成亲了,“傅大人请节哀。”

  “吾妻年知夏乃是湘洲人士,他的家人已从京城返回湘洲了,恳请谢大人帮我找上一找。”傅北时撑着一口气细细地向谢大人描述了年家四人的样貌后,才任由自己昏死过去了。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第一反应便是问守着他的小厮:“谢大人找到吾妻知夏的家人了么?”

  “傅大人稍待。”小厮疾步出去了。

  傅北时眼巴巴地盯着房门,未多久,小厮回来了。

  未待小厮开口,他焦急地道:“找到了对不对?”

  小厮给予了傅北时否定的答复:“还未找到。”

  傅北时应声下了床榻:“我自己去找。”

  他尚未出衙门,便被谢大人拦住了:“傅大人,你不要命了不成?”

  “对,我不要命了。”傅北时浑身无力,挣脱不得,被谢大人命衙役架回了床榻上头。

  谢大人立于床榻前,规劝道:“傅大人,你好生将养着,待将身体养好了,再寻到不迟。”

  “我等不得。”傅北时喃喃自语地道,“我想见知夏,我想见知夏,我想见知夏……”

  谢大人见状,忍不住猜测这傅北时是否患上了失心疯。

  他命人去请大夫,大夫为傅北时开了定气凝神的汤药。

  待汤药熬好后,他令人压住傅北时,亲手为傅北时灌下了汤药。

  昨年,傅北时远赴千里,来到这湘洲,犹如天神,力挽狂澜。

  若非傅北时,乱成一团的湘洲不知还要乱上多久。

  昨年的他做梦都想不到傅北时居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傅北时的高热起了又退,退了又起,统共歇息了七日,他才将身体养好了些。

  然后,他向谢大人借了些银两,买了身衣衫,便去寻年家人了。

  他走在湘洲的土地上,每走一寸,都恍然觉得年知夏或许曾走过。

  知夏,知夏,知夏,我心悦于你。

  他用自己的双足走遍了湘洲的每一寸土地,遗憾的是他并未寻到年家人的蛛丝马迹。

  要么年家人从未回过湘洲,那么他与年家人错过了。

  他又去与湘洲接壤的州县寻找,依旧未果。

  九月二十一,他收到了来自于闻人铮的密信,其上赫然写着:梓童病逝,速归。

  兄长的身体分明已好转了,为何急转直下?

  不知娘亲如何了?

  他急火攻心,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兄长已出丧了,被葬入了皇陵,皇陵前跪着一人,发丝尽白,一身孝衣。

  那人回首望向他,他才知那人竟是闻人铮。

  闻人铮不过而立之年,远不到发丝尽白的年岁。

  闻人铮万念俱灰,出奇得平静:“北时,你回来了啊,找到年家人了么?”

  “微臣找不到年家人。”傅北时到了闻人铮身侧,与闻人铮一道跪着。

  “北时,朕与你同命相连。”香闻人铮手中抱着傅南晰的牌位,不住地摩挲着其上傅南晰的名讳。

  “兄长为何溘然长逝了?”区区半载,傅北时便接连失去了年知夏与傅南晰,若非他尚有痛觉,他定会觉得自己堕入了噩梦当中,只消睁开双目,年知夏与傅南晰皆安然无恙。

  “朕亦不知为何梓童溘然长逝了,梓童他,梓童他明明已好起来了,梓童他……”闻人铮失声痛哭,“朕以为梓童能与朕白首偕老,朕却在九月十四那日成了鳏夫。”

  兄长曾提过其与今上初试云.雨那日乃是九月十五,兄长死于九月十四,何其讽刺?

  傅北时怅然地道:“今上当年倘使并未背叛兄长该有多好?”

  “朕一直在后悔,朕以为梓童会包容朕,朕以为朕是要当皇帝的,三宫六院实属天经地义,是梓童不识大体,朕以为梓童不过是负气离开,待气消了便会自觉地回到朕身边。一日又一日过去了,朕未能见到梓童,却是听闻了傅家有意与王家结亲的消息,朕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朕故意娶了王氏,朕故意偏宠王氏,朕故意为王氏罢朝多日,朕是在与南晰较劲,朕想逼南晰来见朕,可是……南晰一直不为所动。所以朕才利用了你,北时对不住。”闻人铮面色惨白,较头上的银丝更白些,“朕不会再背叛梓童了,朕要为梓童守节。”

  傅北时作为弟弟,不喜闻人铮的所作所为,但兄长英年早逝,并非闻人铮的过错。

  于是,他安慰道:“今上,节哀罢,逝者不可追。”

  “逝者不可追?”闻人铮厉声道,“北时,你不是追了很久么?你劝朕节哀,你自己能节哀么?”

  “微臣……”傅北时双目含泪,“不论是知夏,抑或是兄长,微臣都节哀不了。”

  闻人铮陡然泄了气,浑身瘫软:“北时啊,如今朝中想必乱得很,姑且由你住持罢,朕得在此处陪着梓童。”

  傅北时明白再劝闻人铮亦无济于事,遂答应了下来。

  闻人铮当即下了逐客令:“北时,你走罢,勿要打搅朕与梓童。”

  “今上,保重龙体。”傅北时抹干眼泪,逼自己振作起来。

  回到镇国侯府后,他找了一通,才在佛堂找到娘亲。

  “北时,你终于回来了。”娘亲瞧来正常得很,还冲着他笑,但娘亲的双目红肿如核桃,可见她已哭了无数回了。

  下一瞬,娘亲便崩溃了:“北时,南晰走了,南晰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娘亲惯来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傅北时何曾见过这样的娘亲?

  他立刻将娘亲抱在了怀里:“兄长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

  “娘亲不是缺南晰照顾,而是不想见南晰走在娘亲前头,南晰正当年,怎么就抛下娘亲走了?”镇国侯夫人哭得不能自己,“娘亲要是能代替南晰去死该有多好?对,只要娘亲死了,南晰便会活过来罢?”

  她陡地挣脱了傅北时的怀抱,直直地撞向柱子。

  傅北时及时抱住了娘亲,残忍地道:“娘亲就算死了,兄长亦不会活过来。”

  镇国侯夫人泣不成声,良晌才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南晰活不过来了,但南晰死了,娘亲要怎么活?”

  “娘亲,你还有我,我在,我在。”傅北时甚是庆幸自己及时赶回来了,否则,他不单要失去兄长,亦要失去娘亲。

  不知爹爹是否收到噩耗了,不知爹爹状况如何?

  他显然不能就此问娘亲。

  镇国侯夫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北时,你找到年知夏的家人了么?”

  傅北时摇首道:“我找不到。”

  镇国侯夫人又道:“年知夏死了,南晰亦死了,不知他们是否会在地府相遇?”

  “他们若在地府遇见,会如何说娘亲,说娘亲只知传宗接代么?”

  “娘亲倘若不逼着南晰传宗接代,不逼着南晰回头是岸,南晰是否便不会死了?”

  “是娘亲错了,是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逼你了,南晰啊,你活过来可好?”

  傅北时为娘亲擦拭着眼泪道:“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娘亲切勿多想。”

  镇国侯夫人状若癫狂地道:“就是娘亲将你兄长逼死的!”

  “绝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傅北时重复了许多遍,直到口干舌燥,娘亲都不相信。

  又一个时辰后,娘亲力竭,睡了过去。

  以防娘亲出事,傅北时除了处理朝政,便是陪伴娘亲。

  十日后,他才得空去了一趟年家。

  年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又欢喜又忐忑地进去了。

  一把尖锐女声猝然响起:“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毛贼!”

  这把女声并不属于年母,亦不属于年知秋,他循声一望,这把女声的主人他果然不认识。

  他怀揣着希冀道:“我并非毛贼,姑娘可知先前居于此处的年家人何在?”

  这女子不耐烦地道:“他们不是早就搬走了么?至于搬去何处了,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会知晓?”

  失望的次数多了,傅北时便也习惯了。

  将近五个月的找寻中,他曾多次从路人口中打听到年家人的下落。

  只可惜,每每找上门去,他所见到的俱不是年家人,只是与年家人有相似之处的生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