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妉心泄了气,随意坐在一堆杂物上,也不管衣摆处沾染上了多少灰尘,撅着嘴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宋明月目光始终望着窗棂,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沈妉心有别的说辞,轻叹了口气,道:“你说完了?我回去了。”言罢,竟是真要走。

  沈妉心一步跨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我……我还有话说,你别走啊。”忽然她感觉胸前的小馒头被一个物件膈应了一下,她惊喜的拍了一下脑门,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物件,“还热乎着,你吃了再走。”

  宋明月看着她手中奇形怪状的油纸,黛眉浅皱,“这是……”话刚出口,一股肉香便四溢扑鼻。换作平日里,沈妉心定是要吊足了宋明月的胃口才会揭晓,如今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献宝似得拆开,一个外嫩里更嫩且还冒着热气的鸭腿。

  “鸭腿?”

  沈妉心拉着她在刚才那处杂物坐下,督促道:“愣着干嘛,吃呀。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偷……拿出来的。”

  宋明月无动于衷,肚子却不争气的怒吼了一声。虽面有赧羞,仍是竭力平复,质问道:“你哪儿来的鸭腿?”

  依着宋明月的性子,不说明白她是绝对不会下口的,那沈妉心今日可就白白得罪了于孟人。于是道:“这是老蔡头儿为了弥补昨日可耻行径的补偿,一个葫芦八宝鸭而已,便宜他了。”

  小家碧玉又一眼瞪了过来,“蔡大家受万人景仰,多少人慕名拜师,不可对他无礼。”

  “是是是。”沈妉心指了指没了仙气腾腾的鸭腿,无奈道:“总之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您就赶紧吃了吧。”

  宋明月看了看鸭腿,又看了看沈妉心,最终没逃过人间美味的诱惑,微微张开朱唇小嘴咬了一口。沈妉心欣喜若狂,连忙追问:“好不好吃?”

  宋明月赧羞点头,又咬了一口。

  小家碧玉吃东西细嚼慢咽,很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沈妉心也不急,这人美啊,不论做什么看起来都赏心悦目。待宋明月吃完一只鸭腿,用油纸擦手时,沈妉心才将方才一直在心底斟酌了半响的话问出口:“赵卉那个坏女人一直都这么对你么?”

  宋明月擦手的动作一滞,只片刻又恢复如常,平声道:“你是指她欺凌我,还是指她把我当马骑?”

  “嗯……”沈妉心犹豫了一下,“算了,当我没问。但你必须知道,我打你那一下真不是故意的,你若气不过,也打我一巴掌好了。”

  宋明月将满是油污的油纸塞到沈妉心的手里,似是不在意的道:“其实你我都明白,你那一巴掌算是救了我一命,若赵卉追究到底于我没好果子吃。我不该与你稚气,可你要是没拿错画,我也不必经此一遭。想来想去,仍是气不过罢了。”

  沈妉心垂下头,神色忧郁。

  宋明月撇了她一眼,顿觉心头畅快了不少,于是转了话锋,问道:“那幅画便是蔡大家决意收你为徒的画?”

  沈妉心抬起头,不敢应答。

  宋明月嘴角微扬,“是幅好画儿。”可一下刻,她嘴角一撇,秋水剪眸微微眯起,“可惜作画之人却是个登徒子!”

  沈妉心尚未飞扬的心才离地不到半寸就被一锤子锤进了坑里,她霎时恍然大悟,连忙追着起身欲走的小家碧玉解释道:“小……小明月,你听我解释,那是为艺术献身!”

  已走到门边儿的宋明月回头又狠狠刮了她一眼,冷嘲热讽:“什么艺术?不曾听闻,满嘴胡言!”

  宋明月两耳不闻哀求声,推开门走了出去,顺手用力甩上了门。紧随其后的沈妉心不出意外的鼻子撞在门框上,壮烈牺牲。

  没过多久,宋明珏推门进来时,便瞧见倚在墙根下捂着鼻子眼泪汪汪的沈妉心,愕然问道:“你被我姐打了?”

  沈妉心痛苦的摇头。

  宋明珏蹲下身,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的褒奖道:“难怪我姐走的时候眉开眼笑,不愧是世外高人,这自罚的法子也想的出来。”

  沈妉心苦笑默认,宋明珏从怀里揣出个青瓷小瓶,递给她道:“这是化疮膏,我姐不知跑了多少回尚药局才要来的,我跟她说青墨院不缺这些好药,她硬是不听,方才她走时说忘了给你。”

  沈妉心接过青瓷小瓶,瓶身尚留有余温,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旁的,她竟又热泪盈眶。宋明珏看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响,沈妉心抽了抽鼻子,疼的龇牙咧嘴,她拍了拍宋明珏的肩旁,语重心长的道:“明珏啊,以后你可得考个好功名,让你姐姐过上安生日子。”

  宋明珏神色古怪的笑了笑,“你大抵是不知,我这等身份是入不了仕途的。”

  “啥!?”沈妉心瞪圆了眼,“那你读书作甚?”

  宋明珏苦笑,“我身处禁宫,不读书还能做什么?”他学着沈妉心倚着墙根坐下,“前些年我欲弃笔从戎,远离宫中是非,心想远走他乡赵宗谦也眼不见为净,可我还是低估了赵宗谦的心思,他怕我涉及兵权,山高皇帝远更难以掌控,便让我继续留在了夫子院。说是读书,其实不过是皇子伴读罢了。姐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被赶出了夫子院。”

  二人对坐,沉默良久。

  沈妉心鼻头通红,模样滑稽,可目光熠熠让宋明珏心头一震,只听她道:“若我名满天下,你可愿把宋明月嫁给我?”

  假凤虚凰。

  宋明珏盯着白纸黑字走神了许久,他练小篆已有五年,虽谈不上笔法大成,也有了些小得意。可如今即便是大皇子曾夸赞的字迹也令他心烦意乱,儿时一顿饱饭,一身暖衣便可心满意足,无忧无虑。随着年纪增长,姐弟俩听过了那些碎言碎语之后,便难再有儿时的心境。姐姐的复仇之欲更是逐日增长,直至今日成为了姐姐苟活下去的支撑。他不是没想过,可整日与皇子们相处,他深知刺杀赵宗谦一事简直天方夜潭。他便想着若是复仇无望也该让姐姐过上几日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是?可不入仕途,困于禁宫的他又哪来的出路?

  嫁人娶妻莫不是条出路,但仍是身不由己。赵宗谦白养活他们这么多年,并非绝无旁心。随意嫁个平凡无奇之人,姐姐许能得个善终,可若是赵宗谦别有用心,那救起沈妉心的湖,便可能是姐姐葬身之湖。

  宋明珏长叹一声,将纸揉成一团。沈妉心临走时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我若一鸣惊人,你再答复我不迟。”

  宋明珏又是一声长叹,喃喃自语:“不愧是世外高人呐……”

  假凤虚凰又如何?命比情长,才能生生世世啊。

  沈妉心从侧门偷偷溜回青墨院时,正巧见几个小侍童抱着木炭往柴火房去。她眼珠子一转,拦下最后一个小侍童,问道:“咱们院的炭火够用么?”

  眉目清秀的小侍童咧嘴一笑,得意之色俨然浮现,“自是够的,承蒙陛下照拂,咱们青墨院每逢冬令炭火都是给的最多的,沈先生若是不信可去隔壁的夫子院一问便知。”

  沈妉心嗤之以鼻,附和道:“问他们那帮糟老头子作甚?既有余,你帮本先生跑趟腿,给宫人所的宋明珏公子也送一些去。先生有今日成就也多亏了宋公子举荐,受人之恩虽深不报,但能报则报。”

  青墨院的小侍童们虽私下里爱传些宫中的碎言碎语,但终究是稚子,心思纯净,清秀小侍童毫不迟疑的应下了。

  沈妉心捏了捏手中紧握的青瓷小瓶,转身回了厢房。

  老蔡头儿说要授道于她,竟也不含糊。从握笔开始教起,习惯四指扶笔大拇指着力的沈妉心叫苦连天。寻思着老蔡头儿莫不是因为那日她公然挑衅了于孟人,而给她穿小鞋。

  一连好几日,从早执笔到晚,沈妉心终于受不住哀求道:“师父咱们画画花草树木它不美么?不然大石头假山也成啊?”

  蔡寻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看着手里的《墨成》专心致志的道:“连笔都拿不稳,你如何下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青葱细指折磨成腊肠粗的沈妉心晃悠到蔡寻跟前,再度哀求:“师父现在就咱们俩,你跟徒儿说说,那老孟头儿是不是寻你霉头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蔡寻就气的吹胡子瞪眼,将书砸在书案上,怒道:“你还有脸提此事?别以为你天赋异禀便可目中无人!莫说青墨院,便是夫子院的陈简之也不是你可随意戏弄的!若是在宫外便也罢了,禁宫之中哪个不是身怀绝技之人,可哪个又不是藏着掖着,也就你这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师父师父,您别生气,别生气。”沈妉心一面安抚,一面递上热茶。

  蔡寻白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许是茶水温热适宜这才缓和了些面色,平声静气道:“于孟人比为师入宫早了四五年,那时为师仍志在游历,他却得了陛下钦赐的墨家至宝青龙砚。你可知道,普天之下除却天家唯有他孟尝先生可用龙纹篆雕的砚台,何其荣光?”

  闻此言,沈妉心这才有了一丝丝后怕,忍不住问道:“孟大家有何过人之处,竟得此滔天殊荣?”

  蔡寻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目光迥然,“因为当年他的一幅百子朝贡图,才使得墨家有今时今日的如此盛势啊。”

  沈妉心心下豁然,朝蔡寻一揖,沉声道:“弟子定练好执笔,不给师父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