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不似人言所传那般雍容华贵,若宋明月或是赵環那般好比春华秋月,那赫连完颜便是夏阳冬山。三分女子的娇柔,七分巾帼的英气,完美融合于一身,令人忍不住赞叹。

  沈妉心上一任的心仪女子与眼前的皇后娘娘无论外貌还是气质,皆有几分相像。二人相处了大半年而后共处一室,每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的不可开交,但大事上沈妉心不得不承认自愧不如。最终那强悍的女子留下一纸辞书,招呼也不打便远走他乡。

  沈妉心望着眼前贵不可言的丽质女子,心有余悸。别看小家碧玉被她唬的团团转,皇后娘娘可没那般好糊弄。且一个糊弄不好,挨板子那都事小,怕是青墨院都得一块儿连累了。但于沈妉心而言,她仍有一丝胜算,还得多亏了她的上一任,使得这一类女子她最会揣摩,虽不及应付自如却也绰绰有余。故而她先前才敢那般与平常说话,不怕皇后娘娘恼怒,就怕她不肯面见。

  “画徒沈妉心,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沈妉心行了跪拜礼,始终微垂着眼眸。

  “你手边放的可是蔡大家所绘的仕女图?他为何不亲自送来?”赫连完颜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干净手,径直走到沈妉心跟前,自顾自拾起了紫檀匣。

  沈妉心本能的抬起头,竟是愣住了。赫连完颜此时离她不到一寸,从下往上望,胸前的峰峦硬生生遮挡住了半截脸。正处于震惊中的沈妉心兀的背脊一凉,余光瞥去,却是一旁的常公公正目光阴寒的盯着她,沈妉心小心肝儿一颤,赶忙低下了头,恨不得埋入双膝间。

  “沈先生,娘娘问你话呢。”平常冷言提醒道。

  沈妉心这才如梦初醒,磕磕绊绊道:“回……回娘娘话,师父这几日栽花闪着了腰,不便亲自前来。”

  赫连完颜莞尔一笑,“栽花?他何时起了这雅兴?你可是不知道你那师父,这济天宫中的花鸟鱼虫可是被他弃之敝嫌,评之大俗,也就这朝凤院他还看着顺眼些。如今他倒自己捣鼓起花草来了,该他闪着腰。”

  沈妉心哑然,竟觉着已是半老徐娘年岁的丽质女子格外可人。

  赫连完颜将手中的紫檀匣递了出去,对畏首畏尾的沈妉心又道:“起来吧,既来了便陪本宫赏完画再走不迟。”

  “谢娘娘。”

  平常暗地里瞪来一眼以示警醒,得了便宜的沈妉心却当作没瞧见,屁颠屁颠的跟在皇后娘娘身后。朝凤院位于济天宫后/庭,出了院门穿过荷花池小径,沿着廊道一路朝里走,便有一处竹林围拢的小屋,门前红木框上挂着一鎏金小牌,上头以篆文刻着余闲草屋四个小字。小屋格局不甚大,里头却是五脏六腑俱全,桌椅摆放考究舒适,书架上排列整齐,珍奇字画更是不在少数,却极少有装饰之物。

  自打走上了那条廊道,平常的神色便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到余闲草屋门前,平常终是忍不住出声:“娘娘……此处……”

  赫连完颜率先一步跨入了门内,瞥了一眼身后的沈妉心,微笑道:“无妨。”

  济天宫大大小小厢房书房暖阁加起来一共八十三间,唯独这余闲草屋,除了赫连完颜以及贴身侍女红鸾,谁都不得踏入,就连平常也只能在外候着。今日红鸾不在,平常行至离门口一尺之外便止了步,垂头应道:“是。”

  沈妉心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不修边幅,可也有心细的一面,见平常这等中宫执事内侍如此行径反常,才跨入一脚便停在了原地。赫连完颜走到书案前,便瞧见沈妉心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哧笑道:“你连本宫的余闲草屋都不敢进,还扬言要见我?”

  若今日只为送画而来,沈妉心自是不会这般瞻前顾后,早把鼻孔翘上了天灵盖儿。可毕竟有求于人,畏手畏脚的沈妉心讪笑道:“小人来之前在花圃踩了不少泥,这不是怕污了娘娘的清净地儿嘛。”

  赫连完颜也不戳破她胆小怕事的事实,抽开匣子,笑道:“难不成要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妉心立即上前,脸上堆着比奉忠更为谄媚的笑颜,小心翼翼的拿出画卷,“不劳娘娘动手。”

  画卷裱了金纸碎,画里的女子虽明艳动人,却俗不可耐。沈妉心只瞅了一眼,便微微皱眉,赫连完颜瞥见后,问道:“如何?”

  “江河日下。”沈妉心啧了一声,毫不掩饰的评价。言罢才慌忙捂住了嘴,惊慌失措的看向一脸看好戏的赫连完颜。谁知,皇后娘娘竟朝她俏皮的眨了眨眼,明艳朱唇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沈妉心暗道糟糕,刚要开口解释一番,赫连完颜便先一步道:“听闻你的人像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卉儿已有幸见识过,且交口称赞。如今看来,你笔下已远胜蔡寻?”

  “公主殿下谬赞,即便这幅仕女图江河日下,小人依旧远不如师父。”

  赫连完颜端起那副仕女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突兀的下了逐客令:“你回吧,何时带着你那副兰溪戏水图来,何时再见本宫。”

  且睚眦必报。

  出师未捷的沈妉心呆愣了片刻,硬着头皮作揖道:“是,那小人明日再来叨扰,小人告退。”

  走出一里地,沈妉心忍不住朝天大吼了一声。想起临走时,平常那张扬眉吐气的脸更是气的沈妉心捶胸顿足。欲擒故纵,是这类女子的拿手好戏,稳住心境,一定不能自乱阵脚!沈妉心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呼出。抬头挺胸,扬起一张和煦笑脸,往青墨院去。

  蔡寻之所以人画像天下第一,得益于年轻时游历四方,阅人无数。世间辛甜苦辣咸涩尝了个遍,才有了如今笔下的神行俱似。老头儿虽身不在朝堂,却深知其中明暗。平日里没少给惹祸精的徒弟絮叨一些朝堂之上的大小事物,为的就是护住青墨院来之不易的百年传承。

  赵宗谦的旨虽下了,但中宫之主若是横插一脚,此事也并非全无迂回之地。关键在于,这一脚插的好不好,稳不稳妥。前朝晋国三百多年统治下的制度并非一日可破除,延续下来的也不在少数,历史上汉承秦,宋承唐便是如此。赵宗谦再如何高明的帝王心术也逃不过权衡一说,何况从前朝承载下来的不仅仅是律度还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名门望族以及百年世家。

  不少后宫中的嫔妃皆出身于此,更有甚者在晋国覆灭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家族中适龄婚嫁女子送入宫中,以求太平。当然也有为家族仕途铺路者,三公主的娘家乃是青州林壕世家,被远送和亲之后,家族中的男子皆鸡犬升天,最高位者已是青州刺史。可怜三公主的母妃,德妃林氏不久后便因病仙逝。而本应到吏部走马上任的林氏兄长,也因此断送了仕途,灰溜溜的回了青州。

  历朝历代后宫便与朝堂之间盘根错节,赵宗谦治下的看似太平盛世的南晋也逃脱不开。蔡寻说的不多,许多关联莫深之处他总是恰到好处的点到即止,但也足够博览群书,嗅觉敏锐的沈妉心寻到一些讳莫如深的事物。

  是夜,乌云盖月,沈妉心不敢点灯,摸着黑来到了小庭院。雅间共三间,离飞榭亭最近的是位处中间的蔡寻画房,左边那间是于孟人的,右边则是颜梦卿的,沈妉心辨别好了方向,朝左边摸去。正待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时,一声突兀的干咳声在背后响起,吓的沈妉心原地起跳,身子轻盈的在半空转了一圈。

  “原来是师父啊。”沈妉心拍着小胸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蔡寻不知从何而来,瞧着徒弟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一声:“就凭你这胆量,做个贼都能饿死自个儿。来这儿作甚?”

  别看老蔡头儿嘴巴不如沈妉心利索,心思却是通透的很,沈妉心翘个兰花指他便知道这是作妖的前兆,杏仁眼一眨那狗嘴肯定吐不出象牙来。沈妉心嘿嘿一笑,扭动着身子挪到蔡寻跟前,讨好道:“徒儿记着孟大家画间有一幅阚岷居士的源贵妃闽州探亲图,想借来一用。”

  蔡寻往侧边挪了一小步,斜眼看着她,皱眉道:“阚岷居士此生仅一幅探亲图遐迩闻名,你从何知晓?”

  沈妉心竭尽所能的笑出那股子谄媚劲儿,“那还不是师父您让徒儿读的《诸墨百家》嘛,多亏师父悉心栽培。”

  蔡寻心头悔不当初,面上仍是冷漠道:“让你学正统典籍,可没让你用在邪门歪道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抵过九重天道,怎就是邪门歪道……”沈妉心委屈巴巴的揣着手嘀咕。

  蔡寻懒得听她狡辩,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于是平声静气的道:“听闻皇后娘娘要观赏你的戏水图?”

  沈妉心点点头,不敢多言。

  蔡寻竟是叹息了一声,转身负手,“好自为之,明日为师等你回来吃午饭,娘娘赏了小葱油饼。”沈妉心呆若木鸡,直到蔡寻背影渐行渐远,恍然又传来一句话,“书案下的画筒里。”

  等沈妉心谨慎小心的回到三十六厢房时,蔡寻屋内的灯已熄灭,她立在门外呆愣了好半响,终是一声叹息回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