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外那座三进私宅虽算不上暗无天日,但除却谷雨与每日来送饭的老奴,一旬的日子里裴岚莛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莫说宝华阁震惊天下耸人听闻的刺杀,就连院门外都不曾有半点风吹草动。故而,当听闻曲兮兮已香消玉殒,裴岚莛仍是忍不住低声惊呼。可她不明白,这与赵冶有何牵连,瞧着沈妉心的神色恨不得立即将其大卸八块。

  沈妉心却已心下了然,不由得冷笑道:“翠脔那日出现在画舫上时,我便有诸多疑虑,当日我确实不曾见到过赵冶或是赵氶,可赵環却主动邀我上船,仿佛备了一场好戏给我看。如今想来,她不是事先知晓会遇上我,只是凑巧罢了。她也不是去凑什么求亲的热闹,而是带着褚云恒去帮衬的。若是翠脔那帮刺客未得手,褚云恒便是他们的后手。可惜,半路杀出了个陈孤月,否则赵颐那日已横尸湖上。到时候,指不定我还成了他们的替罪羊。真是好一招移花接木啊!”

  她双目微微眯起,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嘴角含冰,“难怪翠脔要把我踹下船,她定是一早便知……”

  “可先生方才不是说,曲姑娘入宫前,先生曾去登门拜访过,为何那时曲姑娘未曾透露半分?”裴岚莛出身商贾大家,谋利惜命是商人的天性,从不做有命赚没命花的买卖。

  沈妉心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觉悔恨万分,摇头道:“她若是赵冶的死士,自然不会让我知晓,只是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她为何从不利用我。”

  女子的心思,女子才能懂。曲兮兮那时来铺子上为沈妉心试衣,裴岚莛便瞧得出些朦胧情意,只是身为当局者的沈妉心从不自知罢了。此时若是言明,只徒增沈妉心的伤痛,于是她转了话锋道:“先生今夜不回宫中可有不妥?”

  沈妉心摆摆手,“无妨,眼下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指不定赵冶正想着如何处置我,在宫中眼线杂多,他不好出手我也不好正大光明的找上门去,在宫外才好,与其费尽心思抓他的把柄不如守株待兔叫他亲自找上门来。”

  裴岚莛一惊,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沈妉心瞧出她的神情,笑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傻。此处迟早是要暴露的,但在此之前我会安排妥当。他既然演了两出好戏给我看,我怎能不回敬?”

  吕布英送走了李大夫,唤了小二备下些酒菜,叩了隔壁的房门。三人围桌而坐,沈妉心化悲痛为食欲大快朵颐,裴岚莛一日之间心境起伏跌宕在沈妉心百般相劝下也吃了些。

  “你的伤势如何?”间隙沈妉心忙里偷闲,瞅了一眼吃相斯文的吕布英。

  “劳先生费心,都是些皮外伤,有李大夫的灵丹妙药在,少日便可好全。”习武之人一些小伤小痛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正值壮年,虽接二连三的受伤,但也勉强能撑的住。

  沈妉心咬了一大口鸡腿,想了想道:“也罢,明日一早你回宫一趟,替我给赵氶传个话,旁的就没你事儿了,好好歇着。”

  吕布英不由一愣,余光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低头小口吃菜的裴岚莛,犹豫道:“先生……明日不回宫?”

  沈妉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我走了岚莛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你就忍心把她独自留在宫外当鱼肉?”

  “卑职……卑职是说……”吕布英面露难色。

  沈妉心抓着鸡腿一挥手,不耐烦道:“你甭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按令行事。”

  “是。”吕布英吃的更加细嚼慢咽了。

  裴岚莛是个体贴人的女子,聪慧如她怎会不知年轻郎将的担忧,可才要开口就被沈妉心瞧见,直言道:“你也甭说了,多吃点儿别浪费银子。”

  裴岚莛哭笑不得,以前怎的没发觉这女先生如此霸道?

  吃完饭,恪尽职守的年轻郎将打算留在房中守夜,虽于两位女子而言多有不便,但亦情有可原。沈妉心却以养伤为由,毫不留情面的将人高马大的吕布英一脚踹出了房门。

  后半夜,二人正昏昏欲睡时,屋内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好端端的坐在桌边,悠然自得的斟了杯茶,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沈妉心一个机灵就从床上翻了起来,待看清来人面容后不禁松了口气。但心下依然不敢松懈,青柳能寻到此处,那说明赵冶也多半知晓了。

  被迫置身事外的裴岚莛惊恐万状,见沈妉心欲走上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先生,别……”

  沈妉心转头笑道:“没事儿,老相识了。”言罢,便不顾一头雾水仍心惊胆战的裴岚莛,她径直走向青柳,热络道:“您这大半夜的闯我屋子,总不会是路过讨水喝吧?”

  青柳莞尔一笑:“先生该庆幸,是青柳先寻到了您。莫说一杯茶水,就是琼浆玉液先生也该给。”

  如此说来,这青柳不是倒戈了,就是在倒戈的半途中。沈妉心暗自窃喜,不动声色的在她身侧坐下,开门见山道:“那也要看本先生给不给得起,或是青柳姑娘你值不值得本先生一掷千金。”

  青柳故作姿态,轻叹一声,哀怨道:“先生对曲姐姐可从没这般讲究,果然比不得。”

  沈妉心但笑不语,显然看出了她的做戏,青柳自觉无趣,也不再绕弯子,道:“原本裴姑娘若是安安生生待在宅子里,主子也不会痛下杀手,先生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可先生既已知晓,那主子便留不得裴姑娘,更留不得先生。不论先生是将人带回宫里,还是躲藏在此,皆是无用。在先生入城时,御南街已布满了天罗地网等着先生,那些养了十几年的死士只求与先生同归于尽,定不会让先生踏入皇城一步。”

  青柳笑的肆意,“先生一掷千金可能买自己的命?”

  沈妉心面不改色,只微微皱了眉头,“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青柳姑娘解惑一二。”

  青柳看着沈妉心,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先生如今还想知道什么,青柳知无不言。”

  沈妉心也不贪心,竖起两根手指,道:“那些死士从何而来,以你家主子在宫里的地位而言,不是我小瞧他,而是绝无可能。莫说陛下的暗线,就皇后娘娘的蛛网而言,数十名死士想要悄无声息的豢养十几年不走漏半点风声绝无可能。”

  青柳目露赞赏,似又有些惋惜,“先生不愧是无寻道人的弟子,可饶是先生这般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这些死士并非主子豢养,而是襄州青阳公孙氏家所供。”

  “襄州?”沈妉心嗓门不由提高了几分,“北晋襄州?”

  “正是。”说到此处,青柳一扫先前的轻佻,肃容道:“看来无寻道人也不曾给先生透露过此事,公孙氏这三个字在宫中便是禁忌,只因姓赵的当年鲜为人知的禽兽行径,若是叫天下人知晓,他如何有资格登上皇位?”

  沈妉心小心翼翼道:“你家主子与这公孙氏有牵连?”

  青柳淡然一笑,平声静气道:“岂止有牵连,我家主子本就是公孙氏的嫡孙。”

  沈妉心大骇,情不自净的瞪大了双目,青柳继而道:“赵宗谦的结发妻子公孙絮便是襄州青阳公孙氏家的二女,当年前朝宋氏皇帝昏庸无能,各地狼烟四起若不是有公孙氏在背后支撑,他赵家哪来的虎夔军,可他却忘恩负义,在尚未成亲之前玷污了公孙絮的身子不说,还抛下了母子二人与那赫连完颜结为夫妇。这南晋本就是属于公孙氏的,至少我家主子以及公孙氏的族人皆这般想。”

  沈妉心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青柳笑意复如初,“这天下在谁人手里与我何干,我一个小女子尚在泥藻里挣扎,哪有先生这般心怀天下的壮志凌云。”

  “依我看,青柳姑娘可不是只为求苟活之人,否则今夜也不会涉险寻来。”沈妉心话里藏话,瞧着青柳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我猜,姑娘是为曲姑娘报仇而来。”

  死士青柳面无表情,而后移开了目光,嘴角含笑,“这便是无寻道人的观人面本事?果真厉害。”

  沈妉心放下手,笑道:“看来这第二问我也不必再问了,劳烦姑娘回去知会你家主子一声,沈妉心亦无路可逃,明日就要入宫求援。”

  青柳站起身,“先生还有何吩咐?”

  沈妉心从怀中拿出先前写好的信笺,“姑娘既能在后宫来去自如,便再替我给六皇子传个话儿,务必在天明之前。”

  青柳接过信笺,不看一眼便揣入袖中,径直走到了窗边。沈妉心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似曾相识,忍不住道:“青柳姑娘,保重。”

  皎洁月色下,似有翩鸿掠过。

  窗外凉风习习,裴岚莛缓缓走来,“先生为何如此相信她?”

  沈妉心倚在窗边,转头看向她,嘴角微扬:“世上八万字,唯有情字最撩人。曲姑娘于她而言是至死不渝的执念,她辜负谁也绝不会辜负曲姑娘。”

  裴岚莛微微一愣,心下不由寒意渐生。

  先生不惜身陷险境也要为曲姑娘报仇,看似有情有义,却又好似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