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周鸣坐在抢救室外。
老实说,他的人生非常顺利,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可以被称作“意外”、“紧急”的事情。
结果第一次就来了个大的。
他的胳膊腿到现在还在发抖。
他快吓死了。
三个小时前, 他帮宴蓝叫好救护车,自己也赶紧开车过去。
到了地方, 看到宴蓝的车斜停在那里, 下意识地以为是出了车祸,接着想到他说肚子疼,好像跟车祸不太沾边, 接着又想起了他曾经时不时的胃疼。
哎,掉以轻心了, 以致于小病积累突然爆发。
估计是胃溃疡?又或者胃穿孔?
这么想着,他打开车门, 然后傻在当场。
如果胃出血, 那、那应该不会流出来吧?就算流,也应该是从嘴里流对不对?
这、这……
理论上知识储备里是有这一项的, 可他当时千想万想就是想不起来, 就是不敢想,直到上了救护车,听着医生护士们的话,看着他们一顿精准的操作, 才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
就像被一板砖毫不卸力地拍在脑门上,大懵之后陡然清醒。
……原来宴蓝怀孕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现在面临着流产的危险。
肯定是庄云流的孩子吧。
可是他们都离婚了。
……怎么会这样啊啊啊啊啊!
从没经历过人间疾苦的乐观少爷非常崩溃, 大脑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只能双手抱住头使劲儿地揉啊揉。
又反过来一想, 连他都接受不了, 那宴蓝……
扭头看向手术室冰冷的大门。
现在的宴蓝一定很疼吧?
……
宴蓝当然是很疼的。
小时候他寄宿在亲戚家,经常遭遇打骂、讽刺与各种各样的恶意,他以为那就是人生中的最痛,然而现在才明白那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因为即使当时经常感叹命运不公、经常怀疑活着的意义,却还没有绝望。
因为他至少可以怀有怨恨这种强烈的情绪,至少可以用不断学习来寻找自己的价值,但现在……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也许是麻木吧,可头脑却又不断地强硬地告诉他,他应该很疼。
他真希望彻底昏过去,可是没有。
闭着眼睛,却仍能清晰地看到画面:头顶刺眼的白光、周围紧张忙碌而全副武装的医护、锋利冰冷的工具。
当这些全部加于他身上的时候,他难过地无以复加,双手无力发抖,眼角的泪不受控制地滑下。
温热的气息随之靠近,温柔的手来到脸侧,柔软的棉纱轻轻一拭。
“没事的,放轻松,太紧张的话容易出血哦。”
女声柔软温和,陌生的关怀令他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防御,泪水“哗”地更加汹涌,而后,也许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吧,用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暖流从掌心向内渗透蔓延,在无穷无尽的绝望里,他突然又有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
五个小时后,宴蓝情况稳定,转入病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色大亮,周鸣陪在床边。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表情都有些尴尬。
宴蓝挪开视线,低声说:“我现在……”
他已经尽量去感受了,可惜除了疼和空虚,根本无法确定任何。
周鸣目光闪烁,想了想道:“我叫医生过来跟你说吧。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我爸的熟人,他帮忙沟通了,医生绝对可以信任,你尽管放心。”
周鸣起身离开,宴蓝侧头看向他的背影,回想他明显一夜没睡的面容,心中渐渐苦涩。
也许上天在创造他这个人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办法,无论恶意还是善意,无论苦难还是幸福,都给到了极致。
医生来了,宴蓝坚持坐起来,目光在单人病房里游离。
就像上次去检查的时候一样,即便知道这样并不礼貌,却也的确不敢与医生对视,不敢直面等待审判的恐惧。
医生先看了看他的情况。
“嗯,比较稳定了,宴先生,您还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吗?”
宴蓝眼眸低垂,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听到医生叹了口气。
“宴先生,您的情况有点特殊,目前表现出的是早孕隐性特征。”
“……什么?”宴蓝这下不得不看向医生了,这个词他听都没听说过。
“临床上表现为早孕指标迟钝,简单说就是已经怀孕了,但早期查不出来,进入孕中期才会有所反应。这种情况自古就有,只不过概率极低,很多人都不了解。”
“那我……”
“胎儿刚满十五周,因为您最近过于劳累,情绪起伏也比较大,出现了流产征兆,它才能在现在就被发现,要不然肯定还得再等一等。”
也就是说,孩子还在。
宴蓝的心沉了一下,不愿在“孩子”二字上深想,只是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体质差异,具体原因一直以来都不明确。”
“这种情况有什么坏处吗?”
“怀孕指征比一般人体现得晚,等到发现的时候胎儿往往已经成型,甚至是孕中期了,不想要的风险就会变大;再就是像宴先生这样,不知道怀孕,生活上不注意,容易造成流产,或是引发身体的其他问题。”
宴蓝在被子底下攥了一下拳头,垂着头问:“真地不能堕胎吗?”
床边一直没说话的周鸣一愣,医生也一愣,说:“从医学角度来说,宴先生刚刚经过一次手术,短期内不建议再做相关手术,但如果您坚持,我们会提前跟您谈好风险。”
沉默中,周鸣弱弱地举手,“那个……会死人吗?”
医生皱了下眉,“是手术就有死亡风险。”
周鸣:……
“不过宴先生现在这种情况,更大的风险是术后感染、大出血和失去生育能力。”
周鸣:…………
宴蓝的手微微发抖,顿了许久,终于说:“谢谢医生,我知道了。”
“行,那您先考虑,有问题随时找我,最近不要劳累,注意保持情绪稳定和营养均衡。”
医生走后,宴蓝和周鸣两两无言,宴蓝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黑色的长睫毛茫然地动着,突然回过神来对周鸣说:“我今天的工作……”
也正沉浸在情绪里的周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哎呀还说什么工作呀,我都处理好了,你别担心!”
“你怎么处理的?”宴蓝有点紧张地问。
“说你劳累过度,晕倒住院了,而且只跟合作方和内部相关的人说了,保密着呢。”
宴蓝点了点头。
“都、都怪我。”周鸣愧疚起来,“都是我让你太累了……”
宴蓝摇了摇头,“你又不知道,怎么能怪你?何况在签约盛鸣之前,我已经很累了。”
准确地说,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轻松过。
尤其是接受庄若人的资助之后,几乎天天熬夜,早起晚睡,一开始是因为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太大,想要拼命赶上,只有拼命学习,后来进寰行做实习生,肝到后半夜是常事,再到和庄云流结婚……
他苦笑起来,“其实我在盛鸣反而轻松了一些,而且这次多亏有你,要不然……”
“我也快吓死了。”周鸣煞有其事地瞪着眼睛,渐渐地,他的眼里染上了心疼,双手在腿上来回动了好久,欲言又止了好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宴蓝,你……”
宴蓝天生聪慧,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仅仅关系到身体健康,更关系到日后的人生轨迹,他怎么可能不犹豫,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呢?
……
当晚,病房里开着一盏小夜灯,宴蓝和周鸣各自躺在病床和陪护床上睡觉。
然而环境再好也终归不是家里,心头又压着事,周鸣没睡多久就醒了,发了会儿呆,突然发觉宴蓝那边好像有动静,扭身一看,昏暗之中,宴蓝盖着被子的身体轮廓正在发抖。
周鸣吓了一跳。
他以为宴蓝不舒服,赶紧开灯跑过去,却发现他不是不舒服,而是……
在哭。
哭得很凶,枕头和被子都打湿了,却不敢发出声音,就咬着牙硬忍,浑身不断地发抖。
周鸣顿时头皮发麻,少见的巨大痛楚瞬间笼罩了他,推挤着他的心口。
他把宴蓝扶起来,摸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想询问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只能手忙脚乱地帮忙擦眼泪,十分拙劣地劝慰。
“……你、你别这样,一直哭对身体不好。”
“哎,如果真想哭就放声哭,不用在意我,我、我又不会笑话你,你总憋着更不好。”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这、这的确应该难过,换了是我我肯定更难过……”
哎。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反正需要说话的场合他从来没怕过,但现在他却语无伦次,越说越觉得自己没用。
太没用了。
然后他想起了庄云流。
控制不住地拳头硬了。
臭男人!狗东西!
他迟早要把他狠狠教训一顿!
宴蓝手里攥着纸巾,双肩颤抖,在房间大灯的映照下,脸色越发显得苍白,含着热泪的双眼通红得可怕。
他用力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哽咽着说:“我、我从小就没有父母……”
周鸣一愣。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是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可以活着,但是、但是……”
“我也很想、很想像别人一样,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不求什么都有,只要、只要该有的……有,就可以了,我……”
眼泪再次涌出,他低头捂住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很快就又泣不成声。
周鸣看着他,仿佛这一辈子所有的难过茫然都集中在了今天。
人前的宴蓝总是理智、冷静,只有在夜深人静、没人看到的时候,他才会释放真正的自己。
他没料到自己会发现。
是啊,如果自己没有碰巧醒来,今夜的宴蓝又会怎么样呢?
周鸣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宴蓝。
跟以往很多次的拥抱不同,以往对他来说,拥抱只用来表达快乐,但现在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原来拥抱还有许多别的意义,比如安抚、陪伴、心疼、珍视,比如……
爱。
他把宴蓝按在自己肩头,缓缓地摸头抚背,贴着他的耳畔说:“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你有我啊,除非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否则我就觉得我也是你很重要的人。”
他望着宴蓝通红的耳垂,顿了顿,又笑着说:“按照你心里的声音去做吧,其他的你都不用考虑,那些身外之物并不重要,而且有我在呢,我全都能摆平!”
虽然没有明说,但通过宴蓝的只言片语,他已经确定了他的意思。
在这个空寂而又温馨的病房里,他更加确定了,或许是长久以来一点点的积累,一点点地从量变到质量,总之,他对宴蓝的感情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蓝蓝这个查不出来的情况在我的其他文里也出现过,所以是个体系,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