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 白天酷热,深夜里才能偷觉一丝清凉。
凌晨空旷的街道上,宴蓝穿着简单至极的浅灰色薄卫衣与白色休闲裤, 没有化妆、没有配饰, 只有柔顺又略显凌乱的黑色头发,和露在外面的苍白的脸。
他独自快步走来, 显得弱不禁风、极其可怜;
庄云流心中揪着疼, 连忙也停车走下来,身体里涌动着热血,决定一靠近宴蓝就把他抓住抱紧, 然而……
当他看到宴蓝那张充满了冰冷与厌恶的脸时,除了老老实实地站着, 再也什么都不敢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宴蓝抬眼狠狠地看着他,“今晚是我不对, 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 难道还不够吗?!以前、以前也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不应该自不量力地出现在你面前、不应该招惹你, 不应该明明知道是错还一头扎进去, 我已经按你说的离婚了,也已经得到了报应,我只想到底为止,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宴蓝你……你在说什么?”庄云流吃惊地瞪大眼睛, 失控感涌了上来。
情绪激动地大声说话耗费了宴蓝太多精力,他按着额头躬下身, 难受地大口喘息, 脚下不稳, 身体摇晃。
庄云流伸手来扶, 还没碰到,宴蓝就像被电打了一般使劲儿一推,嘶声喊道:“你别碰我!”
肚子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起伏,他怕被发现。
相关的过往再度涌上心头,他彻底崩溃蹲了下去,捂着脸缩成一团。
“我求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逼我了,明明我们根本就……”
“庄云流,你放过我吧……”
泪水从捂着眼睛的指缝里滑了出来。
庄云流再一次惊呆。
他一直就没太能搞懂宴蓝,有时候顽强得无以复加,有时候又脆弱得令人无法想象;
他也越发搞不懂自己,明明好像渴望着什么的,却想不清、抓不住,比如现在,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宴蓝的眼泪就像流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疼得快要爆炸了。
“你、你先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只是关心你啊。
庄云流再度试图上前,周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过来,突然把他一推。
他没防备,往旁边踉跄了一步,刚一站稳,就看到周鸣把宴蓝扶了起来,而宴蓝竟然……
直接转身抱住了周鸣,还趴在他肩头哭。
“咚”地一下,庄云流如遭当头暴击。
眼眶里,周鸣顺着宴蓝的头发和脊背,旁若无人地说:“你怎么样?别哭别哭,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哈,也别跟这种人计较,不值得!自己的身体才最重要!咱们走吧,早点儿去医院?”
宴蓝使劲儿点头。
周鸣便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警告:“庄云流,如果你还有一点儿良心,如果你还想让他好,就别再跟了。”
-
回到车上,宴蓝侧躺在后座,手里攥着纸巾,双眼通红而空洞,除了时不时吸一下鼻子,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周鸣一边开车一边关注他的情形,内心沉沉叹息,胸口更是酸涩。
既为宴蓝,也为自己。
认识宴蓝这么久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过不少,但他只会为庄云流崩溃。
只有涉及庄云流的时候,他才会越过自己的界限,不再像平时那样冷静自持。
庄云流对宴蓝来说是不一样的。
宴蓝于庄云流恐怕也……
周鸣又痛苦又迷惑:所以他们为什么会离婚呢?
宴蓝最初不说他理解,但现在他们这么熟了,宴蓝还是没有丝毫要说的意思,他……
始终没能真正走进宴蓝的内心。
……
长夜漫漫,长街寥落,只有庄云流和他的豪车。
宴蓝离开很久了,他却仍然站在这里,无所适从,不知归途。
他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宴蓝讨厌他,非常讨厌,看到他居然会崩溃大哭。
他只不过是想跟他说几句话。
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误会,具体什么误会他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很明显,宴蓝根本就不想解除误会。
明明曾经的某些时候,他和宴蓝相处得也还不错,宴蓝会给他做东西吃,会对他充满灵气地鲜活地笑,还会插科打诨说俏皮话……
回忆着回忆着,庄云流的眼圈也红了,一滴眼泪滑了出来,他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用手一抹,立即躲回车里——
周围根本没有人,但他依然为这样的自己而羞耻。
却也同时有一丝畅快。
最近他又茫然又混乱,根本没有释放的渠道,现在突然发觉,好像哭一哭也没关系?
他连爷爷去世的时候都硬忍着没有哭……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忍?
不止那一件事,还有后来的许多事,他又在假装坚强给谁看?
庄云流越想越难受,终于也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流起泪来。
-
一番波折后,宴蓝终于到了医院。
他连夜调理,周鸣连夜帮他协调工作。
第二天烧总算退了,宴蓝的情绪稳定了不少,然后开始后悔。
“抱歉周总,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你别这么说!你就是责任心太强了,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压力那么大,而且一直都不舒服,哎。”周鸣自责地挠了挠头。
“我总觉得我可以撑,没想到还是不自量力了。”
宴蓝坐在床上,垂下的双眼望着手背上的针,在沉默中渐渐露出淡而温暖的微笑。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这次生病和……跟庄云流吵架也帮到了我。”
周鸣顿时一脸迷惑,“什么什么?”
“我突然没压力了。”宴蓝抬起头来,眼中又充满了积极的神采,“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把那些负面的东西都发了出来,还是因为昨晚大吵一架释放了情绪,总之我现在很轻松,我想通了,成绩好坏随缘吧,淘汰了也无所谓,只要我把自己想演的东西演好,让自己满意就行,毕竟这种打分又不是考试,我自己没办法控制。其他商业上的工作就放空去完成,减少对身体和精神的消耗。”
周鸣愣愣的。
宴蓝便笑弯了眼睛:“周总,你不会觉得我消极怠工吧?”
“当然不会!”周鸣回过神来,站起来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你做事的底限明明比很多人的上限还要高很多!而且这只是调整心态啊,又不是不好好工作,你能这样想简直太好了!我也想让你轻松一点!哎,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我都……都想直接让你停工算了……”声音低下去,“你都怀孕了,还那么辛苦,搞得我就像你那个舞台剧里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
宴蓝“噗嗤”笑了,摇摇头说:“其实我已经很好了,虽然工作时间长,但不管去哪儿都车接车送,还有营养师负责三餐,住很好的房子,用很好的东西,有很高的收入,所谓的压力都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精致’,相比那些苦苦坚持生活的人们,我过得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呢?真停下来,我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就像……”顿了一下,他不再躲避,“跟庄云流结婚之后,我一直呆在家里,一度状态很差。”
“哦。”周鸣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那你就……保持好心态,工作上我和你经纪人一起协调,争取让你良性循环。”
“好,谢谢周总。”
“不要谢哦,别忘了你签了五年合同呢,现在先放你一马,等你的宝宝出生以后我拼命压榨你!”周鸣故意凶狠地说。
宴蓝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放宽心,垂头一笑:“好啊,我期待着。”
周鸣是个既像小孩子一样善良热情没心没肺,又十分有工作能力的人,短短的几个月里,他不断刷新着对对方的认知,加深着对对方的感情,然而仔细一想,无论认知也好感情也罢,其实都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单纯真诚,表里如一。
这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啊。
……
吊瓶打完,护士来拔了针,宴蓝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口,窗外晴天暖阳、绿茵如盖,正像他第一次看见庄云流的时候。
那时他刚上大一没多久,度过了入学的陌生和混乱,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兼职,生活步入正轨,他便打电话给庄若人,希望对方收回那笔原本一直涵盖到大学毕业的资助款项,还表示自己会尽快归还已经使用的部分。
他们之前就一直通电话和写信,庄若人对他印象极好,在他考上大学之后还想送礼物给他,被他礼貌而诚恳地拒绝了。
停止资助款项不是小事,庄若人当然不会轻易做决定,便请他来家里聊一聊。
那是宴蓝第一次去有钱人居住的别墅区,外围有很多很漂亮的植被,人烟稀少,十分静谧,就像书里写到的贵族庄园;房子是一大栋多层的楼,样式别致,用料与配色极具时尚感;周围有草地、湖水、花园……
宴蓝一路静静地看,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
这里和他的学校、宿舍明明同处一个城市,却又分明是两个世界,更不要说比他那所谓的“家乡”了。
和庄若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庄若人非常和蔼,一直夸他、鼓励他,让他放下负担,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谈话中宴蓝几次想哭,他努力忍住,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从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最后,他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资助款项暂时冻结,如果宴蓝未来勤奋努力,那么这笔钱就将作为奖励,在他毕业之后用于生活或事业的启动金;如果宴蓝好吃懒做,庄若人就把钱收回。
分别的时候,庄若人让司机送他回学校,宴蓝去车库旁等待,看见两个男人站在远处湖边的树下说话。
其中一个个子很高、身材很好,穿着一看就很贵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两只长袖被袖箍整整齐齐地挽上去,露出的小臂和手腕带着一种属于年轻男人的劲健有力,左腕上款式简单的银色手环更显时尚与活力。
距离略远,他看不清长相,但能看到恰到好处的脸庞线条和分明的棱角。
……那一定是个很帅气的家伙吧。
不多时,另一个人向他这边快步走来,宴蓝连忙凝聚精神,礼貌地看着对方。
“你是宴先生吧?你好,我是庄总的司机。”
“您好,您别这么叫,我还是学生。”
“哦哦,那就小宴。”
司机挺自来熟的,打开车库请宴蓝上车:“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正巧碰上小庄总回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小庄总?”
“嗯,就是刚才那个,庄总的孙子,别看才二十出头,现在已经接了庄总的班;跟你一样,学习很厉害,以前跳过好几次级,还总说学校教得慢,庄总就请老师来家里教他,不止学文化课,还学了好多才艺。”
车子渐行渐远,宴蓝一边听司机说,一边从车窗中回头。
秋日灿烂的阳光照耀大地,湖边树下,那个挺拔的身影背向他向前走去,配合着车里播放的音乐,就像一幅充满了生命力的画卷。
是啊,那个人是画里的人,他们分属于不同的世界,怎么可能一样呢?
车里的音乐既激昂又忧伤,宴蓝的心弦被扯动,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仿若来自灵魂的共鸣。
“师傅,请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啊?我不知道啊,我随便调的电台。”司机一愣,接着说,“不过确实挺好听的,有劲。”
对话结束,宴蓝默默地将旋律记在了心里,回去以后唱给音乐软件听,总算得知了歌名。
那个时候,他几乎天天听那首歌,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身影。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听了,那首歌也被忘掉,直到昨天……
面对庄云流哭了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那段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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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蓝?宴蓝!”
周鸣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宴蓝回过神来,说:“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这么投入。”周鸣小小地愤然。
宴蓝笑了:“想第四轮生死战的表演,我已经决定了。”
“嗯?!”周鸣立刻来了精神,“表演什么?还是唱歌吗?”
宴蓝点点头。
“什么歌?快说快说!”周鸣整个脑袋几乎贴在了宴蓝脸上。
宴蓝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推了推,答道:“《Viva la Vida》,生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