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奕南从包厢里的洗手间走了出来。

  宴蓝这才反应过来, 这里就是他和张奕南之前商量工作的地方。

  短短一个小时之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以致于他再回来,简直有股恍如隔世之感。

  张奕南在, 庄云流自然放开了他, 整个人恢复如常,转身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那个“还”字咬得挺重, 不满的意味非常明显。

  张奕南笑了笑:“飞机又延误了, 我晚点儿再走,正好给宴蓝解释解释疑惑。”

  庄云流向前走去,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能解释。”

  “过河拆桥?”张奕南一手插在裤兜, 意味深长地一挑眼,实在是帅气逼人, “那我真地走了?”

  庄云流没说话,宴蓝站在他身后, 心想他应该翻了个白眼。

  庄云流去长沙发上坐下, 张奕南隔着茶几坐在他对面,宴蓝只能也走过去, 这一次, 坐哪边的终极难题轮到了他。

  和庄云流坐吧……有点别扭;

  和张奕南坐吧……对方没开口,自作主张不太好。

  张奕南优雅地架着二郎腿,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半天不做声, 庄云流便得意地拍了拍身边:“你坐这儿。”

  宴蓝:……

  犹豫了再犹豫,他最终坐到了庄云流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庄云流:……

  张奕南哈哈大笑。

  宴蓝忍着尴尬问:“前辈, 今晚到底……”

  “哦, 今晚……”

  “我说。”庄云流笃定地打断。

  张奕南摊了下手, “让他说吧。”

  宴蓝无奈地扭头看过去, 庄云流侧了下身,也架起二郎腿,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显得既放松又颇有大佬气势。

  “那天你被恶意追尾后,我就私下查了那辆车,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实证,但我基本确定那是周禹润的意思。”

  宴蓝:!!!

  记忆回溯,他的脸色一变:“那你刚才说有实证?”

  “我在诈他。”庄云流说,“正因为没有实证我才诈他,一诈之下果然,他心虚了。不过老实讲,这件事恐怕很难找到实证,周禹润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心虚并不是害怕这件事被戳穿,而是因为我知道了,我在警告他,他以后再做事就得掂量掂量。”

  宴蓝喃喃道:“他要害我?”

  “只是想吓吓你,让你知难而退。”

  宴蓝明白了,再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知道周禹润一定会继续对你出手,这两天一直关注着他。他常来这家会所,这里自然就成为了关注的重点,所以他一订包厢我就知道了,所以他也约你来此,”庄云流伸手一指张奕南,“尤其你说你九点还有事,这就基本确定了。”

  宴蓝:!!!!!!

  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庄云流继续说道:“你等周禹润的时候,我联系了周鸣,他一听说,立刻就赶过来了。”

  “你今晚一直在这儿?”宴蓝惊讶地问。

  庄云流点点头。

  宴蓝乍然想起张奕南在手机上说的那句[不该他出现的时候我一定不让他出现]。

  不想竟有如此深意。

  “周禹润的秘书一出来,我和周鸣就拦住了他,然后打开一点门缝。”

  宴蓝:……

  前面一直严密谨慎,像破案斗智斗勇似地那么帅气,但最后的偷听……

  哪里像霸道总裁会做的事?

  “你叫周鸣来是为了激化他和他爸爸的矛盾吗?”宴蓝问。

  庄云流不屑地摇摇头,“你又以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了,他们父子俩有没有矛盾跟我有关系吗?我只是想让他们俩都认清现实,要不然这件事拖下去,到底是对你不好。”

  宴蓝:…………

  其实他那么问并没有太认真,只是随口一说,更像是开玩笑。

  而庄云流也没当一回事,不觉得宴蓝真在指责他,反而觉得这么一来一回地斗两句嘴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于是他又说:“果不其然吧,现在一切都解决了,难道不好吗?”

  他没想过宴蓝会当面提解约,并对周鸣说那些话,现在简直是意外之喜。

  宴蓝淡淡地说了句“是很好”,沉思片刻后眼神又一变,疑惑起来。

  “这家会所是你的吗?怎么你想查谁就查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周禹润是相当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情况下会所不会泄露他的信息,更不会随便让人闯入他定好的包厢附近。

  结果庄云流出人意料地用下巴点了一下张奕南:“不是我,是他,这里有一半是他的,只不过也没几个人知道。”

  宴蓝:!!!

  张奕南温柔地微笑:“请你再帮我保密。”

  才见了几次面,他就知道了张奕南这么多秘密。

  心知张奕南一直在帮他,他连忙道谢,又说:“即便如此,今天这样做还是有危险吧?万一周禹润恼羞成怒,还有……你。”他看着庄云流,“你刚才完全没给他留面子,他以后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明明是你先不给他留面子的。”庄云流幽幽地说。

  宴蓝:……

  “我……一时没控制住。”宴蓝小声反驳,“而且我孤家寡人,就算他要对付我,我怕什么?”

  “孤家寡人?”庄云流上下一扫宴蓝,目光落在他肚子上。

  宴蓝顿时红了脸。

  庄云流便笑了:“那我也是孤家寡人,我怕什么。”

  宴蓝说:“你还有爷爷留下的事业需要好好发展下去。”

  庄云流凉凉道:“事业发展得再好,以后没人继承,还不是白搭。”

  宴蓝:…………

  张奕南“噗”地笑了一声。

  宴蓝觉得有点丢脸,不想就此落了下风,强硬地说:“那你可以聘请职业经理人。”

  “你说什么?!”庄云流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宴蓝小朋友,你连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啊!”

  宴蓝一脸尴尬。

  张奕南彻底破功。

  气氛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在。

  宴蓝觉得他和庄云流认识以后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时张奕南相当专业地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宴蓝,说:“谢谢你关心,也请你放心,我这边不会有什么麻烦。”

  张奕南优雅从容,一说话就让人不得不信服,宴蓝心想也是,他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深不可测许多,就不杞人忧天了。

  事情说清楚了,三人安静下来,片刻后,张奕南向庄云流使眼色:“晚上怎么办?”

  庄云流看宴蓝:“你晚上打算怎么办?”

  宴蓝一愣。

  庄云流进一步道:“想直接在这里开间房休息,还是回家?”

  “我……回家吧。”宴蓝觉得这就是逐客了,便站起来,“我这就走。”

  庄云流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宴蓝再一愣:“我开车了。”

  庄云流也一愣:“谁的车?”

  心想宝马七系不是被撞坏了吗?难道周鸣又借了一辆?

  宴蓝却道:“经纪人帮我租的。”

  庄云流这下舒服了,坚持说:“我送你。”不容置疑地向前走。

  宴蓝站在原地犹豫,庄云流回过头来:“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安全起见,我送你。”

  宴蓝双眼垂下,睫毛轻眨。

  这倒……也是。

  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但事实是他现在的确不是孤家寡人了。

  “那……谢谢。”他很低声很低声地说。

  庄云流随即露出一抹很淡却极满足得意的笑容,语气带着呼之欲出的快乐:“不客气。”

  张奕南坐在一边,微笑着看好戏。

  再次跟张奕南道谢并道别,宴蓝随着庄云流离开包厢,来到车库,坐上他的宾利,重复着和大前天夜里,以及曾经许多时候一样的事情。

  城市的流光溢彩划过车窗,在眼里渐渐变成朦胧的色块。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对他来说,却又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他人生的新阶段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临,令他措手不及,又总是要耗费掉许多情绪,明明他最大的愿望是简单平静地活着,现实却总喜欢跟他对着干。

  身心俱疲,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庄云流便说:“累了?躺一会儿吧。”

  宴蓝转过头来:“就快到了。”

  “还得半个多小时呢,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宴蓝:……

  的确,他不是不想躺,只是习惯了不麻烦别人。

  然而转念一想,他麻烦了什么呢?

  身体确实很累,现在更得考虑小宝宝,必须学会“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

  宴蓝想通了,说:“好吧。”随即放倒座椅。

  庄云流说:“后座上有毯子,你盖一下。”

  宴蓝回头一看,发现果然,不禁意外道:“你把自己照顾得挺周全。”

  庄云流:……

  庄云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这是我的?”

  宴蓝展开毯子搭在身上:杏色,上面压着凤凰纹,周边全是流苏。

  “是阿姨的,那天她去买菜,我正好顺路,就捎她过去,她下车的时候忘了拿,我也一直忘了给她。”

  “哦。”宴蓝在倾斜的座椅上躺好,把毯子压在脖子下面,“阿姨还好么?”

  “挺好的。”庄云流侧头看了他一眼,“经常提起你。”

  宴蓝:……

  他有点尴尬,往毯子里缩了缩,低声嘟囔:“提我干什么。”

  “说你好相处,没架子,聪明能干,说你推荐的送她女儿的礼物,她女儿特别喜欢,还说她之前一直想着等到夏天,她女儿放暑假过来能见一见你,让你给引导引导学习,结果……也没机会了。”

  宴蓝:…………

  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但庄云流肯定是故意的,连语气都带着那种说风凉话的嗔怪的酸。

  听得人不能说生气吧,但就是心里不爽,不回击一下就不行的不爽。

  于是宴蓝垂下眼帘,用和庄云流相似的语气说:“怎么会没机会?明天我联系她,跟她约时间见面。”

  庄云流:…………

  宴蓝心中泛起得胜的舒爽,为免庄云流继续纠缠,抢先说:“我睡觉了。”

  他认真地闭上眼睛。

  原本只想闭目养养神,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

  车里足够安静,温度正好,座椅舒适,毯子柔软,尤其无论刚刚过程如何,都总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心中的压力多少小了一点,尤其……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好像暂时没有任何事等着做,终于可以尽情安睡,无论什么时候醒、无论在哪里醒来都没问题。

  他的身体彻底放松,呼吸渐渐平缓而绵长。

  庄云流体贴地放缓车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身的平稳。

  到了宴蓝家楼下,熟睡的人依然未醒,他决定就这么等着。

  昏黄的小灯笼罩,宴蓝真真切切地侧躺在距离极近的地方,没有化妆没做发型,皮肤清透五官淡雅,头发柔顺,身上穿的盖的都是很生活流的衣物,就像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

  不同的是,他们现在有了孩子,那被毯子覆盖的一团浅浅而圆润的隆起,使熟睡的宴蓝显得无比温柔,令人无比地想要摸一摸、抱一抱、哄一哄,或是……腻歪腻歪。

  庄云流的眼神有些痴痴然。

  不久前,他是为了让周鸣把周禹润的恶意听全以致于坚持到最后才进入包厢的,若非如此,他早就冲进去了。

  周禹润那样说宴蓝,他又何尝不难过呢?他的心都快痛死了。

  尤其听到宴蓝最后真正发火其实是为了维护爷爷……和他,他更是难受得无以复加。

  再到后来,宴蓝说不想为周鸣背负责任,但事实上,宴蓝却一直在为庄家背负责任,那个时候他无比感动,他……好像意识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他的心涨满到几乎崩裂,积蓄了太多的感情亟待发泄,所以他才……

  领着宴蓝回到之前的包厢,控制不住地想要抱他、吻他。

  他爱他。

  可是……

  宴蓝又拒绝了。

  拒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宴蓝又露出了那种鄙夷、厌恶的眼神,好像在嫌弃他。

  情人节第二天清晨就是这样。

  其实那时的他还曾有一丝侥幸,反反复复地期望或许是自己想错了,但宴蓝醒来之后那无比嫌弃的一推一躲彻底让他清醒,也彻底把他推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所以宴蓝如今对他难道……还是那样吗?

  看着沉睡中的人,庄云流内心无比纠结。

  周鸣已经被明确拒绝了,现在是关键时刻,得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绝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

  思来想去,尊贵的庄总再次抛开脸面,发动场外援助技能。

  庄云流:[我觉得宴蓝嫌弃我。]

  张奕南:[???]

  张奕南:[嫌弃你什么?活儿不好?]

  庄云流:[……]

  庄云流:[为老不尊。]

  张奕南:[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奕南:[那你说,到底嫌弃你什么?]

  庄云流捧着手机想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打字。

  庄云流:[说不准,大概是不想和我亲近,我一碰他,哪怕只是普普通通地碰,稍微靠近一点儿,他就往后缩。]

  张奕南:[这很正常吧,他现在还没想清楚,当然不会开开心心地跟你近距离接触。]

  庄云流:[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他……好像在害怕,好像特别容易被吓到,反应有点儿过大了。理论上他不是那种胆子很小、很容易害羞的人啊。]

  张奕南:[???]

  张奕南:[容我三思。]

  又片刻后。

  张奕南:[如果你的感觉没错,那我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应激反应。]

  庄云流:[???]

  张奕南:[也就是说他以前或许受到过类似的创伤,心里留下了阴影。比如有些人过不了前任的坎儿,有些人小时候目睹过不和谐的画面,长大了就抵触亲密关系,等等。]

  庄云流:[!!!]

  庄云流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宴蓝的睡颜,继续给张奕南回复。

  庄云流:[真的假的啊?我会不会是……疑神疑鬼小题大做了?]

  张奕南:[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亲眼看见,你问问他呗。]

  庄云流:[我怎么问?万一是我想多了,他会不会觉得我神经病啊。]

  张奕南:[可万一你没有想多,这就是与他亲近的大好机会,尤其如果你能治愈他,那更是功德无量。不过问的时候注意找好时机,注意方式方法,还是那句话,他有点脆弱,别操之过急。]

  庄云流:……

  突然之间,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责任重大。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舔了下嘴唇,扭过头犹犹豫豫地望着宴蓝。

  就在这个时候,宴蓝简直像专门配合他似地,恰到好处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