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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棚中的村民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但无论是叶牧还是江望,都能一眼看出他努力掩藏着的惶恐。村民殷勤地拉过一旁的条凳,又用衣袖擦了又擦后才后退了几步, 问:“两位少侠,喝水?”

  江望在桌前坐下来,笑吟吟地说:“我倒是不用了, 给我的同伴来一碗吧。”

  叶牧在他对面坐下, 没有说话, 打算看看江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不可能是闲来无聊特意恐吓一个普通村民吧。

  村民寻了个青花大碗, 哗啦啦舀了满满一碗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叶牧面前放下,冲着叶牧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虫牙。然后若无其事地蹲到草棚的角落里, 装模作样地开始假装修理农具。

  叶牧看了看他, 又打量了一下那碗甜水。

  水看起来很清澈, 莹莹地清亮, 里面沉着几片像是叶子的东西,泛着鹅黄的浅色。

  似乎没什么问题?

  他抬起头, 江望正兴致盎然地看过来, 说:“怎么了?我听朋友说, 这家的甜水味道还是不错的。”

  叶牧沉吟了一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清冽的水从喉咙一直流进胃中, 让人激灵灵地打一个寒战, 浑身的毛孔都像是舒张了开来。那味道稍微带些甜,清爽爽的, 暑气全消。如果此时不是温暖的清晨而是在炎热的正午,必然会让人忍不住再来上一碗。

  仔细回味后, 叶牧说:“味道确实还不错。”心里盘算着,这个叶茗应该爱喝,下次有时间可以带他过来散散心,刚好这附近的风景也不错。

  江望点点头,唤那村民过来后,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村民有些惶然地赔笑说:“少侠,这……太多了,小的找补不开。”他小心地把银子推回来,说,“今天第一单生意,少侠喜欢喝,就当小人送的。不值几个钱,就是小人的一份心意。”

  江望温和地笑起来,说:“你不用推脱,也不用找补。除了水钱,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在田边这些时日,除了这一带的村民,可还见过什么人进过这片农田?”

  他不及村民回答,便继续说:“此事十分重要,你可务必要想好了再回答。不瞒你说,我们此行是为了追捕一名门中叛逆弟子。他生性嗜杀,又擅长易容,甚至可以完全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人的踪迹在这附近中断了,我们推测可能就藏匿在这一带。若是有什么人形迹可疑,哪怕再小的迹象也可以说与我听,可不要隐瞒,以免后悔莫及。”

  叶牧默然地看着江望煞有其事地忽悠村民,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的江望……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当然知道原本的贺凉也并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无害,但那时的贺凉即便算计人,也必然是一环扣着一环,务必要让人捉不住把柄的。何曾用过如此简单粗暴又直接的……咳,谎言。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江望此时好像……相当地乐在其中。看,那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点儿?

  他坐在这里心生感慨,另一边的村民却已经被吓得信了个七八分,竹筒倒豆子地把印象里那些颇为打眼的客人给说了个遍,生怕有漏网之鱼。

  其中关于一个人的叙述引起了叶牧的注意。

  “……看起来是位百草堂的少侠,瘦得很……不大说话……眼睛特别厉害……见过好几次,最近许久没来了……”

  江望看起来对这个人也很感兴趣,问了许多细节问题。而随着两人对话间的补充,叶牧微微吃了一惊,又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那描述,实在让他无法不联想到一个人。

  顾兴言。

  从村民那里听过所有的消息后,叶牧和江望走出草棚,也没上马,牵着坐骑在官道上漫步,一边说着话。

  江望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也已经有头绪了吧?”

  叶牧说:“人选倒是不意外,只是还要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方法,就无法对症下药。不知道原因,就无法斩草除根。

  虽然这么说,不过叶牧也没有拜托江望的意思。能进展到这里他已经很满意,接下来就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这毕竟是他接下的任务。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30/100

  【当前状态】你发现农田里的昆虫大批离奇死亡,但是蜜蜂和蝴蝶似乎安然无恙?听说有百草堂的弟子形迹可疑,不知道这里的异变和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恩?这个情况是?

  叶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任务情况。一般来说,任务进展中收集到的每一条线索都对应了一条路线。任务过程中,不同的路线或许有线索重合的可能,但也只是变化成同一条状态提示,还从未有过并列两条线索列在一起的情况。

  他很快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就两条线索同时进行看看好了。

  暂且把这些放到一边,叶牧问道:“不过,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问题的?”

  江望说:“相当明显啊……”

  他松开手中的缰绳,那匹黑马一般的走兽立刻撒了欢儿地奔向一旁的田地,埋头大吃起来。

  注视着走兽的动作,江望说:“这种低级妖魔只吃魔气侵袭过的土地,对魔气相当敏感。这么一大片地区,即使我在距离过远的时候感应不到,也绝对逃不过它的感知范围。是它带我过来了这里。”

  “如果你能‘感觉’到魔气的话,那么面前这副情景,必定比现在呈现你眼中的景色还要壮观百倍。”江望感叹地说着,望着面前开得绚烂的花海。

  “我真惊讶,这里的人们是因为什么还没有行尸化。以这里的魔气,足以将一个健壮的成年人生生转变成尸兵才对。这片地域的土地,完全是被魔气重度侵袭过的样子。”

  “真的是,相当壮观……”这样说着,在江望的感应中,无边无际的原野延伸向远方,茂密的绿色荞麦茁壮生长,然而更为茁壮的是自那片荞麦间探头而出,仿佛火焰般抖动着跳跃着,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快要实体化了一般,代表着魔气的暗灰色火海。仿佛极低的阴霾般密密厚厚地覆盖着,翻滚涌动着,不住变化出各种形状。有细碎的零星白花在翻涌波动间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

  那是人类与妖魔都看不到的妖异景色。江望将视线移向叶牧。在这片蔓延的混沌灰色中,尤以他自己身周的灰色最为浓郁深厚。然而这灰色在靠近了叶牧的身旁时,却戛然而止,还仿佛畏惧一般地,向外移开了足有一尺远。

  那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和这个灰色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却让他感觉……该死的好吃。

  很好吃的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很好吃的样子。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他的饥饿感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忍耐不住地扑过去,撕咬啃噬,一点不剩地吞噬殆尽。

  眼眸一闪,解除了对魔气的感应。世界在江望眼中重新染回了颜色,然而却没让他的神情缓和半分。

  他饿了。

  上次那顿饭几乎可以等同于已经变质,只差还没发酸发臭罢了。这片地域能吃的食物太少,还几乎全是濒临坏掉的状态。不要说吃饱,就是好好吃上一顿饭,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累积的饥饿感在刚才的感应状态下,就像打开了开关一样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轰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他差点就要一个恍神中,转变成最初苏醒时,完全被饥饿感支配,全无神智的那个状态了。

  他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费力把目光从叶牧身上拽开,转移注意力般地望向远方的官道。

  那间草棚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小点儿了,不过他好像还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想要走开去找点儿什么填饱肚子,脚却像生根了一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说什么,好饿,吃掉吧。

  糟糕,不行,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一直不吃活人?明明那些食物唾手可得。明明杀过的人也不计其数。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可以为了守护而杀人,为了利益而杀人,为了欺骗而杀人,甚至是为了有趣而杀人,但他偏偏就是无法接受,自己要为了食人而杀人。

  所以,不行,不可以吃。

  为什么不行。仔细想想很可笑不是吗。进食是为了生存。既然可以为了生存而杀人,为什么不可以为了食人而杀人。人类的进食不是杀戮吗?为什么食人就不行。其实不是已经吃过很多了吗?那些食物在活着的时候不也是人类吗?被别人所杀,被意外所杀获得的食物,和自己杀死获得的食物有什么区别吗?难道不是自己狩猎得来的,吃起来反而要更心安理得吗。

  不,只有这个不行。

  可是不吃的话会死的,死亡那么可怕。不是千辛万苦才从那里逃出来吗?这样死掉真的可以吗?还记得自己付出过多少代价吗?死掉的话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只为了这可笑的坚持。

  不,他是有理由要坚持的。

  理……由……是什么呢?

  面前的视野扭曲变幻着,鲜活的食物的触感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只要咬下去……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那是分界……

  什么分界?

  贺凉……和,江望……

  不吃的话,会死啊。死掉的话,也可以吗?不是有一定要达成的目标吗?

  目标……

  是啊,目标更重要吧。

  目标。

  吃吧。

  张大的口,狠狠地咬下,带着全然妖魔的贪婪。

  骨骼在利齿下咯吱发出一声脆响后断裂,鲜红的血液飞溅,随即便连着骨肉被囫囵咀嚼咽下,犹如终于抓到目标的水蛭般,跗骨的头也不抬的掠夺。

  一场饕餮盛宴。

  随着鲜血骨肉入喉,灼烧般的饥饿感缓缓褪去,被压制至深处的理智,一丝一缕地连结汇聚,咯吱咯吱地开动名为思考的机器。

  咀嚼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咬合的力度减弱,最终彻底消失。

  染成鲜红的视野,慢慢地恢复清明。

  口中,是至极美味的佳肴。已然饱满的胃仍在不知餍足地渴求着更多。

  眼前,是村民放大的惊骇面孔。头颅仰着翻着死滞的白眼,脖颈前一片的血肉模糊,可见森白的断骨。

  死……?

  我……杀了他?

  我……吃了……他?

  原来所谓的原则,其实,就像琉璃一样容易破坏掉。

  美丽的,梦幻的,不切实际的,容易破碎的。

  “啪嚓”的一声,就不见了。

  这样简单,让从前的坚持显得多么可笑。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吧。

  是啊,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记得那个就好了吧,其他的,什么都随便吧。

  是的,只要记得那个就好了,除了目标,什么都可以随意。

  多可笑。

  多可笑。

  含糊地呜咽了一声,江望呛咳着,浑身颤抖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染满了鲜血的殷红的嘴唇的弧度,却在一点点地上扬,上扬。眼神中摇曳的光芒明明灭灭,一时混沌一时清明,闪着慑人的寒光。他弓起了背,咳嗽得几乎像是要把内脏都一起咳出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毫不温柔地把他从那堆模糊的血肉里扳了起来,直接向后重重摔了个倒仰。随即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脚还用力踹了踹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叶牧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很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他胸口将他牢牢压制住,蹲下身凑近,伸手翻开他的眼睑查看瞳孔的情况,江望倒在那里却全然不做动作,只是一径地边咳边笑起来。笑声夹在咳嗽声里,显出了些狼狈凄惨,却又带着令人心惊的尖锐。

  但是紧接着另一个尖锐凄惨上千百倍的声音尖叫了起来!全然盖过了那怪瘆人的笑声。

  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见到身上的一大滩血肉碎骨又是一声更高分贝的尖叫,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一个成年男性也会叫出这样尖利的声音。随即他的动作倒是挺麻利,一边尖叫着就一边冲出草棚逃跑了。

  随着尖叫声远去,草棚里倒是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寂静。

  江望眨巴眨巴眼睛,眼睫从眼睛附近的手指上刷过,目光终于恢复了焦点,视线慢慢上移。

  叶牧黑着脸看着他,一只手刚刚放过他的眼睑,另一只手……另一只手臂原本应该在的位置,空空荡荡的还垂着点碎肉,半根白骨直棱棱地戳出来,上面似乎还留着齿痕。

  停顿了一会儿,江望迟疑着开口,叫:

  “叶牧?”

  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怯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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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给江望的坐骑种族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的。

  但是我想了五分钟脑子里出现的唯一的词就是——人头马。

  于是还是叫它低级妖魔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