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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这么站着, 连时间都好像凝滞了。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叶牧停在江望背上的手抬起来,覆在了江望的后脖颈上, 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按在了脑后。

  肌肤接触,温热的手掌和冰冷的皮肤相接, 时间久了, 就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变成了一样的温度。只是不知道是冰冷了谁, 还是温暖了谁。

  叶牧说:“江望,你还没有这样做,是吧?”

  江望说:“是啊,我还没有这样做。”

  “那就够了。”叶牧这样说道, “江望, 请你不要这样做。”

  江望呵呵地轻声笑了起来, 说:“如果我说不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把你绑起来, 哪里也不让你去?”叶牧说着玩笑般的话,但是声音中没有笑意, 听不出其中到底含了几分认真, 他说, “江望,如果是你的愿望, 拼尽全力我也会帮你达成。但是把配方交给妖魔, 这并不是你的最终愿望吧?要达成一个目标,手段有很多种, 没必要选择最糟糕的一个。我记得你说过,妖魔是弱肉强食的社会, 妨碍到你地位的妖魔,无论多少我也会帮你杀掉。所以,请你不要这样做。”

  “一路打打杀杀过去?……和你的情报收集手段一样,还真是粗暴直接啊。”江望略带了些挖苦地说。

  “粗暴直接?怎么说?”叶牧配合着转移了话题,打算先缓和一下气氛。

  “要查出疫病的根源,方法有很多种。定魂香的事情我说得已经很明显,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籍着这个七杀殿覆灭的理由质问百草堂。翻出顾兴言当初在那片田地所做的事情,很容易能将他的真面目揭露。即便猜错了,只要说是误会就可以,有那片田地关于魔气的发现做籍口,百草堂不会追究。我觉得你不会想不到这种方法,然而,你却选了最麻烦的一种,为什么?”

  稍加留意一下,想要知道叶牧做了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把那片田地的事情告诉百草堂,让他们去研究解决疫病的方法。试探顾兴言,确认疫病是不是他的手笔,末了又以定魂香的事情转移视线,不仅招来了顾兴言的杀意,也让对方按捺不住加快了行动。真亏他能让那两个百草堂的主事者对他深信不疑。这个做事风格,完全不是七杀殿的套路。怀疑谁,就一点也不忌惮让对方知道他在怀疑他,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去找可能知道的人问。最后更是直接找上顾兴言提出合作,若不是刚好和他先前敷衍顾兴言的那些话对应了起来,这两个人会不会打上一架惊动旁人还未可知。

  还真是……让他想要扶额叹气,几乎不忍直视的粗暴直接。

  “恩……我说了,要达成一个目标,手段有很多种。”行事方法被鄙视了,叶牧一点儿都没觉得惭愧。他继续抓紧机会给江望洗脑,为了增强说服力甚至开始自卖自夸:“你说的方法固然简单,但一旦猜测错误,不仅给接下来的调查增加了难度,也容易打草惊蛇。我的方法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胜在稳妥,而且全面细致,不会遗漏任何可疑之处。你看,”他收紧了手臂,带着笑意说,“这不就让我抓到一个隐藏的同伙?”

  “好吧,就算你的手段有效。”江望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没用那样的方法,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这四个字,他特地咬重了音。

  “唔,被发现了。”叶牧说着,总算停止了胡搅蛮缠,认真地回答起问题,“江望,我习惯凡事都考虑到最坏的方面,但是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会去随便定义一个人。定魂香之事是顾兴言做的没错,他和妖魔有勾结这件事确凿无疑。但在确认疫病之事也出自他手之前,我不想去以“顾兴言勾结妖魔,在西凉散播疫病”这种罪名向百草堂指控他。如果真的无可选择,我会这么做,但如你所说,方法有很多种,没必要非这个不可,不是吗?”他一语双关地说。

  “你的情报收集表现可不算精彩……但是我好像被你说服了。”江望淡淡地说,“看在口舌之利的份上,也算你的能力过关,勉强值得信任吧。我答应你,不会这样做。”

  叶牧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江望是答应了什么,怔了一瞬,他埋下头,带着笑意说:“多谢信任,敬请期待。”

  最后紧紧抱了江望一下后,他松开手臂,略略拉开一段距离,变成了能看清彼此表情的状态,但是并没彻底放开手去。凑近了低声说道:“口舌之利这么高的评价,我可是真要十分努力才不辜负你的期望了。”

  江望明显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正打算说些什么,叶牧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个格外热情的吻,堵回了所有未尽的话语。

  恩,真是需要十分努力。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交谈的声音往这边而来。两个身着毒系服饰的年轻弟子穿过后院,往那条小路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谈笑着。

  “顾师兄这回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哈哈,看那些家伙的表情。”

  “今天的晚议上不知道要谈什么,嘿,要我说,非得好好嘲笑一下那帮家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闻师兄也真是,总让咱们顾及什么同门之情,可没见那些家伙顾及半分!那会儿他们居然还想动手,真好笑,就算动起手来,难道我们毒系还怕了他们不成。”

  “没法子,你也知道闻师兄喜欢那个景彤,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诶?今天是谁负责打扫卫生,这么偷懒。你看这一地的树叶,连桌子上的都不知道扫走。”

  “罢了罢了,别管了。最近事情这么多,有所疏漏也难免。再说现在的季节,指不定是打扫之后新掉的,左右咱们也没空过来找人对弈,先放着吧。赶紧回去休息,晚上我可要攒足了精神,把这口窝囊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两个人说着,推开后院的篱笆门走了出去,在小路上渐渐行得远了。

  茂密的大树上,被打扰了好事,狼狈藏身,还撞落了一地树叶的两个罪魁祸首目送着他们离去后,面面相觑。

  身体后倚靠向树干,江望看看肩上还斜斜落着一枚黄叶的叶牧,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不同于身为贺凉时总带着的亲和的微笑,也不是江望偶尔会露出的冰冷笑容。那是发自内心感到好笑,而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的脸上,连五官也柔和了起来,温暖得就像那些阴郁疯狂从未存在。

  叶牧甫一看到这样的江望,便失了神。

  他没发现,自己的脸上,也带着自然而然的笑意。愉悦而放松。

  等到周围彻底没什么人活动了,两人才跃下了树,因着刚才听到的事情而交谈起来。

  “顾兴言和妖魔很早就有勾连,这次他籍着妖魔入侵的时机动手,大约还有后招。我这些时日见他行事,倒是无一不与这疫病相关,只是不知在研究些什么。你上次提及定魂香的事情让他受了些惊吓,加快了行事动作,这倒让我看出些端倪。我怀疑他的图谋不小,是在算计整个百草堂。再加上你和他约定的时间,他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想必答案就在今天的晚议上了。你的任务描述是什么?”江望问道。

  百草堂的晚议,是每三天就会进行一次的,类此门派内部交流会的东西,所有没有外出,身上也无差使的弟子都要参加。会讨论一些行医或研究时遇到的疑难问题,或交流一下彼此摸索钻研出的心得,无事时也带着些同门间联谊来往增进感情的意思,若是有什么门派大事或决议,通常也是在这种场合宣布进行。

  叶牧复述了一遍任务描述。江望很痛快地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会帮他保守秘密。”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40/100

  【当前状态】你承诺不会告诉七杀殿有关顾兴言的事情,也不会把他和疫病有关的事告诉百草堂。知情人承诺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看来今天的晚议应该可以安然度过了?

  叶牧又复述了一遍任务描述,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说不定今天的晚议上还会出什么岔子。”

  “真是不吉利的任务名,看来顾兴言的运气很差。”江望若有所思地笑道,“我看看戏倒也不错,但让我出手帮他是想也别想,不添麻烦就是极限。到时就得你多多费心了。如何取舍,想必你自有抉择……不用太把那个劳什子任务奖励放在心上,这复生之术说隐秘倒也算隐秘,但我想知道全套内容还是有法子能拿到的。”

  “好。”叶牧这样应道,和江望提起了昨晚那只化生魔,以及所谓“魔神大人”的事,问道,“此事不知你可有察觉,那个‘魔神’又是什么?”

  江望沉思了片刻,这才答道:“你说的化生魔若真有那么强大,我前往那里十数次却从未察觉异常,大概是因为那个封印得力。至于它最近苏醒,可能是受了周围环境日渐激荡的魔气影响,多少恢复了些力量,还是早做处置为好。这些行尸大约是因为疫病和魔气的作用而生成,自然死亡的人并不曾尸变,所以应该与它无关。”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叶牧,说:“至于它所说的‘魔神’,在妖魔中的地位,和你所说那个‘游戏’里倒是相差无几。基本上是等同于神灵,信仰和统治者一般的存在。不过我也并未当面见过它,只是听说有着大神通,类似一动念即杀人,飞天遁地之类。具体的,也没什么详细描述。妖魔将领中能面见魔神的人也极少,只有那些妖魔侍卫会常常侍奉在魔神身边。还有一个极受宠信的祭师,可以算作是魔神的使者,代为传达魔神的意志。”

  说到这里,他饶有兴趣地问:“说起来,你那里的那个‘游戏’,和这里的世界,相似度竟然如此之高。既然连‘魔神’都有,不知道六大门派的历史是否也有相似?你说那里的时间比这个世界要快上许多年,那时‘魔神’却仍然存在。若果真是同一个人,倒当真足以称为神灵般的存在了。却不知那时的六大门派是什么样,七杀殿又流传下来了什么故事?左右现在无事,不如找个地方,你讲些来听?”

  于是时间就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匆匆流逝。听说在游戏里,七杀殿的历史上也曾在妖魔入侵时有过一次灭门危机,并且被迫迁徙,江望只是略略失神,随即便恢复了情绪,转移话题问起其他感兴趣的事情来。

  转瞬就到了晚议时分,两人提前前往议事厅,各自寻了个稳妥隐蔽的角落,隐匿起来开始看戏。

  随着时间临近,穿着两色弟子服的百草堂弟子们三五成群纷纷走进议事厅,各自寻了地方和自己亲近的弟子坐下,不多时原本空旷的大厅就变得人满为患。有意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被簇拥着的药系弟子都是脸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但看那说说笑笑的模样,似乎精神还很好。百草堂的弟子们彼此交谈时都十分注意,尽量把声音控制在不大的范围内,饶是如此,数百人坐在其中,那交谈声也足够形成一阵嗡嗡声,在房梁上听来,催眠效果极佳。

  正在昏昏欲睡时,叶牧一眼扫到了门口熟悉的身影,却是景安兄妹和闻庄走了进来。无论是药系弟子还是毒系弟子,都有不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显见虽说连遭巨变,但这几人平日里的人缘还是很不错的。

  议事厅内那张长桌旁摆放的数十张椅子,此刻已有一少半有人落座,却还空着大半的位置。叶牧注意到这似乎是遵循着某种规律。坐在桌旁的多是些年岁偏大,或气度沉稳,或意气风发的人,药系毒系都有,也并不是按照个人的喜好而落座。那些一看便是新近入门或者较为年轻的弟子,大多是直接去找了错落在大厅四周的椅子落座,即使一时找不到座位,也没有过去坐在长桌旁的。看起来,这桌边的椅子,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百草堂里的某些地位衡量。

  进入了大厅,景安就和闻庄景彤分开了,各自去择座位。看行走方向,景安是往长桌首座的位置走去,闻庄与他的位置要隔上两三个空位,而景彤则还要远一些。

  此时,议事厅门口传来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一群袖口镶着蓝色边纹的弟子闹哄哄地涌了进来,当中拥着的一人,正是顾兴言。才一个白天不见,他看起来就像是越发瘦得厉害了,眼下浓重的青黑色,让叶牧看着都担心他可别在任务完成前就先把自己折腾得一命呜呼。

  那些弟子亲热地七嘴八舌和他说话,声音有些大,让在那附近坐着的人不由得皱眉,却也不好说什么。而顾兴言表情不冷不热,偶尔简单地回上一两句。也不找地方坐,就站在那里,两手抄在袖中,像是在等待着些什么。连带着同他进来的那一群毒系弟子也不肯散去,一群人乌压压站在那里,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入座的议事厅内显得十分扎眼。这气氛显然就有些不对,后面走进来的弟子经过他们身边时,都是悄悄地瞄上一眼,便立刻匆匆去找位置。

  过了一会儿,有清脆悦耳的编钟声,叮叮当当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这声音,厅内的说话声停止,立刻显出了一片格外的安静来。而这时,在坐满了的议事厅中,独独站着的那一群人,就已经不单是扎眼,而是突兀的程度了。

  顾兴言就在此刻动了。他冷冷一笑,向那张长桌走去。而他身后那些毒系弟子,则轰地一下作鸟兽散,脸上带着某些隐秘的兴奋表情,匆匆找地方入座了。

  厅内数百人的目光都落在顾兴言身上。他却恍若未觉般,走过长桌旁的那一张张座椅,把那些含义各异的视线全然当做不存在。

  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往前,厅内隐隐起了些骚动,但是谁都没说什么。连坐在首位的景安,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走过来。

  随着座位一个个被顾兴言抛在身后,他距离这张长桌的尽头也越来越近,终于他走到了闻庄身边,正要走过去,却被闻庄一把抓住了手臂。

  顾兴言低下头,看着闻庄,客气地问:“闻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不大,但在此刻分外寂静的大厅里,却教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闻庄的脸上没有笑容,但神色也并不严厉。他站了起来,似有意似无意地拦住了顾兴言的去路,说:“顾师弟,这张椅子,你当得起。”

  厅内起了一阵骚动,但在闻庄抬眼环视厅内时又重新变得寂静下来。闻庄将目光转回顾兴言的身上,说:“顾师弟,你坐这张椅子。”

  是邀请,却好像还带了些劝诫的意味。

  顾兴言和闻庄对视了一瞬,笑了笑。老实说这笑容在他此刻这张形销骨立的脸上,衬着那两个硕大的青黑眼袋,倒有点儿惊悚的意味了。他说:“闻师兄的椅子,我怎么能坐。以闻师兄的能力,坐这把椅子,已是大大的屈才了,我又怎敢再来争抢。”说着似乎想要挣开手去,怎奈闻庄似乎抓得颇紧,一时却挣脱不开。要努力挣开的话,拉拉扯扯的就太难看了。

  于是他停下了手,说:“闻师兄,我知道你顾念私交和同门情谊。然而规矩就是规矩,闻师兄可是觉得,以顾兴言的能力,当不得前面几把座椅?”

  闻庄静默地看了顾兴言一眼,将目光转向首席,对上了景安看过来的视线。他沉默片刻,松开了抓住顾兴言的手,重重地坐回自己的座椅。

  顾兴言又笑了一笑,说:“多谢闻师兄成全。”随即便不再停留,径直走过空着的第二三张椅子,站在了长桌最上首的那张椅子边。

  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正是景安,他是看着顾兴言一路走过来的,此刻脸上也没什么讶异的表情,而是问道:“顾师弟看来,是想争一争这首席了?”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顾兴言先是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揖礼,随即手抄在袖中,缓缓直起了身来。

  “顾兴言不才,想请景师兄,换一换位置。”

  随着这一声落下,厅内就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一般,嗡嗡嗡的交谈声陡然而起,一瞬间,厅内变得沸反盈天!

  在喧闹的厅中,顾兴言无言地和景安对视,枯瘦如骨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容错辩的嘲讽冷笑。

  景安的手扶上座椅的扶手。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张座椅和其他座椅有些细微的差别。扶手要更宽一些,而在不起眼的侧面,嵌着一排不知作何用途的镂空铜管,粗细大小各不相同。

  景安的指尖叩上其中一个铜管,随着一声常人无法听到的震颤声响起,同先前一般,节奏却更为急骤的编钟声,叮叮咚咚地如急雨倾盆般在议事厅中响起,厅内的声音顿时为之一静。

  叶牧揉了揉耳朵,暗骂了一句。在房梁上,这编钟声听起来尤其的清晰。方才那第一阵钟声还好,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来得格外迅猛,让他的心跳都被惊得停跳了一瞬。

  他向江望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怎奈江望隐匿得着实隐蔽,从这个角度,连半片衣角都看不到。自然也不得而知对方此刻的情形。

  于是叶牧只得收回目光,继续向厅中看去。

  而厅中,景安坐在椅上,迎视着顾兴言的目光,尽管是需要仰视的角度,却没有半点心浮气躁。他摇了摇头,清清楚楚地说:“景安认为,以顾师弟之修养,不足以相争首席之位。”

  这一句说出,顾兴言怫然作色且不必提,连闻庄都大吃了一惊。厅内的弟子更不用说,刚刚安静下来的大厅再次喧闹了起来,还夹杂着不少喝骂声。先前同顾兴言一同走进来的那些毒系弟子轰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骂着“凭什么?!”“不公平!”“胆小鬼!”“害怕了吧!”云云,更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且不必提。

  闻庄狠狠地皱起了眉,站起身,轰地重重锤了长桌一拳,发出好大一声响,整张桌子都颤了颤。厅内再次一静。那些义愤填膺叫骂得正欢的毒系弟子们也闭上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悄悄地又坐回了座位。

  闻庄这才转向景安,皱着眉疑惑不解地问道:“景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