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承泽站在左侧最前方，身着四爪蟒袍，神色冷淡，与去年并无不同。
唯一的变化，就是身后多了一个杨舒合。
太子詹事是正三品官职，原本就是应该上朝议事。不过因为褚承泽的太子之位，相对微妙，所以杨舒合在前几年极少出现在大朝会。
只有在褚承泽去往外地时，才会代表太子府，参与朝政。
这次洪熙帝为母尽孝，下旨命令太子监国，来得很突然。褚承泽倒是适应良好，但太子府的小太监没见过什么世面，对朝堂礼节一窍不通。
袁公公被处以极刑，宫里也找不出像样的人承前启后，唯一能用的还得紧着洪熙帝，不能被褚承泽培养成自己人。
几方权衡下，杨舒合就自然而然地，以太子詹事兼未来的宰相，承担起了递奏折的任务。个中滋味，兼任大内主管多日的张太医，深有体会。
跟着洪熙帝重新出现在大朝会的张太医，与杨舒合对了下眼神，只觉得同是天下沦落人。
二人眉来眼去之时，洪熙帝绷紧全副精神，听着朝臣们禀报着过去几月的政绩。
轮到户部吕尚书时，抬眼看到洪熙帝时，下意识停顿了一瞬。
洪熙帝这些天瘦了一大圈，肉眼可见地从壮年迈向了老年。坐在龙椅上，如以往一般沉下脸思索的时候，除了天子威仪，还透出了一种暮气。看書溂
不止吕尚书意识到这种苍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放进心里。
随着众臣逐一汇报完，又分批再次展望了新一年的计划，最后由褚承泽来做总结陈词。
在洪熙帝深不见底的眼神中，褚承泽平铺直述地汇报了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各项变革和新政，包括文渊阁这个机构的意义和完善过程。
原则上，每一封奏折，都会先提交到门下省，每一道旨意，都需要洪熙帝批复。
但文渊阁的横空出世，打破了固有的格局。
洪熙帝在权力上非常敏锐，文渊阁现在还是个雏形，但从长远来看，极有可能会成长为一股强大的势力。
所谓功高震主，从来都不只是针对武将。
文臣的笔比刀更锋利，一旦得到机会，能影响的百姓远比一方驻军将领更多。
以褚承泽的城府，不应该看不出来文渊阁的发展趋势。难道他就是以此为条件，才换来穆氏和顾氏的支持？
洪熙帝上朝前，已经将褚承泽长达万字的奏折翻来覆去研究了数回。不说倒背如流，也是滚瓜烂熟。
不知不觉中，就开始琢磨其他的事。
等回过神时，大殿内已经安静了不知多久，褚承泽站立如松，神色淡然地望着洪熙帝。
现在，该说什么？
洪熙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疑问，顿时把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会生出这种疑惑？
老药王说涅槃水的后遗症会有多种表现，无法入眠，焦虑难安，关节疼痛，记忆混乱，还会让人变得迟钝。
张太医在心里叹了口气，洪熙帝又开始走神了，这简直比记不清事更显衰老和无力。
除非真有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否则洪熙帝再无好转的可能性。
难怪穆歆根本不担心洪熙帝秋后算账，直接跑苏州去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尖细的声音响起，唤回了洪熙帝的思绪。
开口的人是接替袁公公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宝德。
冯宝德今年刚过三十，也是运气好，赶上了血流成河的后宫大清洗，才能坐上秉笔太监的位置。
可惜到底是缺少经验，只会盯着洪熙帝的眼色，还不敢出言提醒。要不是宴翎轻咳一声，冯德宝都不知道该说退朝了。
洪熙帝冷淡地扫了一眼冯德宝，只觉得连太监都是一代不如一代。
“启禀陛下，末将有事要奏。”林清焰似是一觉睡醒，慢腾腾走出队列。
洪熙帝眸光一冷：“说。”
“末将与家母，有意前往江南道，协助宁远郡主防治瘟疫。”林清焰取出穆歆寄给药王谷的信，“只是事关州县医署，还需要太医院配合。”
“瘟疫？”洪熙帝脸色骤变，厉声责问道，“朕怎么不知江南发生了瘟疫？”
“陛下息怒，瘟疫一事，尚且是猜测。”顾相瞥了一眼神色不变的林清焰，只觉得现在的后生，全是刺头。
“穆刺史传来的奏折，只说在苏州发现了部分人传人的疾病，有演变为瘟疫的可能性。”
洪熙帝怒意稍减：“既如此，林卿就回去准备好章程，再提交到门下省。”
“微臣遵旨。”林清焰在心里冷笑，果然一出来，就想削弱文渊阁。
要不是穆歆特意嘱咐过，若洪熙帝上朝，就要将下江南防治瘟疫一事过明路，林清焰才懒得说这些场面话。
洪熙帝在太极殿尽孝心的日子里，满朝文武一开始还不习惯，后面就发现新政之下，不管做什么事，都能节省大量步骤。
就拿林清焰请命去江南道这件事来说，洪熙帝的态度就让不少人心里犯嘀咕。
镇国公府出钱出力，没要朝廷一颗药一个铜板，冒着生命危险去疫区救死扶伤。任谁看，都要感慨一镇国公和药王谷高风亮节，医者仁心。
结果林世子这般主动为国分忧，还要被打回去写章程，属实憋屈。
能有什么章程，就是让形容虚设的地方医署别添乱罢了。
不过镇国公府的人倒是习以为常，封疆大吏，风光无限的背后，再谨慎都不为过。
比起被困在京城的琅琊郡王第三子，林清焰已经自由了很多。
第二日，林清焰就拿到了一份铺满官话和废话的详细章程，提交到门下省。
洪熙帝确认过锦衣卫的探查结果，又压了奏折三天，才给予批复。
为了“保护”国公夫人和世子的安全，还指派了一队禁军随行护卫，以示恩宠。
林清焰出发时，穆歆正在苏州快乐地吃着河豚。
她收到镇国公夫人痛骂洪熙帝的密信，只是将信纸投进小火炉，用来热酒喝。
根据穆老太爷的经验分享，再结合涅槃水成瘾时暴露的本性，洪熙帝在穆歆眼中，已经无所遁形。
尤其是面对各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决策，穆歆可以拿捏得八九不离十。
按照之前的计划，林清焰与国公夫人会在洪熙帝被涅槃水折磨到崩溃时，先一步来到苏州。
不过在顺利联系上老药王后，穆歆就改了一下，让祖孙三代先在京城共享天伦。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懒得再看洪熙帝那种阴森晦气的老脸
对于穆歆提前下江南，最反对的是褚承泽。
可惜，反对无效。
不过褚承泽也不吃亏，用最擅长的装可怜技能，硬生生把穆歆看到心软，稀里糊涂答应了不平等协议。
美色误人啊。
穆歆一边扼腕叹息，一边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太子殿下这艘小破船，果然上了就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