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家门的一瞬间, 宋知便发觉气氛不对。
父母坐在沙发上,齐齐地向门口看来。宋知顿在门口,视线扫过脚边的礼物。
“怎么了?”
宋母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朝他轻唤一声:“小知”,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过来。”
宋知见到母亲这副模样,心情更加沉重, 眼下的伤心事怕是要一桩接一桩的来。
他缓缓换上拖鞋, 坐过去。
母亲说:“刚才张鸣带他儿子来过咱们家里。”
宋知的眼眸如同黑玛瑙似的,视线定在母亲脸上,静等她说完。
“你什么时候知道张鸣在车祸现场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小儿子老实回答:“和亲戚吃饭那天。”
刘茹慧擦掉眼泪:“怪不得。”
“他们来咱们家做什么?”
宋国啸开口道:“说要给我们一个解释,车祸, 他没有插手。”
“是秦淮派他在宋骧身上找文件。”
“张鸣还说,还说你大哥死前……”刘茹慧情绪突然返上来,哭得抽噎:“喊的是‘纸’,不是你的名字。”
“对不起啊小知……”这是她最介意、也最惭愧的事。刘茹慧一把抓住宋知的手, 当即从沙发边缘滑下来,要给小儿子下跪:“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能这样冤枉你。”
宋知扶住她。
后者痛彻心扉,用膝盖前挪几步,抱住小儿子的腿, 泣不成声:“还逼得你跑去南方, 遭了多少罪啊……”
她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叫宋知眼底又红了。他把他妈从地上扶起来, 扶到沙发上。
忽略掉那些煽情什么的话,平静地问:“什么纸?”
宋国啸把茶几上的纸页推过去,宋知拿起看。
——京沪铁路廊坊站沿线563号。
他旋即把纸收在上衣口袋:“明天我去一趟。”
这天晚上, 宋知睡得并不好, 一宿浅眠, 反复醒来,总感觉被子没掖好似的,后脖子漏风。第二天虽说起得不算早,但脑袋也是疼的。
吃早饭时,客厅电视机里的早间新闻一直在播放股市全面崩盘的新闻,配以股民在交换所里苦苦等待转手交易的镜头画面。
“路上小心。”宋母在门口叮嘱他:“知道吗?”
“嗯。”
付哲开着一辆越野车,和宋知驶在国道上。一小时后,两人远离城市,来到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越往前走,太行山在蔚蓝的天际便显现出更深的影子,随着汽车高速行驶,山脊一路奔腾。
他们本相约在八点见面,结果那纸上的地方实在太远。
付哲开了很久,等真正抵达时,已临近上午11点。经过一番枯燥和漫长的旅途跋涉,车载GPS定位的机械女声终于响起:
“您已抵达目的地。”
宋知向车窗外望去。
满目皆是空旷的平原,再远处,便是太行山脉的山麓地带。在广阔的天地之间,一座废弃的工厂挺立在空荡的原野上。
付哲观望一会儿,把车停在公路边,宋知下车,等着他从车里的后备箱拿工具。
两人一同翻过国道一侧的波形护栏。
平原没有城市建筑物的遮挡,风在这里呼呼地咆哮,势要吹透宋知的厚外套似的,一股劲儿往他领口、袖口里钻。
踩在荒草上,山风裹挟尘土的干燥气味,扑面而来。
约摸走了五分钟左右,两人到了工厂大门前。
大门是锁着的,门把上挂着一条粗锈迹斑斑的大铁链。
付哲在四周观察一圈,确认没人之后,又重新回来。
宋知用两手固定好铁链,付哲用工具箱里的大铡钳用力剪下去,铁链“嘣”地从中间断开,还在宋知掌心里震颤一下。
他俩分别推开左右门,只听“吱——”一声,沉重的铁门绕着门轴,发出年久喑哑、缺乏润滑的响声。
入目尽是灰秃秃的水泥墙,占地面积庞大,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如同一座方方正正的灰色囚笼。地上仅有一点土、木屑,还有一把脏旧的木椅……
顶上距离地面约有三层楼高,开着一扇巨大的天窗。正午时分,光线垂直,在工厂央,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柱,里面漫布游荡的灰尘。
旁边搁置了一幅画,由白色的布罩着。
宋知朝它走过去,耳边还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传声,空荡得令人心慌。
他一下把上面的遮光布揭开,发现那是一幅巨型山水画。
用手指轻摸,上面的颜料尚未全干,还是有些湿润的。
他和付哲花一上午功夫赶过来,跑到这样一个废弃的破地方,如若没有这幅画的存在,宋知真是要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样风格的山水画,他在秦淮的公司走廊上见过很多。
难道他仅仅把这里作为晾画的地方吗?
宋知实在不明白。
付哲在他身后观察起墙壁。
“哲哥。”
“什么也没有。”宋知说,空阔的环境给他的声音开启混响的音效。
于是付哲走出去。日光晃眼,宋知踩在原野的干草上,也跟着他高大的身形往前走。
付哲却突然顿住:“别动,有监控!”
“嘀——”
“嘀——”
黑色的广角摄像头在檐下冒着红色的光点。
“回去。”
付哲倒退回大门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一侧安装监控仪器,而不是正冲正门的位置。在确定好它的可视范围后,他跑到远处,用脚踩断一棵粗大的树枝,拿回来,叫宋知扔在地上。
而自己却不嫌脏地跪趴下去,用耳朵紧贴土地。
“使劲扔。”他说。
宋知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一丢。
“捡起来,再一次。”
宋知照办不误。
他表情严肃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拍走迷彩裤膝上的土:“再去那里。”
“只有一次机会。”
付哲这样强调。
他找到监控死角,又趴在地上,保持刚才的姿势,为宋知指出一个方向:“扔!”
宋知用力抛出!
然后探究似地看向付哲的脸,不知对方是否对此满意。
高大身形的男人再次站起,说出论断——
“下面,有地下室。”
此时远在市中心的秦淮,并未注意到他的禁地发生了什么事。
相反,他凶狠地把办公室里的高尔夫仿真草坪一脚踢开,正在为其他的事而发怒。
再有几天可以休市,可是赶在这几天,股市全面崩盘,手下不少小公司都受到影响,他的投资公司正面临着破产的境地!就在今天早上,为了名下其他公司的正常运转,秦淮不得不卖出一条C区的商业步行街。
“我前脚发出去公告!”
“后脚他就派人来谈,是存心的吧!”
程开祖安静地为秦淮整理好那块草坪。
方成衍来买走那条街的真正意图,其实程开祖并不确定。毕竟人流量如此之大的商业街,人人都想得到。
但为把矛头对准方成衍,程开祖还是这样说了:“他在挑衅您。”
秦淮焦躁不安地坐下,在手里盘起文玩核桃。
他余光瞥见电脑屏幕上的本地新闻——一幅插图上,H区区长和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两个人浑身绷带,惨况令人唏嘘。
“孙启明被人打了?”
程开祖凑近一看:“这是……小老板?”
联系起那天晚上的事,程开祖这才知道,是谁为他挨了张鸣那顿毒打。传出去的话,张鸣简直不用在H区混了。
秦淮:“你说要买他茶案的那个?”
他盯着对方没有贴纱布的那只眼睛,眼神锐利地眯起,这眉宇似乎有点像谁呢……
秦淮点进看,充斥杂乱背景音的新闻视频里,居然闪过宋国啸的身影。
见到这个人,他呼吸一瞬停滞:“你的小老板,是宋国啸的儿子?”
他的眼神倏地转为阴冷:“那天来我们的公司时候,他说来干什么?”
程开祖:“说是走错地方。”
“呵,不是。”
两个核桃一前一后地从他掌心中掉下,秦淮对程开祖说:“那是上门寻仇的。”
“……”
在他们还在说话的功夫,楼下的办公区已经乱做一团。公司濒临解体,在临死之际,所有人还要忍受高强度的工作。
秦董卖出一条商业街,为的是换取资金用来周转,可是股值跌破点连创新高,时间实在紧迫!
杜修凡正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手头的事情。再过一会儿,他需要上楼交代工作,还有步行街的起草合同,也要找法务尽快来办。
可门外的法务工作区,已经不剩几人。公司让员工们看不到希望,都陆陆续续递交辞呈、谋求新职去了。
带宋鼐鼐的组长也直喊累,把这项工作丢给她。结果,后者竟在一小时内飞快地起草出来,把合同交给她的“死人脸”主管。
杜修凡看过一眼,直接说可以。实习期间便有这样的能力,已然非常不错。
他不由得多看对方一眼。尽管面上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心里已经在想,等到他接手公司那天,这个名叫宋鼐鼐的实习生可以再聘用。
半小时后,杜修凡从办公室走出,让宋鼐鼐随同他一起上楼,把合同递交给秦淮。
她来公司已有几日,但是从未和害死宋骧的幕后黑手有过正面接触,这次终于有机会!
宋鼐鼐默不作声地跟在杜修凡身后,进入办公室,走到秦淮的办公桌前,把合同呈交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对方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宋知被放大的脸上。
宋鼐鼐一阵心惊,面上没表现出丝毫异样。
她把东西放下,然后老实地站在一边,听到杜修凡在和他们讨论关于茶叶项目的事。
姓程的副董说:“我想在年关的纳税大会上,把热度炒起来。”
秦淮眉间纹夹出一个“川”字,坐着抬眼看他,露出下眼球的大部分眼白。
程开祖见状,问:“您觉得不行?”
“上那里?”
“把东西卖给去受纳税表彰的老板们?”
程开祖马上领会他的意思,秦淮觉得掉价,他的公司即将四分五裂,但还是想在一堆有钱人面前充面子。
他开始劝说:“您知道,参会的百名纳税大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里才是有钱人的地方,是炒茶的天堂啊。”
看到秦淮依旧没有缓和神色,他说:“我已经想好了方案。再加上春节将近,他们会舍得打开腰包的。”
南“您放心,这次我照旧会像上次那样,给您翻几千番。”
他做出如是保证。
秦淮不再说话,把恐怖的眼神收回,像是默许了。
他桌面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接过——
“什么?”
“谁去了工厂?”
宋鼐鼐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偷听,工厂?她看到站在桌前的杜修凡,在听到这两个字时,身体竟也有轻微的抖动。
“叫人赶紧过去!”
“看他们跑光了没有!”
“监控画面,传真给我。”
秦淮说完,警惕地扫了一眼屋内的人。
杜修凡、程开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女孩。
他说:“画呢?”
“好。”
“拿去拍卖场吧。”
“修凡。”秦淮忽然抬头叫他:“找个会计、法务,下午跟我随行。”
宋鼐鼐一听,上前一步:“您要打算去拍卖场吗!?”
“我是新来的法务实习生,我可以的。”
秦淮上下打量她:“为什么自告奋勇?”
宋鼐鼐腼腆地笑,解释说:“我这个月来实习,本来是锻炼的。但是组长和主管人都很好,没有吩咐我做过什么太重的活儿……而且我学的是经济法!拍卖行算一种特殊的交易形式,我很想了解,但我没钱……平时也去不了那种地方,就让我沾沾您的光吧!”
秦淮笑了一声。
宋鼐鼐继续说:“请您相信我的水平。”声音脆生生的,坚定自信,透出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
秦淮说:“跟上吧。”
“下午六点。”
“坐到那儿,听我交代完再走。”
杜修凡述职结束,先离开了。宋鼐鼐看到秦淮的眼神如毒蛇一样,目光黏在他后背。
等他走掉以后,秦淮才拿出打印机里的传真。里面有两个人迅速在画面里经过,一棵有成年男子大臂那样粗的树枝被抛在地下室的地面上。
用树枝……他陷入沉思,什么人物,才会有这样侦查的本领?
秦淮一指:“这个人,是不是你说的茶庄老板?”
程开祖看过一眼:“是。”
“他都找到我的地盘了。”秦淮紧紧咬牙,额上青筋暴出:“看来又有事要做了。”
宋鼐鼐在旁边听得心砰砰跳,恨不得赶紧冲出去打电话给她哥。
程开祖并不知道秦淮口中的什么画室,那超出了他的业务范围,程开祖审美贫瘠,对着那些画,他欣赏不出任何东西。
秦淮把传真放在一旁,最近,这些劳心费神的事情层出不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多方势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齐聚一起,好像势要他死透一样。
一切该来个了断了。
他沉默一会儿,又想起宋知在法院翻案的那码事,叫来另外一个下属,问:“那个司机,在牢里说什么了吗?”
“没有。”
“警察盘问了多少天了,到现在都没说。”下属说,“秦董,您想如何处置他母亲呢? ”
“什么母亲?”秦淮自己都忘了。
“贾守志他娘,一位聋哑老太太。”
秦淮不耐地挥挥手:“放走。”
“好了,你过来吧。”他叫起宋鼐鼐。
“能起草?”
“是的,这一份就是我写的,在杜主管那里一次通过。”
“好,那你还算有点本事。”
“下午六点,来办公室,一起动身,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了吗?”
宋鼐鼐微笑道,露出对上级的巴结模样:“我明白。”
她走出办公室大门,呼出一口长气,走过楼梯拐角,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杜修凡也在前面等待,好像在听办公室里的谈话内容。
“杜主管不回去吗?”
“回。”“死人脸”说。
他们一同乘坐电梯,宋鼐鼐尽力做好一个下属,请杜修凡进去之后,自己才走进电梯,按下按键。
“您回办公室?”
“不,你先下去吧。”
“好的。”宋鼐鼐说。
在实习生抵达办公楼层之后,杜修凡按下顶楼的键,电梯门慢慢合起,逐渐遮挡住他那张寡淡的脸。
程开祖这几天正疯狂地寻找商业间谍,跟狗似的,成天在大楼里巡回。
导致杜修凡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除非是关键信息,否则他不能联系方成衍。
到了办公室的宋鼐鼐也在盘算着,该如何给宋知打个电话。她没回自己的办公桌,反而经由楼梯间,慢慢上至天台。
在那里,她看到铁丝网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
“方总,秦淮试图拍卖山水画和炒茶的资金翻身,希望您尽快做好准备。”
“他有一个专门的画室。”
“但我从没见过那画室注册在哪里。”
“好的。”
他挂断电话,转身正对上刚才的法务实习生!
那副永远不会变化的死人脸一下子有了变化,他的瞳孔像猫一样,巨幅收缩。
宋鼐鼐刚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杜修凡猛然扼住她的脖子,压在天台的太阳能板上:“为什么偷听?”
宋鼐鼐用力挣动,想要扒开:“我还要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商业间谍,就是你吧?”
杜修凡的手顿了一下,宋鼐鼐终于从他的魔爪下逃脱。
“方总,方成衍?”
两个人互相对视,似要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秘密来。顶楼上的冬风吹至眼睛里,又干又疼。
他潜藏这么久,竟然被这个女实习生轻易偷听到了!
宋鼐鼐从英国回来以后,听陈柏宇不断地在她耳边叨叨这个人的名字。说宋知在方成衍面前怎么怎么,方成衍怎么被他给拿住的。
“如果是方成衍,那就好说。”她丝毫不怕对方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凑上前,看他的通话记录。
上面显示的赫然是一个“F”。
她笑起来:“我只是一个实习的。”
“但刚来的第一天,我都能看出你想要这个公司。”
“你表现得不知道有多明显。”
她板上钉钉地说:“秦淮已经知道了。”
“你又是谁?”
宋鼐鼐并没理会,离他远一些,拨通了宋知的电话:
“哥,秦淮发现你去了工厂,已经派人过去了,你和哲哥快点离开吧。”
宋知立刻警觉:“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哪里?”
“我在他公司。”
宋知惊呆了:“鼐鼐,我们家的事不需要你这样,你换一家实习吧,有那么……”
“没事的,哥。”宋鼐鼐干脆地挂断电话,她走回来,直视杜修凡:“我们都是为了搞死秦淮,对吗?”
“那我们就是朋友。”这个胆大的女孩子还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
杜修凡审视地看了她一眼,绕开。
——他改变了想法,接手公司,也不会聘用她的。
一个自作聪明、闯入狼窝的蠢货。
下午六点,宋鼐鼐陪秦淮来到文化交易拍卖场。
在这里,古钱币已经是通货,不足以为稀。她朝台上望去,入眼的有精美瓷器,漂亮的古代女子头饰,经由康熙盖过红章的书法收藏,黑市上的山水画……
她坐在黑暗里,还负责为秦淮竞标。宋鼐鼐刚拿到印有天价数字的号码牌子,还朝秦董问:“我真的可以吗?”
秦淮靠在座位上,神情放松:“你不是想深入体会一下拍卖场的交易形式吗?”
“那多谢秦董了。”她虚情假意地笑着。
宋鼐鼐在他的吩咐之下举牌,当台上拍卖他不感兴趣的东西期间,她听到秦淮在与旁人说什么,山水画师只有等到死了之后才会出名的话。
她竖起耳朵倾听——
“最好是意外事故。”他说,“上社会新闻,提高热度。”
“他们的死,才有价值。”
“历朝历代的大画家不都是这样么?生来不满百,百年后留名。可惜啊,我雇用的画师们还没死个完全呢,钱真是不好挣啊。”
他谈论这些东西的时候,眼里布着一层阴霾和戏弄的轻谑。
宋鼐鼐强作镇定,假装在看场上的拍卖会。
早已冷得浑身发毛。
作者有话要说:
辅线马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