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向秦淮交代过后。

  没过多久, 对方向他发来一个地点,要程开祖把这两人带来。

  后者很清楚,这处地点藏匿了秦淮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跟了对方三个月, 每次通电话时,但凡牵扯到这地方,秦淮就会避开他不谈。

  可今天, 居然会主动告诉他?

  程开祖在手机上点开位置, 二百公里外,附近显示的建筑定位数目缺缺。可见,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他不确定秦淮是否还有利用价值,重建地产公司的愿望如今看来也更加渺茫。如果再助力一把, 会不会好转,这种事谁也说不清。

  但秦淮一旦被抓的话……

  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幸这几个月,他行事还算谨慎,唯一牵扯到法律的事便是对那个外国人的谋杀。不过他当时怂恿秦淮让张鸣去办, 还有……他往身后瞥过一眼。

  还有江龙,这个从南方跟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市井流氓。

  眼看风谲云诡,事情越来越复杂, 继续站队还是及时跑路, 是个再紧急不过的问题。深思熟虑一番之后, 程开祖仍旧觉得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不能白费, 他下定决心,一旦风向不对,立刻抽身, 离开北京。

  紧接着, 他扣响杜修凡办公室的玻璃门:

  “杜主管, 还在忙?”

  杜修凡握着笔,从文件里抬头。

  “公司都这样了,杜主管还真是尽心尽力。”

  程开祖站在门前,站姿悠闲:“不过现在公司好转。”

  “杜主管又能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了。”

  程开祖紧盯对方的脸,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可惜这男人天生话少得离谱,不作回答,也相当符合他本人的个性。

  “有事?”

  他只冒出两个字。

  杜修凡刚接完那一通电话,现在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程开祖突然来了“公司好转”的一出,导致他以为方成衍之前联系的企业临时叛变,倒戈相向,想要及时上报,以提防所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结果那企业的接头人打来之后,却来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修凡很清楚,在哪个环节,一定是事情出现了偏差。

  “是这样的。”

  程开祖在他的办公室里踱步:“上次秦董的山水画交易,乙方又谈了新条件,交易合同存在一点问题,还要重制。”

  “现在出发。”

  “带上那个法务实习生。”

  杜修凡心中警铃大作。

  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潜藏的身份已经被知晓。

  “地点呢?”

  “秦董的工厂。”

  这地方让人更加确信了。杜修凡的手依旧握笔,他保持一贯的沉着冷静,在程开祖来回踱步、背对过去的一刹,手上却飞快地把“工厂”两个字写在文件的页脚。

  心知今天一定逃不过,但愿方成衍能发现他留下的东西。

  程开祖很快转身回来,他低头看着地面,还在来回转圈。脚上的皮鞋穿了多月,已经有了折痕,由于没钱保养,变得失去光泽。

  “唉……”

  他忽得弯下腰,把手肘支在对方的办公桌上,将杜修凡的文件扯过来,指着对方刚写下的两字,问:

  “这个地方,不知道杜主管听说过没有?”

  “……”

  “也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听说吧?那怎么办呢?”程开祖很苦恼,把文件推回:“我没有车。”

  “都不知道该怎么去。”

  杜修凡觉得事态越来越危险,脑中正在快速盘算一个撇开程开祖,逃出公司的理由。

  但来不及了——

  程开祖身后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喷了**的手帕,倏地扑过来,按在他的口鼻。

  来不及发声,杜修凡已经失去意识。

  “送到工厂,你先动身。”程开祖起身,对江龙说。

  他把杜修凡的文件页脚撕掉,出门去找宋鼐鼐。

  走到角落处,程开祖看了一眼桌牌,挂上微笑:“叫鼐鼐是吧?”

  “是。”女孩回答他。

  “是这样的。”

  “上次你拟定的合同出了岔子,秦董说,今天还得修改。”

  “哪里有岔子?”她问。

  “不清楚。”程开祖说,“又或者是新添了几项内容。”

  “需要你过去。”

  宋鼐鼐垂下眼睛,很快抬起:“我和杜主管说一声。”

  尚未等程开祖说话,她已经几步走出去了。

  在办公室门口。

  却没有看到杜修凡。

  “主管怎么不在?”

  程开祖从后面跟过来,解释:“刚刚被人叫走,出去办事了。”

  此时,江龙正架着杜修凡,躲在办公桌底下。

  宋鼐鼐看着程开祖,似乎没有起疑。她知道,这人一直是公司里一个奇怪的存在,身居高层,但模样很丑,说话有口音,但秦淮总是让他跟在左右。

  “我需要跟你去哪儿?”

  程开祖向她亮出地址。

  “这里吗?还真是有点远。”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二百公里距离,心里却不由得地在想,难道,这里就是宋知和哲哥去过的工厂?

  “怎么去?”

  程开祖:“我找辆车。”

  “开我的车吧。”宋鼐鼐干脆地说。

  她去座位上拿外套和车钥匙。

  程开祖瞧着她的背影,迈进办公室一步,对着那无人坐着的椅子说:

  “告诉别的主管,一个小时后再让员工们收拾东西走人。”

  底下传来一声“是”。

  他说完,向外走去。途径那些傻傻以为自己不会失业的白领们,看着他们的笑脸,这次,程开祖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宋鼐鼐走到一楼大厅,还疑惑大门怎么是关着的。

  直到身后的程主管叫保安室的人出来开了门,她走出旋转门的一刹那,外面的冷风袭来。

  宋鼐鼐裹紧羽绒服,才发现外面的天变得阴沉沉的,天空青灰朦胧,有不知是雪还是雨的东西打在脸上。

  “上车吧程主管。”

  宋鼐鼐朝车位走去。

  程开祖也果真像一个大老板一样,拉开车门,坐在后排的位置,娴熟地把她当成司机使唤。

  为了那座神秘的“工厂”,宋鼐鼐心中充满希冀。她开了两个小时,一直到下午一点。

  刚坐上车的时候,还和程开祖简单地打听了公司是如何经济好转的,之后,两人就再也没什么话说,只有车上的GPS播报声时不时地会响,还有她咕咕叫的肚子,一声高过一声。

  宋鼐鼐心里七上八下。

  不久前,她听婶婶讲了“纸”的事,便一心想找到这间工厂。后来从秦淮那里得知,宋知和付哲一起去过,在那里还发现一间地下室,可大门上的是精密的机械锁,寻常工具打不开。

  里面一定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如果真是那里,她又该怎么打探呢?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前方平坦的路面,无意间往后视镜看过一眼。

  霎时凛然一惊。

  ——竟恰好与后排的人对视上。

  眼神充满审视和精明的亮光。

  程开祖早在暗中观察着她。

  杜修凡职位高,说这人是商业间谍的话,十分可信。但这个漂亮的法务实习生……她当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也只是向外拨通了电话。本来程开祖不能确定她是否存在嫌疑,可在这两个小时里,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没吃午饭、长时间开车,竟然没有叫苦一声,这叫他总觉得对方是有点目的在的。

  两人共处一车,各怀鬼胎。

  才下午一点,天色竟如六七点那般昏沉。平原上,飞沙走石,枯草屑乱飞,荡了挡风玻璃一层灰,雨滴伴着雪水再拍击上来,凝结的水流冲开灰尘,留下清晰的数道印痕。

  车辆行驶在平原地带的国道上,没有修建路灯,全靠车头灯亮着。可视路面大概有七八米远,时不时还窜出来一只田鼠或者野兔子,吓得宋鼐鼐连连刹车。

  一条国道直通往暗色的天边。

  平原尽头,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比天更加漆黑,拉远视线看,如身置恶鬼炼狱,飞驰的车辆行驶在前,后面的黑影伸出长舌头一路舔舐,长牙舞爪地随之而来。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在几公里外的工厂内。

  宋知无力地垂着头,尚未完全清醒。

  他模糊地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还有风的怒号声,一阵阵、一重重,狂吹猛啸,吹得人浑身发冷……

  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他立刻挣动了一下,两腿发麻,自己正被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因为血液不循环,早就失去知觉。

  宋知大脑顿时空白。他听到有脚步声在一点点地靠近,细听,好像只有一人。

  那脚步声很快顿住了,似乎站定在他的面前。

  紧接着,头上的黑布袋被拿去。

  ——他看到秦淮那张狠厉的脸。

  “……”

  面前光线昏暗,宋知半眯眼睛盯着他。又抬头看到方正的天窗,忽然明白自己在哪里。

  秦淮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探究。

  他上了岁数,多年来,嘴边的笑纹已经形成鲜明的痕迹。头发茂密平整,因为颧骨高耸,眼周的皮肤没有一处皱纹,反而只有额间和嘴周的纹路千沟万壑。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神经状态不稳定,表情随时会变动,每一处面部肌肉也都十分灵活。

  他对着宋知的脸细细端详,过了半天,才幽幽冒出一句:“和你大哥确实很像。”

  秦淮从口袋里掏出弹簧。刀,光亮的刀面在幽暗的工厂里先是亮了一下,继而缓缓伸到宋知眼球前面来。

  宋知惊恐万分,极力往后仰,看到近在咫尺的刀尖,几乎要插进他的眼珠里。

  “本事真不小啊。”

  “居然被你找到这地方。”

  宋知的心脏开始咚咚狂跳。

  他记得白天清醒时的最后一幕,人坐在出租的后座,尚且在市区中心的马路上,青天白日的,那大车就要来碾他。真叫人匪夷所思,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猖狂到这种地步!

  那一瞬间,宋知心肺停止,在感受到大卡车的推动后,他身手矫健地从另一侧车门窜出来,由于出租还在行驶,下车时险些被搅入车轮。

  靠在路中央的白色护栏,他惊魂未定,司机打开车门,也捂着心口对他说:“出车祸了。”

  结果电光火石间,登时变了一种脸色,击在宋知脑后,把人打晕,拖进周边另一辆轿车里。

  再睁眼,宋知便已身在此地。

  他后脑勺疼得要死,打得不偏不倚,正是出车祸时他磕在地上的那一块地方,现在还一阵阵的抽疼。

  见他疼得倒抽气,秦淮又慢悠悠地把弹簧。刀收走,饶有兴趣地凑近来看。

  “你和方成衍是什么关系?”

  宋知不服气地说:“什么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秦淮死死盯着他,戾气阴狠的脸一时间竟也讥讽地笑起来。

  “可是我听说,你们的关系不一般那。”

  “用你钓方成衍这条大鱼,他应该,会很快上钩吧?”

  “他可不是好钓的。”秦淮用冰凉刀面拍了拍宋知的脸:“我听说,只有你才能做他的饵。”

  宋知强打起精神,微微皱起眉毛。

  “你要是想用我吸引他来。”

  “那你就错了。”

  “不用白费力气。”

  秦淮直起身体,说:“他的事先放一放。”

  “你先看看待会儿谁会来。”

  他用锋利的刀尖戳戳宋知的眉心,看到他白皙皮肤凹陷出一个深坑,语气像在无奈地训斥:“你们宋家的这群小辈,是家族遗传的基因吗?怎么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宋知大惊,强作镇定不得,整颗心又悬起来。

  宋鼐鼐!?

  秦淮看着他大惊失色的脸,笑得更开心:“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省点心,先别操心别人。”

  “来看点东西。”

  “好让你待会儿老实配合。”

  他招呼一个站在阴影里的人过来。

  “我不想吓唬你,但是总得让你知道我的手段。”

  他拍拍宋知的颅顶,但被对方避开。秦淮没有恼怒:“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吗?”

  被叫来的大汉身材壮硕,他走上前,把手机上的视频举给宋知看。

  那里面,是一幅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

  在一家旅店立牌前,一个人阔步走到另一人身后,干净利落地一榔头捶中对方后脑勺,被击中的人身体猛然弹动一下,僵直地一头栽地。

  宋知霎时想起和陈柏宇、项彬去过的炖活鱼店,他曾在后厨的窗口,见到穿着胶鞋、打杂的零工一棒子捶在鱼的脑袋上,一声闷响,活鱼弹跳起来,又“啪”地落下,再也没了动静。

  秦淮没在开玩笑。

  单看活鱼,宋知都觉得残忍……视频里的人,也是活活被夯死的。

  “怕你胆子太大。”秦淮走到一旁,说:“再来看看这个。”

  在门口处,还躺着一个人,状况比他更惨一点,脸贴在地上,似乎已经被折磨过了,西服上全是尘土。

  那是一个男人。

  五官平淡,单眼皮,鼻子挺,嘴唇薄,脸小,没什么特征。手被绳子束缚在身后,绑得严严实实,绝对不会给人挣脱的机会。

  在他旁边,还站有一个身材结实的男人,前襟挂了一副墨镜,站在门口的位置,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

  身后的雨夜是他的背景,察觉到注视,他回过头,一动不动地凝视宋知。

  “修凡,”秦淮踢他一脚,立刻引来一声闷哼。

  “我没亏待过你吧?”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朝门口的“墨镜”伸出手,对方向他递过一把三十公分长的砍刀。

  秦淮握住刀柄,在手里掂量掂量,觉得这刀倒是很衬手。

  他用脚把人翻了面,男人的手在后头绑着,秦淮没有刻意对准什么,狠狠劈下去,一下切断他半个手掌!切面顿时血流如注,那男人也是真硬气,没有求饶,只有一连串痛苦的、吞没在喉间的隐忍嘶吼,和紊乱的抽气声,划破寂静的黑夜。

  宋知这一刻忽然明白,什么叫真的恐惧。

  他惊谔地板着一张面孔,听雨声在外面滴滴答答。

  整整二十分钟。

  他看着那个变态,说不出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二更稍后送上。

  写文写到后期的感觉就像……

  我在工地同时掰数根两米长的铁丝。

  要尝试把它们联结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就要将铁丝两端都攥在手里。

  铁丝是直的,有金属记忆力,难以攥住,有几根总想往天上撅,我要跳起来往上用力够,才能拉回手里。还时不时会有哪根没注意的铁丝,偷偷滑出我的手心,“啪”地抽准我的脸……